一个旅行高中教师在印度的两个月 | 全球教诲现场·苏菲专栏
尽管临行前曾有着各种想象，但当真正踏足孟买的那一刻，我才体会到这个欲看丛林所带来的极致感官轰炸。而像我这样短暂停留的旅人，也许没有能力可以足够老实地描述它。印度教中，这个世界只不过是梵天的一场梦，梦醒时分，世界便毁灭了，直到梵天再次进梦时重生。我在孟买的短短两个月工作早已结束，但此刻，它又蓦然出现在了我的回忆之中。
海明威眼里的巴黎是一场流动的盛宴，但对我而言，流动的盛宴在孟买。确切地说，它像一个浩大的赌场，面对无数的勇猛者开放，于是你能看见被各种欲看所驱使的舞步。不论肤色，信仰，和地位，人们遵循自己的节奏在每一个不规则的街角擦身而过，宽容着也无视着彼此迥然不同的存在。疲惫的人，回到贫民窟社区，那里仍有他们需要的一切。输了的人，躺在街上，等待着下一次夜晚或天亮的机会。
这可能是实用至上所带来的纷繁怪乱，让我以往熟悉的生活被硬生生划开一个口子，风不停地往里漏，声音大到让人可以感到唤吸的自由。在一个旅行高中工作的我时常享受着这自由的幻觉：脱离了自身社会的枷锁，用异乡人的身份大胆地审阅他者。不过，当优越与不安在短暂的文化真空里开始微妙交织时，我也不禁怀疑，我们所习惯的现代文明是否存在太多高傲的假象。
100多年前，英国作家罗伯特.史蒂文森曾这样总结他的旅行探险：“更近一些地感受我们人生的需求和阻碍。从文明的温床上下来，发现脚下是坚硬的大地，上面布满锋利的燧石。“ 我想，假如文明只是一个被哲学家和历史学家发明出来的近代概念以理解人类的处境，那么其实早在文明的样态产生之前，人类就存在了，日后当文明的痕迹逝往，人类抑或还将陆续存在。也许，任何人都应该脱离文明的刻板印象，拥有他们自己熟悉，描述，和想象这个世界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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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就是这样一种具体的方式。我从没想过孟买会有如此多高耸的植被。榕树，菩提树，香蕉树，它们以超现实般的几何曲线与破旧衰朽的建筑错落攀附，互为映衬，随着不规则的大路小路高低起伏地延伸。因此，这里的天堂往往以地狱的假象出现， 而地狱则是赤裸裸的地狱，一并在这11月仍然闷热潮湿的糟糕天气中发酵着。突突车永远响着喇叭，灵巧地穿行在轿车，牛车，和自行车之间。纷纷扬起的灰尘并不会打搅到马路两旁的小贩：他们一个紧挨着另一个，专注地洗衣服，卖水果，砸铁器，捡垃圾，摆鲜花，又抑或只是凝看着远方，那眼神让人分不清是在乞讨或者祈求。走在这样的马路上，我的感官永远在被不受掌握地刺激着，大脑的运行却极为缓慢。当抽象探求变得困难，人们以放大的身体感知具体又微小地存在着。
于是，我天天最幸福的时刻便是回到自己在Bandra West一应俱全的小型公寓，让绝对清静有序的物理空间带我回到规则熟悉的头脑世界。第一天移进来的时候，出租车在谷歌地址展示的停靠点绕了足足三圈，司机最终示意我下车一探究竟。凌晨2点半，昏黄清静的街灯下，没睡觉的流浪猫看着我小心翼翼走进异国的迷宫。一个门牌号背后原来躲着一整个世界，穿过层层叠叠的花草植被与高高矮矮的老房屋，我终于找到了睡在公寓一楼走道地展的保安。
只有17年历史的谷歌地图，面对孟买从7个小群岛发展成超级大都市的200多年近代史，需要辞别文明的高傲。而我，也很快学会了舍弃对自己双眼完全信赖的推断。
为了迎接我抵达孟买，马来西亚籍印度裔女同事S于周末约我往一家有名的酒吧小聚。Bandra West向南，横跨阿拉伯海的大桥另一端，是如今繁华的Worli商业区，但眼下堆满垃圾的海港如同历史的刺青般提醒着人们它一度是小渔村的事实。我和S站在一个不显眼的灰色平房前，反复确认着谷歌地图，然后深唤一口气，走了进往。顿时，吵闹的音乐在金闪闪的吧台上炸开，幽暗的红色灯光攀附在精美复古的墙画上，画中的热带植物正尽情伸展着每一片枝叶，如同眼前衣着前卫时尚轻松扭着舞步的印度帅哥美女。其中一个身穿黄色印花衬衫的高个子男生格外引起了我的注重，他侧面的眉眼深邃有力地聚集着，突然间目光落向我，从拥挤的人群中走了过来。
“欢迎来到Bombay。”他露出一副准则的绅士笑脸，对我和S张开了双臂。
Andrew是S在澳洲留学时的本科同学，曾有过几面之缘，但毕业后的十几年里再没联系，直到前几天在孟买的健身房偶然相遇，并且在迟疑中终于认出了对方。
”所以，你们都喊孟买Bombay而不是Mumbai？” S摊开双手好奇地问道。
“90年代那会儿，你也许听说过，孟买曾经有过恐惧袭击事件，Bombay的发音多像爆炸呀，人们觉得不吉利，就改名了。” Andrew的朋友Varun大声地阐明道，并用十分夸饰的表情朝我眨了眨眼睛。
“别听他的，“ Andrew笑着看向S，”Bombay是英国殖民时期的名字，后来右翼政党上台才改为Mumbai，取意于印度教女神Mumbadevi. 不过我的话，可能因为是帕西人（Parsi），所以才习惯喊孟买Bombay吧。”
那晚后第二天早上，Varun就发消息约我出来，说要带我了解真正的孟买。即使我各种礼貌回绝，他仍然兴致不减，短信照常不误。
作为旅行高中的TGS没有校园，整个城市都可以是我们的教室。繁忙学期的日子如同23卢比起跳的突突车川流不息着。有一天我突然想起Andrew，以及他是帕西人的事实，于是用手机搜索起相关的历史。公元7世纪，萨珊王朝因阿拉伯人的进侵覆灭，大量波斯人流亡到印度西部，成为帕西人。他们在伊斯兰教和印度教的历史交互中保持相对独立，直到18世纪英国殖民者开始在孟买修建海港，帕西人获得了作为中间人的信赖，促进着贸易往来，才一度人口和地位不断上升。虽然如今帕西人数量大不如从前，孟买仍然占有着全世界70%的帕西人口。
又有一天，Varun突然发来短信：“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呢。朋友一点时间都不给吗，当老师的能比我这个做生意的还忙？”
这下我可被都逗乐了，见面就见面。
不出所料，Varun将轿车停在了一个看似不起眼的路边。
”说吧，‘秘密通道’在哪儿。” 我无奈地打量起这夜晚四下的萧条，地上黑压压的污水正僵硬地流动着。
Varun笑着指向我身后远处闪着辉瑞制药（Pfizer）字样的大楼，“这边是大型外企的地盘，Bandra Kurla。”
朝着相反方向，我们先是步行穿过了一片昏黄灯光下的空地，接着路过了严防把守的保安，一栋金色大楼才在静谧的花坛和喷泉中庄重地出现。
“Sophie你饮酒吗？”
“我要一杯威士忌酸。“
”我其实不饮酒的，那我就要橙汁。“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Varun，我们可是在酒吧熟悉的。
”你是从来都不饮酒吗？挣脱，我不信，这背后肯定有什么故事。”
Varun盯着我无奈地笑了，他说自己才往英国上大学那会儿最离不开酒，但之后回印度反而戒酒了，因为想要清醒的人生。他不称心保护家族的生意，梦想日后创业做出真正改变世界的产品。
听Varun说话的时候，我的眼睛总是忍不住看向餐厅纯白色的天花板。无数个亮晶晶的钻石缀灯让衣着华贵的食客如同置身于星空下的一场梦，梦里仿佛任何的愿看都可以成真。而梦外8公里以南，就是孟买有名的达拉维贫民窟，超过100多万居民在方圆2公里的土地上也许正仰看着真正的星空。星空下，塑料回收厂，首饰加工厂，皮革工厂，正日夜不朽地改变着世界，以及西方世界对穷困的成见。假如说从小渔村到大都市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填海造路现代化工业手术，达拉维就如同一个久久不能愈合的伤疤，宣誓着孟买这位病人的特殊体质，永远吸引着下一位声称深谙文明准则又技术精湛的整容医生。
当后来我再次回忆起这个夜晚，也如同回忆一场真正发生过但并无关紧要的梦。只记得Varun陆续描述着他眼中的印度，并推举我学期结束后往北部的台拉登（Dehradun）旅行，他说那里有非常多好的餐厅和咖啡厅，还有依山傍水的度假庄园，不像只有污染和游客的恒河。
“好了，我一直在自说自话，可我也想了解你，告诉我你的故事。”
“我？“ 我回过神来，“我没有什么故事。我很简单，是一个高中老师。”
只是这个高中并不简单，很快，我不得不如同往常一样，开始阐明起旅行高中和项目制学习的概念。商业创新选修课里，TGS的学生刚刚结束对贫民窟兴盛旅游业的实地研究。印度漫长多元的殖民历史和移民文化已经深深潜进孟买的基因，而超过一半孟买人口居住着的贫民窟正彰显着印度经济奇迹背后的暗线脉络。不过我想，TGS的学生们也许会将很快意识到，改变世界的前提是先熟悉世界，而真实的世界如同盲人摸象。政府，NGO，建筑师，和开发商，一百个人眼中有着一百个不同的达拉维。
“你知道乔布斯是我的偶像，清醒着改变了世界。你呢，你的英雄是谁？” Varun追问道。
“我没什么特殊崇拜的对象，只有一些喜欢的艺术家，因为他们发明和展现出了特殊的人生视角。究竟清醒的人生有时候仍然像是一场梦不是吗。再说，乔布斯也说了，stay hungry，stay foolish。”
TGS的30名学生和11名老师来自20个不同的国家。这样的多元遇上印度时，纷纷展现出了不同文明的适应性特质。一向喜欢冥想瑜伽的美国女老师十分厌恶纷繁嘈杂的交通，却又觉得热情灵巧的突突车司机给她带来了全新的关于人与人的体验，不需要地图不必会英文只要上车就一定能抵达你想要的终点。来自西班牙的女老师认为自己上辈子一定是印度人，她喜欢食素，热爱大自然和小动物，每逢周末就要往逛孟买的鲜花市场。同为三个英国人，年轻的白人男同事探索世界的乐看勇猛第一次在孟买受挫，一有时间就抉择在家休息，以躲避空气污染，交通噪音，和街上执着讨钱的小孩；年长老派的白人男同事则很喜欢孟买，不过他每个学期做的事情都一样，那就是往酒吧看球赛，特别世界杯了；还有中年的黑人男老师，他昨天在聚餐时正讲起自己在印度门广场遇见印度籍黑人女性遭遇藐视的故事。
而对于我，孟买的生活总让我想起湖北的童年，并提醒着我那些日子已过往很远。如今滴滴出行代替了人力车夫，准则化的星巴克代替了校门口的珍珠奶茶店，昂贵冰冷的凯撒沙拉代替了热乎乎的家常炒饭。假如你问我对纽约的感受，作为一个成年后曾生活学习和梦想打拼过的城市，我会说我对它又爱又恨，但对于孟买，我只能说它有些我喜欢的地方，和一些不喜欢的地方，因为谈不上爱便也就没有恨，一如回忆里我没有抉择的童年。在孟买随处可见的路边炒面，往往就摆摊在昂贵的星巴克旁边，而精致的沙拉店门口，你也总能花50卢比就买到一杯散着玛萨拉香料味道的柴茶。孟买，是一个人童年和成年并存的地方。
对此，TGS的高中生也许并没有太多体会，他们正忙着探究整个印度社会童年和成年之间的关系。这样的关系对于纱丽设计项目选修课学生来说是错综复杂的。纱丽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5000多年前的印度河谷文明，此后印度教，耆那教，穆斯林统治以及英国殖民都曾对纱丽的风尚有所影响塑造。如今纱丽仍然是印度女性日常穿着的服饰，挂式多达80种，不同的地区亦有不同特色。为了更好地设计自己心中的纱丽，学生们来到了孟买以北印度西部古吉拉特邦（Gujarat）最大的城市阿麦达巴（Ahmedabad），探访比对着不同宗教建筑风尚中的艺术元素。美术老师和学生们一起现场素描临摹贾米清真寺的外看结构，数学老师带领学生分析曼陀罗花中的基本几何细节，当地的匠人师傅则指挥着学生学习手工盖印（blockprinting）技法。而这学期只教授学术写作课的我，作为额外随行的老师，负责笔录此次出行的收支开销，并随身携带急救包。
阿麦达巴比孟买的天气还要热，交通还要复杂紊乱。我原以为这样的紊乱是因为我身处异国的陌生眼光，本地人自然深谙紊乱中的规则，但事实却并非这么简单。下了火车站，跟着来自孟买的带队导游Katten，我们先是走错了出口，接着联系不上司机，这让人不得不感慨，有时候追赶下来的时间只不过为了更漫长的等待。
司机Ali最终现身了。他身型瘦小，皮肤格外黝黑，用顺畅的美式英文和爽朗的笑脸向我们打招唤。没过多久，我们似乎就知道了他一生的故事：Ali从来没上过学，英文顺畅是因为自小和外国游客打交道，前不久他才和异地两年的意大利女友分手，虽然很伤心，但还是很乐看。他拥有一辆突突车，最近又在tripadvisor上创立了自己的旅行团，目前全是五星好评。
“我虽然来自穆斯林家庭，但我信仰快乐。” 他超我们眨眨眼，然后开怀大笑起来，这种感染力让我们不得不原谅了他的迟到。相比之下，同样只是20岁出头的Katten显得更加稳重，但他的稳重中又带着一种不常见的松懈感。行程的第四天，学生们开始在当地艺术家的工作室设计纱丽图案初稿，Katten和我站在窗外商量着定午饭的事情，很快聊开了起来。
“孟买美国人学校，孟买德国人学校，等等很多国际学校我们机构都协作过，为他们设计与课程相关的游学。说实话，那些孩子的确很聪明，六年级的学生聊起孟加拉虎比我这个野生动物爱好者都还要深进详尽。不过相比TGS的学生，出门在外他们的确更轻易累。我很少见到像TGS这样似乎永远精力充沛保持自我和好奇的学生。”
“但说实话，我倒是很钦佩你。我见过不少精力旺盛的外向导游，但你是最不急躁的。即使面对各种突发的人事物状况。”
Katten说他其实以前也是一个很急躁的人。我好奇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他，于是他向我讲起印度神话。印度教中有三大主神，发明世界的梵天，保护平衡的毗湿奴，以及负责毁灭的湿婆。但对于崇拜湿婆的人们来说，湿婆即是发明者，平衡者，又是毁灭者。
“对我来说，湿婆强大的力量就是一种灵感，提醒我要了解和掌握自己的情绪。”
我想起在孟买看到过的湿婆雕像大多呈闭眼冥想状。对于湿婆信仰者来说，世界诞生于湿婆的睁眼注视中，而当他开始闭眼冥想时，被看察的世界客体便坍缩毁灭，与湿婆的自我主体合二为一，不复存在。这似乎与我自疫情以来接触冥想之后的感悟不谋而合：冥想并不是我们从内看察外部世界有所作为，而是看察我们内在对外在世界的反应，有所不为。
Katten摇摆着脑袋对我的分享表达赞同。“Sophie，你知道很多人都以为印度教是一种宗教，但很多人是不信上帝的。印度其实没有信仰者（believers），只有探觅者（seekers）。“
”没有信仰者，只有探觅者？“
”印度教最初并不是宗教，而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哲学，每个人的理解也不一样。精神的属于生活方式，是流动的，而一旦将其教条化，就变成了宗教。从某种意义上，瑜伽也是一种宗教化了的精神追求，特别在当今的商业社会，被打包成一个个秘方，传遍全天下。”
从阿麦达巴回孟买的火车上，一等车厢的冷气十足。我饮着列车员不停热情送来的柴茶，回忆着和Katten的对话，并盘算着等学期结束后可以往哪里。受到Ali的强烈推举，美术老师预备北上拉贾斯坦邦（Rajasthan）陆续他一个人的建筑深进之旅，数学老师则计划南下到果阿（Goa）享受对她来说更加轻松的阳光海滩。第一天在参看胡志新耆那寺庙的时候，Katten曾告诉我们，为了避免对任何人事物有所留恋，耆那教的僧人永远不会待在同一个地方超过四个月。而在TGS，为了看世界，每两到三个月我们就换一个国家。对于学生，上学是旅行，假期是回家。而对于大部分老师，工作是旅行，假期却往往依旧是的旅行。我想，这也许就是成年的好处或者代价吧，我们的身体和头脑成为了唯一不变的家。这时，坐在我旁边的Katten碰了碰我，递来他的手机：尼泊尔发生了6级地震，波及到印度北部和东北部地区。
”一生的时间太短了。就像Ali说的，快乐才最重要。” 坐在另一边的美术老师开始难受地叹气。
“但人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快乐。” 数学老师皱起眉头弥补着。
梦醒时分，人生也许不过就像一场地震，我在心里默默念道。
TGS在印度学期开设的第三门选修课是可继续发展。如今，印度将很快超过中国成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不仅如此，相较于美国和中国的38岁平均人口年龄，对于印度这个数字只有29岁。
正如现在Yashi和我并排坐在孟买最南端的海滨大道石栏上，一眼看往四周全是来看日落的年轻人，好似没有尽头。
“别忘了我可是个演员，演技一流，房东立马就爱上我了。” 在传统家庭看念影响至今的印度社会，大部分单身男性并不轻易租到自己的公寓。因此，为了追觅宝莱坞梦，从德里移来孟买的Yashi不得不费尽心思弄来了一大堆假文件。
“不愧是你，男女通食，老少皆宜。”
“说说你吧艺术家Sophie。看你社交媒体上的照片，感觉你现在比我更像是半个孟买人了。”
“挣脱，你才是艺术家。我，只是一个老师。“
”不，你不明白，你就是艺术家。这一切关乎的只在于你看察世界的角度。”
Yashi的表情突然因为认真而变得严厉起来，这让我也有些怅然地开始探求。我喜欢拍照，是想要捕捉一些生活中的随即真相。而作为一个轻易想太多的人，我偶然会写点东西，也只不过是为了能让自己好受些。
“我能懂，虽然我出生于印度教家庭，但它对我的真正精神世界影响并不大。我还是喜欢通过演戏体验人生。真理躲在这些人的故事里，而不是那些宗教里。”
今年暑假才熟悉Yashi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显得十分阳光稚嫩的大男孩。彼时他第一次出国往柏林参与青年演员培训，对一切都布满了好奇，包括我这个来自中国的女孩。
“你知道为什么当初在柏林的时候，我主动向你打招唤吗？”
我扭过头看向Yashi，他细卷的黑发中夹杂着些许银灰色的头发，如同他看向海面略显疲惫的神情，仿佛暗示着生命中某些部分的质变。
“我祖父曾经参与过60年代的中印战争。我听他讲过一些故事，自己也往过克什米尔，那其实是非常美的地方。”
面对Yashi对于我成长在中国的好奇，我并不知道怎样往回应。我要分享自己的童年吗？那些之所以让我对印度感到亲切的原因。我该聊聊自己在美国的留学吗？我对中国的感受和看察从此发生了不断的更新转变。还是说，我应该讲讲新冠疫情前后中国的不同？我想，还是从新冠说起吧，那改变了所有人的一切。
“是的，疫情也改变了我的一切。” 不顾家人反对，Yashi毕业后不久就辞掉了在新加坡的IT工作，疫情隔离期间在家进行自由音乐创作。Yashi喜欢跳舞，大学时期曾是街舞社社长，并且也参演过校园舞台剧，但真正的演员之路并没有因此一帆风顺。Yashi不久前杀青了人生中第一部电影，导演执意要他饰演一个富有挑战的中年父亲角色。小成本制造，拍戏格外辛劳，但初出茅庐的Yashi想要证实自己于是更加倍投进，直到有一次在拍摄现场昏倒然后被送进医院。
“后来父母也慢慢理解了我，虽然他们能支持到我的并不多。现在来到孟买就意味着一切从零开始打拼了。”
落日此刻已经深深沉进猩红的海底，人们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开始了新的涌动。Yashi骑着摩托车带我一路北上，沿海大道旁浪漫复古的哥特式建筑逐渐被市区的老式乔尔（chawl）群楼所替代，拥挤的交通在周末的夜晚显得反常凶猛。这些自英国殖民时期的纺织厂工业住宅，曾是20世纪初多达80%孟买人的住所，当时正是为了联合乔尔楼里不同种姓阶层的印度教徒，国大党的反殖民领导巴尔.提拉克创立了公共庆典象神节。如今时过境迁，老乔尔原不如当下经济活络自给自足的贫民窟具有吸引力，反而成了孟买城市发展挑战的集中象征：排水、供电、垃圾......这些问题如同晾在公共走道的衣服，一件堆着一件，颜色艳丽略显寂寞。这和楼下热闹的路边摊小贩形成鲜明对比，他们上一秒才给巡警交完保护费，下一秒就递给我们撒着绿色和红色混合辣椒粉的帕夫巴吉（Pav Bhaji）。外酥里嫩的面包夹着混合咖喱蔬菜，再配上新奇劈开的椰子水，让前往Bandra West南端长达两小时的高峰交通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一切仿佛只过往了两分钟。
在孟买没什么是格格不进的，时间也大摇大摆地经过。
最终，Yashi把摩托车停在了一个小型公园的雕像旁，临海马路对面零零散散的人们正排着队在一个紧锁的铁大门前拍照，门后不远处有一栋纯白色叠层别墅，玻璃窗内透出些澄明的灯光来。
”你也许会觉得这里很普通，但我想带你来是因为这个地方对我很有意义。”
原来这是宝莱坞巨星沙鲁克·汗的家。每年生日，沙鲁克都会站在豪宅大门旁的露台，为前来向他庆贺的粉丝挥手致谢。而粉丝的长队，足以霸占好几个街区，阵势如同见证总统大选。
“沙鲁克也是来自德里，同样半路出家来孟买来追觅一个宝莱坞梦。“ Yashi反复用手触摸着铁大门旁刻着mannat钻石般字样的黑色镶框，“而且，你知道mannat是什么意思吗？美梦成真。“
Mannat，多么美好的一个词。我看着Yashi说话时愈发天真的神情，仿佛回到在柏林初见他时的场景。曾经对萍水相逢不以为然的我，没想到会和Yashi再次相见，但人生到底有多少事情在我们的完全掌控之中？没有人曾预料到疫情的到来，更没有人预料到疫情三年以来所发生的一切。可无数个像我和Yashi一样的个体生命恰恰被这每时每刻中都蕴含着的无数可能性改变了。
“祝你美梦成真，Yashi。”
那天晚上是人生中的那一种晚上，当它开始的时候，你就知道它不会轻易结束，你知道它注定会昭示一些关于你自己的秘密，秘密又总会让人睡不着觉的。没有睡眠的夜晚，仍然可以像一场梦，因为清晨永远会将我们唤醒于另一种现实。我在回忆里数着停留孟买的日子就快要结束了，想象着要往探索印度的其他城市，顿时有一种疲惫的兴奋感。
学期末的成果展如期而至，学生向曾参与支持过TGS项目的当地嘉宾们分享着自己体会心得：从评估在老乔尔实施废物转换和沼气利用的循环经济模式演讲，到对改良净化污染的便携式水杯发明的显现；从为贫民窟超过2万个小型工厂互助而设计的引资信息网站，再到展示着对不同宗教美学象征元素进行个人身份认同解读的手工纱丽。当今，也许任何一种教诲系统都期看能培植出可以敢于梦想以及改变世界的人，在TGS，这样的梦想正在跨文化的现实世界的中被辩证地探求和大胆地质疑着。
离开孟买前，Yashi鼓励我陆续拍照和写作，并告诉我一定要往一趟瓦拉纳西。那里有24小时不间断的露天焚尸场，和每晚万人聚集的普迦夜祭，即使不是印度教信徒，他信赖我一定ye会和他一样获得一种精神的感召。
而此刻的我就站在恒河边上，眼前是裸身沐浴的男人，看着远方的女人，静坐冥想的苦行教士，以及追向风筝的小孩们。过往两个月对孟买的具体城市印象，如同远处焚尸场不断生起的灰烟，正在消散。而对印度的整体抽象印象，如同恒河母亲初次孕育生命时的腹部，正缓缓隆起。印度何尝不像是这个世界的肚脐，表达着人类回回原始的欲看，承载着即使文明的成年倒塌之后，再次被发明的无数种可能，如同湿婆无数次转世轮回的化身，尽头的童年一切还尚未被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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