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挡住的更多是现代人盛产的好奇心
在旅游时,我们时常在各个现代化城市的中心见到斑驳的古老城墙,有些被作为景点供以参看,有些已经与新的城市景看合成一体,仅存在于卷宗文献和湮没于地下的更是比比皆是。在这片曾四分五裂、硝烟不断的土地上,曾并立着各个族群的城郭,在以长城闻名的中国,人们早已将“墙”视作一种特殊的、又是最重要的建筑形态。但墙,不止于上面所说到的那些。
今天单读分享唐克扬的《与墙有关》一文,探索墙这种建筑形态的更多意义,这是唐克扬“城市词典”系列写作计划的新一篇。往年 11 月,单读分享了这一计划的首篇《做一条大路,还是一个街区》 和跋文 《穿越的十个瞬间》 。
为什么要写作“城市词典”这个系列?唐克扬引用《风景的意义》中开篇的话说:“蓝色这个词永远没有方法说出天空和大海的蓝。”但是当世界一旦被表述之后,它也不再仅仅存在于现实之中。在这个意义上,“城市文学”还包含了城市的意义和对它的想象。它比建筑师在意的要广大,但是比起只是将空间作为舞台的艺术家,这种写作又多了一层内含的逻辑。街道、立面、风景、公园……这些都是我们烂熟的,又是我们所陌生的,值得重新书写。城市的语词无法确知起源,事实上,我们不能穷尽它的意义,只不过感兴致它的“语法”。
“城市词典”系列将在单读继续更新。
与墙有关
撰文:唐克扬
已经数千年的故事,要从十年以前倒叙着讲起,故宫诚肃殿展厅发生了一起匪夷所思的失窃事件。2010 年,我刚在“东六宫”之一的延禧宫做过一个有关古代文字的展览,早晚进出青铜器馆间的横街,因此熟悉了这个区域的大致情状:诚肃殿本是紫禁城“斋宫”的后寝殿──所谓“寝殿”,倒不一定是真正“就寝”的地方,也可以摆摆祖先牌位,或是让昊天上神在人间享受下生人的位次──究竟,传统上古人起居的地方也就是他们的社会等级所在。
这个本来仪式庄穆的地界儿,现在成了鼓上蚤显身手的舞台。时间:午夜。继大刀王武和燕子李三之后,老北京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据说,那只是一个纯属业余的贼,他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大内深禁(而且因为身高的原因没买门票),用最原始的方法避开了先进的警报设备,并且进退有次,在该出现的地方出现该消失的地方消失。最不可思议的是虽然该贼身形矮小,却能几个连跳从建筑物的屋顶上窜上故宫北边的神武门城墙,从高达十米的地方一跃而下毫发无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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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聒噪的导游喇叭,夹在纷乱的人流中,白天来过紫禁城的游客数不胜数了。可是除了窃宝大盗之外,有谁“有幸”在深夜往过故宫?那是万籁俱寂的当儿,现代文明的一切征象从这古老“城市”里退潮的时刻,夜色如漆,星光黯然,那只哆哆嗦嗦探索过耳房门栓上的手,在 11 间游廊的柱影间摇曳而过的身形……他难道不担心,在殿前高台上会遭遇孤魂,由东一长街和毓庆宫里飘荡而来?这分明就是另一本意大利作家艾柯《玫瑰的故事》的开头章节,场景、道具俱在,比《盗墓笔记》之类难免玄虚的演绎出色多了。
更主要的是,几乎大部分游客都不会留意这最后的一道边界(他们都忙着在城门处郭沫若题字的门额下拍照留念,然后坐上大巴一溜烟走了),隔着护城河,很难看察到城墙具体的存在。其实,自从明代初建的北京内外城、皇城城墙被大部分拆毁之后,这道完全的宫城城墙,已经是这个尺度上唯一。它成就了“城”的意义,是明代人经营自己生活空间的物证,和宫殿的价值没有区别。城墙内芯其实是土,但是内外两侧各砌了 2 米厚的大城砖,比一般的皇家苑囿围墙要坚固多了,而且几乎没有角度,无法轻松攀援而上,更不要说从上面跳下而不摔个半死了。
故宫博物院北边的神武门及其城墙,墙的故事在此达到高潮
有关故宫建筑的研究原本不少了,可是这其间甚少真正的“故事”,印象中涉及“故事”的只有朱剑飞《天朝沙场》的一本(不过,那本书把所有在故宫发生的故事回结为一个统一的“剧本”的设定,因此所有意外出现的剧情,也只是这剧本的现场发扬)。
清宫戏,明宫戏当然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故事”,就是故事里的“皇帝”,“臣子”看起来太假;开发商和楼书枪手合谋炮制的“故事”(“帝苑名居”之类)和这样的“戏说”其实也相往不远,它们共同的问题都有关人际的感受:电影导演(或者是水晶石电脑特技公司)随心所欲从高空推过往的镜头,真的是宫女妃嫔们感受到的视角吗?电脑效果图里的,真的是“皇家俱乐部”能够感受到的品行吗?
既有空间也有故事,是在建筑尚不是博物馆的年代里。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体会,都不足以支撑起我们对于“那个”时间里故宫的想象了——那个时间不属于我们,属于我们的曾祖父,曾曾祖父们,他们尚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大街上一切外来西洋事物,那时,大街的主要建筑素材和城市里大多数建筑、包括城墙、宫殿、民居、街坊的主体素材是一样的:土。假如真的能拍摄一部有关“那个”时代故宫的电影。那么多半首先是《末代皇帝》的导演贝尔托卢奇的经典镜头,有关遮蔽一切的“墙”的:繁重的大门被打开了,人们由此跟随幼年的溥仪进进另一个时代……门里门外置换的,不仅是建筑约定的一种物质生活方式,也是人们通过建筑看看他们自己的方式。中国传统里对于“看见”有一种特殊的郑重,因此最能体现中国古代建筑的形象是没有形象,那就是韩非子所说的“使不见为见”。墙,因为和帝王南面之术联系在了一起,成了中国城市的特殊“立面”。
电影《末代皇帝》,墙内,即使黄昏也无比辉煌
中国建筑史的起源已经模糊不清。但是在漫漫的时间长河中,有一项事物保持大体不变,墙。它甚至造成了外人对于我们这个国度的牢不可破的看法:“……在破土前五十年,在整个需要围以长城的中国,人们就把建筑艺术,特殊是砌墙手艺公布为最重要的科学了……”
以上,捷克作家卡夫卡并非完全是臆测。围绕着中国古代城市到底是不是都有城墙,以及这种城墙是否推动/表征了早期国家的形成,曾经有着大量的学术讨论,可以形象地回结为“大都无城”的争论。这一讨论在 2016 年考古学家许宏的一本同名著作中到达了巅峰。这里说的城,当然,不是指整个城市,也不是指城墙以里的城市的“内容”,而是上古城市的城垣。人们关怀的,不只是城市的边界之有无,而正是它是否足够高,足够坚固,用什么样的素材制造。换而言之,可以对窃贼、外寇和统治/被统治三种不同身份的人产生具体的意义。
究竟,中文中的“城市”所得名,正是在于城墙,城墙有无,也就成了人们下意识中都邑和乡村聚落的不同,一部分专业考古学家甚至也认为有城墙才是城市。但是,“城墙”究竟和建筑的墙不完全是同一个概念。希腊城邦国家,比如雅典的卫城,字面意义是“上方的城市”,背依地形就自成一圈高大的石墙,欧洲中世纪的城堡的城墙,自身是一座尺度难以漠视的建筑物,这些都是太实实在在的“城”,它们倒过来影响了我们对于中国城墙的看法。对现代人而言,古城墙即使挡住了城里一部分东西,依然构成城上露出的高大建筑的基座,是旅游照片的背景,很好的看光对象。
古代中国的筑墙术却远不如现在这么发达,在现代泥瓦工技术出现之前,夯土墙很难做到绝对垂直,而是要做得很厚,底座很宽,和上端显现明显梯形的关系,比例上,即使相比紫禁城城墙十度的收分,差得也很远——还有一个重要的指标:这样的城墙也未必像它想起来那般雄壮,对于肉身两米高的墙就构成了不可逾越的阻碍,相对于尺度很大的面积而言,这高度却微不足道:在略有起伏的丘陵地上,它可能更像是自然地形的一种延续,远看起来不大像是人工所为。
一个极为冷冷的早晨,曾经,我漫步在石峁遗址,按照大部分考古学家的意见,这是龙山晚期到夏早期一个非常神异的城址,位于陕西神木市石峁村的一个山峁上。汽车直到近处,才辨认出来山脊线上那和黄土色融为一体的石墙,就像这城市就是山本身。
石峁遗址四周的现代建设,大领域内的地形展示出遗址鲜明的“山城”特征。党群摄
石墙纯用石砌,导水良好,不像有夯土芯渗水之后会导致墙体变形破裂。因此,可以做得直上直下,也用不了那么宽,砌筑技艺之高,让人很难信赖这是 4000 年前人类的作品。但是放在整个景看的视野里,它也没有那么高,残存最矮的城墙不过 3 米,最高处也超不过紫禁城的城墙,还有一种特殊的多级石墙,一级比一级高。这不禁让我想起我往过的南美洲的印加圣谷(Ollantaytambo, Sacred Valley of Incas),同样一级级石墙,结合着山势,神似“梯田”,爬着费劲,但是也并非那么难以逾越。
奥扬泰坦博(Ollantaytambo),印加人的“圣谷”
可以想象,其它中国文明早期的土城,就连痕迹都不太剩下了。在广汉三星堆,黄陂盘龙城,我看到的只是一个个不甚明显的闭合,四面或者一部分,有旱坝、田堤,土围子略微隆起,其它的依靠自然形势——和人们的想象不太一样,大多数中国城市中墙的存在,并不只是为了防寇缉盗,抵御外敌,边界,不一定是刀劈斧凿一般的绝壁,这,也许就是飞檐走壁一类事情还能存在的原因。在古城西安的明城,多年以前,我常看见三两孩子手脚并用,站在那里墙砖突出或凹陷的位置上玩耍,兴奋的时候他们也可以爬上往,看上往既危急又刺激,这种游戏喊做 “爬城墙”,类似现在的攀岩运动。
墙,挡住的更多是现代人盛产的好奇心,和如今时尚女郎的习惯正好相反:包裹得越严实,那里面的诱惑就越大。
墙的这种特性牵一发而动全身,它不是唯一的要素,但是所有建筑部件中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前设,比如,墙让门变得重要了。门不能随便乱开,还要进出有序。因为门是墙上唯一有“表情”的地方,所以门里闪现的一切,都反映了墙外人对墙内世界的猜想──大多数时候,这种猜想是不正确的,因为类似于故宫那样极厚的门,其实就是一条狭长的甬道,过渡到另外一个世界。特别是从南往北逆着光看的时候,它就像一具时间旅行机器的界面,在界面上出现的一切都只是眩目光亮里的幻像,没有正确的深度,也没有任何形象性的提示。
于是,墙加强了它两边世界的区别。通常是截然相反:紫禁城外的世界闹得天翻地覆,空旷的宫里却一如既往的肃静萧瑟;另一种情状,即使在今日中国的城市中也很常见:大街上车马冷落,走进狭隘的小胡同的背后,立刻是另一番热闹景象……普通人总是把墙看作厌恶的东西,可是,墙同时也是一个亲昵的社区形成的必要条件,没有这厌恶的墙,墙里的人们怎么好做梦呢?
电影《末代皇帝》的几个转折点,均发生在穿越(或者不能穿越)这不算太长的城门洞的过程中
人们很难没有征服墙的愿看,只是程度不同罢了。在明史、清史之中发生过多次的非正常事件,都没有 10 米高的紫禁城城墙什么事,比如,万历四十三年(1615 年),提着一根木棍就冲进宫里往杀太子的“梃击”案,丝毫没有武侠小说里天外飞仙的潇洒,就是和前面提到的故宫盗宝事件比起来,也差得远了。若是论调戏墙的方式,还是唐人的想象来得出色,“昆仑奴”的故事就是这样的:姓崔的书生看上了歌妓红绡,可是墙内的东西究竟不属于他,更何况红绡的主人是一位权倾朝野的大将(据说,他就是《打金枝》一出戏的主角郭子仪)。这时候他家里的老仆昆仑奴磨勒站了出来,帮崔生实现了自己的愿看。据说,具有这样水平的“昆仑奴”是从非洲来的跳高冠军,在围捕中磨勒是“飞“出高垣的,挥动双臂就如同鹰隼一般,下面郭将军的打手们“攒矢如雨”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对他这种弹跳力好的人而言来说这些墙就不存在──在磨勒那里,由墙头组成的纵横网络成了二层立体的高架大街。
因此,不算高的中国城墙也是戏剧性的,并没有它看起来那么严厉:水平方向它抑制了某些故事的发生,垂直看起来,它也可以变成城市的舞台。
人类建筑的终极使命是和重力作斗争,真实的城市是平面的,匍匐在墙的脚下。想象回想象,日常的生活中难得有一点冒犯墙的调料:假如有,除了无法无天的盗宝贼,也有“好意的都市主义”,比如法国建筑师勒·柯布西耶,期看取缔一切边界,不要说正式的围墙,就连楼和楼之间的遮挡都最好减少,建筑的底部可以自由穿行,这样,城市就变成了理性似乎又浪漫的花园和草地。
取缔墙,也就取缔了区别,取缔了想象。像二十世纪初的“城市美化运动”那样的天真理想,以为所有的人都会喜欢宽广无遮的林荫大道,但是,没有人能真正取缔墙,因为人性有时候也需要犯规的乐趣。千百年来,城市就在建起墙和推倒墙的纠结之中,反反复复。
只是,我好奇的是,何以从那么久远开始,中国的城墙里就有了数量如此惊人的,甚至是不太必要尺度的“内涵”?远在信史时代之前,石峁遗址就有了那么大的面积(425 万平方米,相当于两公里边长的一个正方形),南方的良渚 290 多万平方米,稍逊之。它们,以及上古时期的很多朴茂的“城市”,都达到或者超过了域外此前那些最闻名的城市的面积:比如乌鲁克(Uruk)(繁华于公元前 3800 年至前 3200 年),摩亨佐达罗(公元前 2600 年-前 1800 年)和哈拉帕(繁华于公元前 2500 年)。不管是在东南的水田间,还是起伏猛烈的黄土高丘,先民们似乎没有兴致立体、攒集,只顾在二维上展开,城市的人口密度并不相当于它的规模。这个特征一直延续到很多近代有城墙的城市,城市内经常留有大量的空白。要知道,聚集区越分散,城市周长便越长,建设城墙的成本越昂贵,城墙反而不轻易修得高、固,防备起来,经常捉襟见肘,在一些地方,还轻易造成实际的困难,比如通讯,取水。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呢?
乌鲁克(Uruk)的平面图,可见它与石峁的基地地形既有相似之处,建筑类型也有大的不同。
大,还是浩大?
我问过一位闻名的考古学家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摊开手说,我哪知道。
这是一个敏锐的话题,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因为它和当今城市建设的某些类似的特征的合法性有关。在听他讲课的时候,我在纸上画了些不太难表现的城市尺寸的关系:相对于频繁地提到的中心而言,不大使用的边缘部分的功能就算不那么清楚,可以漠视不计;相对于城里走过的漫长距离来说,墙的高度可以漠视不计……但是一个人会确切无疑地看到这条花边,因为它究竟很长,就和万里长城据说能在月球上看见的逻辑一样。烁烁闪光的夯土或者石墙,仿佛一道有魔力的风景,就像印加人在大地上留下的神异的图案,远看会更加清楚。
还是卡夫卡写道:
“我们的国家是如此之大,任何童话也想象不出她的广大,苍穹几乎遮盖不了她——而京城不过是一个点,皇宫则仅是点中之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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