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尽风雨的善意

文|王方晨

这样一部书，让我有了想哭的感觉，因为它对这个世界保留了最大的善意。

它出自李心信先生之手。

早在1983年，我来山东省曲阜师范学校求学。

学校老师中，就有李心信先生，惜我未曾受教。

时隔三十多年，我在曲阜师范学校的老同学打电话问我，记不记得李老师？

恍惚记得的。

在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年轻学生眼中，老师们极被仰看。

不光是学识，还有年岁、职位、阅历。

我们这些师校学生，不出意外，将来也会走上教学岗位。

与师范学校老师的区别是，大部分师范生，都会是小学老师。

当了两年小学老师，又经三十多年写作，我看到了李心信先生《风雨之后》这部传记手稿。

李心信先生经历坎坷，果然在我意料之中，但其坎坷的程度，又在我意料之外。

我的世界看，向来视人生“坎坷”为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因此，再看李心信先生，那又绝然是大不同的——本身就是丰盛的宝躲。

我曾作短篇小说《元亨利贞》，苦心孤诣塑造了所谓的时代“三真”，俱为饱经风霜而善养本性、通透达看之人。在时代无情、无理的肆意拨弄下，三位老人各有秉持，各有作为。

他们的稀有存在，代表了时代的吉祥征兆，理应受到社会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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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公家积善庆，天锺粹和，生为国桢，出为人瑞。”

同视李心信先生为高远处的时代人瑞，亦不为过也，然而李先生又令我感到极亲切。

由李先生的文字，我看到了自己曾经熟悉的学习场景。

特殊令人难忘的，就是我们的教学楼。那是一座两层木石结构西洋风尚建筑。

闻名人物万里，也曾在这里就读。

我还清楚记得教学楼外墙的转角，镌有“张郁光”这个陌生的名字。

李先生写张郁光是一位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民族英雄，我竟一点儿不晓得。

很希奇的是，似乎我的父亲曾提起这个人当年出任过山东省国民政府教诲厅的长官，倡导过利民开明的教诲主张。

在这栋楼上，发生了一件影响李心信先生职称晋升的事故。

因学生在教室抽烟，险酿火灾，楼板被烤了个大窟窿。

对教学楼的楼板，我的记忆太深刻了。

虽然过往几十年，我还听得到楼板上槖槖作响的脚步声。

每逢班级打扫卫生，就像发生了世界大战。木地板干燥，轻易起尘。

六七把扫帚唰唰齐下，教室里尘土飞扬，简直狼烟滚滚，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看李心信先生雅文，引起这些回忆，有趣得紧。

暗自计算了一下“火烤教学楼”的时日，我已离校。

在同时期的职称统一评定中，我获得了“小教三级”的教学资格。

下一年，我因发表小说作品而辞别小学校，往参与“作家班”的学习。

因为评职称也发生在我的身上，这似乎还可以算作“当前”的事情。

李心信先生的这部自传体小说却把我带到了更远，带到了历史深处。

小说从李先生祖上写起，回忆了自己祖辈三代的奋斗史。

不能不说，约百年之前，已经很远远了。

小说以纯朴的文字，给我们生动展现了那个时代的社会风貌，但从李家整个的奋斗史看下来，我觉得都离不开一个“贤”字。

每个人、每个家庭的命运，都跟历史和社会亲昵相连。

需要指出的是，它也跟家风亲昵相连。

李家祖辈三代，均能食苦耐劳，同时体现了为人的贤德。

因为爷爷、大爷、父亲的襟怀磊落和富有自我牺牲精神，就连他们居住的村庄，也被称作“三贤庄”而扬名。

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

在一代代人周而复始的成长、兴盛、衰颓中，时代逐渐向我们走近，我开始看到了李心信先生的个人生活。

当然，这也是我最感兴致的部分。

李先生一点一点地印证着多年前我对曲阜师范学校老师们的想象。

他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与老年，他的游戏、求学、婚恋、工作、奇遇，他的痛苦、屈辱和欢乐，他的失败和成功，他的波折和坦途，这一切，构成了他的命运本身。

那么，世上到底什么是命运？

对此，我有自己的回答：

命运就是熬过漫漫人生岁月，你终将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虽然并不记得见过李先生一面，但我仍然从他的字里行间看到了真实的他，而且果敢信赖，不论他是在孩提总角，是在弱冠之年，还是在而立不惑、年过半百、平头甲子，抑或龙钟期颐、花甲重开，他都是生活在家族的摇篮里。

时代风雨，急骤冷酷，一番紧接一番，李先生对世界、对生活的拳拳深情，却依然如故，这在他对亡妻的不尽缅怀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看李先生的一生，实在是受着家族贤德之风的佑护家族美德不是钢铁的坚甲，而胜似钢铁的坚甲它顽强而有效地反抗着社会的动乱、人间的灾难、时代的残暴对忠实承续它的子孙们的无情侵扰，使家族的每个成员都得以保持并完美自己作为人类的美好品行。

书写至此，我的脑中突然跳出稼轩词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风雨之后，李先生仍然是这样的人，而我的激动也正在于李先生古稀之年仍然能够以自己内心的温良与秀美示人。

除了详尽笔录李家祖辈三代所走过的漫长历史轨迹，这部书中还有真实可信的风俗民情令人着迷，但回根结底，这是一部善意之书，出自频频于梦幻中的天国与亡妻相会的多情赤子之手，饱蘸血泪，炯然精诚，义感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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