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丨熊丽然：蝴蝶（小说）

蝴蝶

文/熊丽然

我挑了个干净的石凳，背对着太阳坐下来，在下巴和膝盖之间，用胳膊肘撑开一个舒适的夹角。和煦的阳光像只懒猫儿似的趴在我后背上。

儿子在不远处草丛中撅着屁股爬来爬往，探索他的“昆虫王国”。

公园里，散步的人们三三两两，漫无目的地溜达着。不时有阵阵笑语飘落进我耳朵里，比一片落叶或微风更无意。

在这闲适的春日午后，一切都那么恰如其分，连时间仿佛也凝聚了。

“爸爸，爸爸，看！”儿子的声音透出一股极致的兴奋，打破这午后静谧，将我低垂的眼皮敲开。他声调不高，唤唤得很克制，生怕惊扰了谁似的。

我走过往，不由得眼前一亮——在他前方不到两米的距离，一对蝴蝶正在翩然起舞。蝴蝶是黑色的，黑得深邃，鳞片让它们的翅膀在太阳下反射出似有若无的七彩之光，如同一种质地极佳的丝绒；两道宽大醒目的蓝绿色斑纹自上而下贯穿了蝶翼，简洁又灵动，仿佛宇宙深潭中流出的两条璀璨的星河。它们在一大片紫色灌木上空忘情翻飞着，上下交替变换位置，像极了两个跳舞的精灵。

儿子脚步往前迈，那对精灵便一前一后逃远了些。儿子退回来，它们又扑闪着翅膀慢慢移了过来。

这品种的蝴蝶在这个地区并不多见。游人们陆续被它们的漂亮吸引，驻足欣赏，啧啧赞颂。一个穿运动衫的男孩儿走到儿子身边，探头探脑地想要靠近蝴蝶。

“爸爸，我们往把它捉住吧。”儿子紧张地拽了拽我的衣袖，眼睛带着敌意瞟向那个男孩儿，似乎在向人家宣誓一种主权——他才是这对蝴蝶的第一发现者。

“捉住？哦，不行。”我摇了摇头。

“你可以的！”儿子央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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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想这么做。”

“为什么？！”

“你为什么想要把它们捉住？”我反问他。

“因为是我先看见的呀！”儿子不假探求地回答。

“你也看见了这片草地，你要把它带回家吗？”我笑着说。穿运动衫的男孩儿在一旁跟着笑起来。

“可我不想要这些草，我只想要蝴蝶！蝴蝶漂亮。”

“它们漂亮，是因为它们自由。捉住了，我们就看不到这种美了。再说——”我蹲下来，捏了捏儿子的脸蛋，又看向那个男孩儿，“我们总不能把所有美的东西都据为己有，对不对？大家可都在欣赏着它们呐！”

“嗯……”儿子若有所思。男孩儿点头表达赞同。

“你发现的蝴蝶，给人们带来了快乐，你应该自豪不是吗？”我拍着儿子的肩膀说，“爸爸给它们拍张照片吧，这样你回家也可以看了。”

儿子愉快地答应了。

我掏出手机，打开摄像模式。身边的游人也纷纷拿出手机和相机，对着蝴蝶拍起照来。

“哇噢！好漂亮的蝴蝶！”一个好听的女声从我身后传来。

我下意识回头，摩登气息扑面而来——卡其色贝雷帽歪戴在蓬松垂散的卷发上，白皙红润的皮肤与精致的五官相得益彰，特别是那一张一合嚼着口香糖的嘴唇，莹润欲滴，简直如同一颗熟透的樱桃——那是一张甜美的少女的面庞。

“哇噢！好漂亮的女孩儿！”一个声音从我心底传来。

我原以为两只罕见的蝴蝶已足够我回味一整天了，但造物主慷慨得猝不及防，短短十分钟内，竟两次让我大饱眼福。我的目光如同跌进了一个强大的磁场，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中心磁体”——那位少女——移动。

“怎么把它挠住？”她一边漫不经心地抛出这个问题，一边侧着身子从我跟我儿子之间挤了过往，仿佛钻过一道栅栏。

她比所有人离蝴蝶更近了。风吹起她满头秀发在我眼前飘动，蝴蝶的翅膀在发丝间忽明忽暗。

视野里，两种惊艳之美近距离重叠，我的眼睛不由得感到有些食力。

少女小心翼翼地将双手伸向蝴蝶。蝴蝶巧妙绕开，礼貌地往后退了一尺，仍陆续着它们的华尔兹。人群发出一阵嘘声。

与少女一道的中年男人优雅地吐出个烟圈儿：“挠——不——住——”他说话慢悠悠的，三个字挈得老长，带着戏谑的尾音。我喜欢他的明智。

“有网子就可以！”少女有些不兴奋了，口香糖在她那珍珠般晶莹的牙齿之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她收回手，踮起脚尖东张西看，甩动的卷发在我的脸和鼻子上扫来扫往。我的眼睛隐隐约约胀痛起来，我确信自己离她的后脑勺太近了。

我预备离开，弯腰将左手从少女曼妙的腰肢旁边绕过往，拉住儿子的胳膊，牵着他往人群外围慢慢地退。

中年男士恍然想起了什么，捏着香烟的手抬起来，朝着一个方向点了几下：“似乎是有一个网，在车里。”

“喔！”少女赶紧拿出缀满饰品的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喂，妈咪！后备箱里有个网……捉蝴蝶的那种，你把它拿过来……快点快点哦，等着你，么么哒！”她挂断电话，盯着半空中的蝴蝶，眉眼间表露出迫不及待的期看。她焦虑地向小路尽头张看，摇着手机在腮边不停扇风，手机上亮晶晶的饰品反射着阳光，晃得我眼花缭乱。

春日的热阳熏蒸着这片草坪，把一个个鲜活的情绪发酵成胀鼓鼓的气泡，它们膨胀着从躯体的每个毛孔往外溢，顺着皮肤向下淌，引起躯体的燥热和瘙痒。人群开始焦躁起来，没来由地蹦出几句脏话。

“其实……你可以试试这个……”一根Y形树枝伸到少女面前，捏着树枝的是几根胖乎乎的手指，手掌连着撸起袖子的一截胖胳膊，胳膊往上是个圆滚滚的脑袋，寸板儿短发将他的脸颊凸显得更加肥硕，两腮的肉往中间挤，那张被挤得几乎没有立足之地的嘴带着讨好的语气，试探着问：“假如你情愿的话，把你的帽子绷在这个树杈上，不就是张现成的网吗？”

少女的目光从胖墩脸上撤下来，顺着胳膊又回到树枝上。对于这个提议，虽然她嚼着口香糖的漂亮的小嘴不置可否，但伸出往接那树枝的纤纤玉指已经亮明了看点。谁知胖墩儿竟手腕一扭，有意避开，眯成缝儿的小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不过，我有个条件——捉住之后，其中一只……”

突然间，穿运动衫的男孩儿冲出人群，奔向蝴蝶。他的动作是那样迅猛——少女来不及反应、胖墩儿的话还剩下半截卡在喉咙里——他已奋力跳起，手指在空中划过，指尖和蝶翼撞出“噗”的一声稍微响动。蝴蝶受惊不小，舞姿完全乱了方寸，惊惶失措地朝更高处和更远处各自奔逃。

“Oh，NO！”少女失声惊唤。

游人们按捺不住了，解丝巾的解丝巾、脱外套的脱外套、撅树枝的撅树枝……喊嚷着，嬉笑着，都活跃起来，为了留住蝴蝶，纷纷奉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树枝划响空气、丝巾迎风招展、衣服遮天蔽日，蝴蝶拼命扇动翅膀，踉踉跄跄在重围间闪避，一只蹿向云中，一只没进紫色灌木丛，不见踪影。

“哦嚯！”

“哎——唷——”

人群发出阵阵叹息，或遗憾，或释怀，四下散开。大多数人舍弃了，脸上挂着无奈的笑脸，自嘲般摇摇头，走远；也有个别的尚不甜心，悻悻盯着紫色灌木丛，时不时用棍子拍打矮枝，觅那蝴蝶的踪迹。几根断枝七零八落地躺在草丛间怄气，上面新奇的叶片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仍然兴致勃勃看着太阳。

我回过神来，发现少女已不知往向。

儿子沉默地走在前面，我不知他在想什么。走了许久，他猛地回过头来问我：“爸爸，蝴蝶你已经拍下来了，是吗？”

“是的，我录了视频，你要看吗？”

“不看。”儿子回答得很轻。

沿着公园的主路逛了一整圈，日头已偏西。我和儿子原路返回，走过那条弯弯的小径，深紫色的灌木丛再度映进眼帘。一丝期待悄然爬上我心头，蝴蝶还在吗？那两对美丽精致的翅膀似乎又在我眼前闪耀起来。我的目光沿着灌木丛搜觅了一番，一无所获；我怔怔地盯向半空，那里只有风经过。

我怅然地低下头，草丛中一块斑斓的几何图案静静躺在那儿。我定睛细瞧，心中一沉——黑色的三角形上有一道蓝绿色花纹，边缘已经破损不堪，残缺的鳞片在风中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