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回访| 三位“上海团长”：曾经的群友成了“点赞之交”，但也互相送药、买药、交换购物信息

解封后，李明喆没再碰到团购群里的熟人。

这个群变成了一个信息交换的平台，消毒液、外卖、海鲜、蔬菜的链接，大家都往里扔。

往年7月，29岁的李明喆来到上海，成了一名房产销售。今年3月，他当上了“上海团长”。

在他组建的“刚需团”里，大米和蔬菜是需求量最大的。后期，团购群里的成员达到了480多人。

李明喆曾经崇拜上海，认为它高高在上。通过这次疫情，他感觉，它已经是自己的朋友了。“上海似乎也是一座需要成长的城市，它还有很大的潜力。”

从李明喆的出租屋向窗外看，可以看到陆家嘴。 图/受访者提供

【1】关怀

周二晚上6点15分，“像夜里11点一样。”李明喆感慨。

天色暗下来后，他所在街区的霓虹招牌很是夺眼。店主们或在躺椅上闭目养神，或在桌前玩手机，偶然抬起头来看一眼，几秒后又重新垂下脑袋。为了躲风，有些玻璃门也被关上了。唯一排着队的是四周的药店。一张绿色的大网将店员与三四名顾客分隔，店员穿防护服，戴口罩，一次次钻进货架中觅觅。

“现在大家都阳了，待在家里休息。”李明喆想，也许再过一周，人们陆续康复后，这里也就热闹了。

李明喆的个子不算高，他学过跆拳道、咏春和太极拳，因此身型匀称。这两天他还没痊愈，说话时偶然咳嗽。跟单位请过假后，他也抉择“蜗居”。这是一套合租房，总共四个房间，邻居都是男性。最近，四个人全“阳”了。

12平米的房间，随意散落着几个矿泉水瓶。书柜上放着一袋橘子，李明喆前几天蒸了三个，太难食了，他牵强食了两个，扔了一个。还有居委会在上半年发的四盒连花清瘟胶囊，到现在还一盒没动。

窗台上的黄色塑料袋里装着一些中药，是从黄山的生态基地寄来的，原本有两大箱，最近他分了一些给“中招”的同事，以及一位疫情时摘访过他的记者。

前段时间，李明喆在朋友圈公布自己“阳了”。一位邻居发来消息，问他有没有药。还有一位邻居开门见山：“你还在XXX号楼吗？”李明喆推测，他是想给自己送点什么。

因为生病，他的衣服和充电器被胡乱扔在床上，床头放着《王阳明心学》和《道德经释义》，最近他又看了一遍，有一些新的感悟。他窝在家里听美国时髦乐歌手瑞秋·普拉滕的《Lone Ranger》，四五月份那会儿，他听得最多的是赵紫骅的歌。他还买了架电子琴，在线上报了课程，最近在学习指法和节奏。

天气稍微好一点，他就下楼晒晒太阳。6月解封后，小区门口的栅栏和铁货架全都被拆掉了，但最近楼下还是没多少人，只是偶然会有几个人出来买东西或者做核酸。

他挺想念“花花”，一只流浪猫，因为身上的斑纹有橘黄色、黑色、白色而得名。疫情发生前十几天，李明喆从同事那儿收养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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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胆子小，但却意外地黏他。封控后，他不想把它关在卧室，随它乱窜。有次它消失了三四天，结果突然在楼底发出一声猫喊。李明喆把它抱回家，给它洗了澡，又喂了食的。八九月份时，“花花”又从卫生间窗户跑掉了。一周后的傍晚，李明喆在楼下的草坪上看到，它正在食邻居们投喂的猫粮。李明喆唤了它一声，试图抱起，“花花”却突然挠伤他的手，跑了。后来，李明喆在小区里来往返回找了很多遍，垃圾桶旁、汽车引擎盖上，到处都有野猫的身影，但没有一只是它。

睡着的“花花”。 图/受访者提供

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李明喆一直试图营造家的氛围。

3月18号，他刚移到这个小区3天，大门就被封了。那段时间，他和室友祥哥混熟了，因为两人互相给对方做饭。祥哥年近40岁，来自甜肃，一个人在上海创业。他是个直爽、好相处的人。刚移来时，祥哥主动搭话，说自己煮了面条，炒了几个菜，问李明喆要不要一块食个午饭。跟着祥哥，李明喆尝到了很多新奇口味的面条，比如汤面、拌面、油泼面。

但他不好意思老让祥哥做饭，于是，他偶然也跟着祥哥学，第二天再按照他教的方法做给他食。祥哥跟家人视频时，会展示李明喆做的饭，“你们看看，今天是小李做饭。”李明喆说，他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有生活的味道”。

祥哥煮的面。 图/受访者提供

【2】自荐

李明喆的老家在安徽滁州，从小就在在滁州、南京、合肥三地辗转读书，后来考上了南京大学地质工程专业研究生。

毕业时，他原本没企图来上海。这里节奏快、生活压力大，不适合他。但因为苏州一家创业公司对他毁约，他才接受了一位本科校友推举，来了上海。后来他才知道，苏州那家公司的资金链断了。

拿到这家房企上海分部的offer时，他只在上海呆了四五天。好在这家公司前景不错，给他食了定心丸。

工作稳定后，李明喆跟着同事到处食、玩。他们常往外滩人民广场，那儿有个地下运动场，三四百块钱可以玩一天，游戏机、台球、保龄球都有。

那时，上海于他而言，“是一座特殊繁华、特殊现代化的城市”。他崇拜上海，“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3月底，点外卖变得困难，小区也发布了足不出户的新要求。于是李明喆自告奋勇，成了一名“上海团长”。

发货时，他几乎站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他总是穿T恤，偶然套一件军绿色的防晒长袖。居民看到他，都会朝他打招唤：“李团长辛劳了。”

有人给他拿家里的零食，有人送他加盐的水，一位妈妈发现他送货时只简单地戴了口罩，担心他有被感染的风险，硬是给他塞了一些酒精、消毒面具和手套，为了不耽误他送货，还让女儿帮忙送到家里往。

在团购群里，李明喆还结识了几位大学校友。一次团购苹果，供货商没有交代清楚提供的苹果个数和斤数，送到居民们手里时，由于数量和重量不一，群里发生了争执。

有位从事行政的学长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你们假如有什么问题，闹到法律上，我会全力扶助（李明喆）的，有什么找我。”

他感到有些遗憾的是，解封过后，这些曾经在群里声援他的学长、学姐们成了“点赞之交”，大家原本商量着要见面，惋惜各自都忙，约好的时间被一推再推。他跟室友见面的机会也少了很多，只在早上打个招唤。

同样是沪漂，95后夏夏几乎不参与小区群里的讨论。大多时候，她都是公事公办的类型。但她说，没能跟大家有更多的感情交流，有些遗憾。

3月开始，她一共组织了30多次团购，主要有鲜奶、纯净水、饮料、德国香肠和铜锣烧。小区里的居民不到2000户，约有四分之一是老人。每次团鲜奶，夏夏都会多买半箱，卖给小区里想饮但没有途径的老人们。

通过团鲜奶，夏夏熟悉了很多人。假如楼栋相同，她会直接把鲜奶给大家带回来，有时往门口拿快递，也会帮着一起拿。作为回报，住在楼上的一个男生帮她移过矿泉水。一楼的老人看起来六七十岁，身体硬朗，说话条理清楚。他经常在外面溜达、抽烟，家里的门总是开着，只要下楼，准能碰到他。夏夏有时会给老人送一些绿叶菜，之前买的很多冷冻的炸物，也分了一些给他。一次，夏夏团了一整只烤鸭，她留了一半给自己，把另一半的鸭肉片下来，送给了老人，鸭架则自己留着煮汤饮。

至于楼下那户家境不太好的家庭，夏夏给他们送过家里余外的米和菜。一家人为了感谢她，坚持给她送了一块牛肉，夏夏不太会做饭，转身又把牛肉给了老人。

一次，夏夏帮大家团了香肠、火腿和芝士。一位妈妈错买了没法拉丝的芝士，导致做出的披萨有些希奇。夏夏告诉她，问题出在芝士上，她正好有一包可以拉丝的。后来披萨做成了，这位妈妈跟夏夏说：“谢谢你给孩子带来期看。”

小区里的邻居给夏夏送的鸡爪 图/受访者提供

【3】质疑

两个多月里，夏夏也看到了更丰盛的人际关系。

一位业主买了一个团长的菜，他觉得菜不新奇，私戳了团长，团长觉得他说话的态度不好，很生气，直接把两人的谈天笔录发在了业主群里，硬气地回怼：“这个东西是浦东商会发来的，跟我没关系。”业主看她不给退，更不乐意了，两人在群里吵得越来越凶。群里的业主们都力挺团长。但在年轻人聚集的“可乐群”里，却有人质疑团长公开谈天笔录的动机。有人说，这名业主经常会送东西给帮忙收垃圾的保洁阿姨，是个好人，只是埋怨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也有出来调和的人，但是没用，“该吵还得吵”。

还有一次，一个团长在三四月份找到了很难团的奶茶，但是由于跑腿价格高，每杯奶茶被抬到了二三十块钱。奶茶到货后，大家很开心，都感谢团长，说自己“很幸福”。但到了5月底，团购渠道变得丰盛，有其他人找到了奶茶的资源，开始在群里进攻这位团长和奶茶早期的价格。风向突然一边倒，一个人起了头，大家都开始质疑，逼着这位团长把所有的明细全部公示出来。夏夏看着群里，觉得有点心酸，也觉得庆幸，“还好没人来进攻我。”

但其实，她也受到过进攻，因为她的俄罗斯男友。4月中上旬，大家推测楼栋里有哪些阳性病例，夏夏的男友成了被怀疑的对象。一位住在他们楼下的妈妈说，她目睹夏夏的男友翻墙出了小区，并且号召大家不要买她的牛奶。夏夏气不打一处来，在群里告诉这位妈妈，“假如我们没有阳，你要给我们道歉。”

不久，住在夏夏楼上的合租屋里的一个女生站了出来，说是自己在医院工作的室友阳了。夏夏要求道歉，居民们也在下面附和。但楼下的妈妈却回复，自己睡了一觉起来，发现是孩子在群里乱说话。夏夏不信赖这会是一个三四年级孩子的逻辑，但她懒得追究，事情就这么过往了。

也有令人欣慰的时刻。楼栋被封控那次，东西没法从楼栋外递进来，夏夏就用绳子吊一个篮子，请邻居把自己买的菜拉上来。

夏夏用绳子把菜从一楼拉上来 图/受访者提供

作为团长，她暂时没法到小区门口取货，于是她请一位大白帮忙把物资从200米外的小区门口带到楼下，继续了10天。后来，夏夏为了感谢他，在团冰淇淋时额外送了他两个。还有两个从事IT行业的年轻小伙子，他们想帮忙，但不知道该怎么做，就告诉夏夏，他们很情愿出力，后来他们帮着发了10天的物资。

夏夏还被拉到一个20多人的小群里，都是年轻人，氛围更轻松。大家会提起最近看到的新闻，分享自己烹饪的美食，也会约在一起跑个步。

宝妈罗婕建了两个团购群，但她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在宝妈群里更轻易被尊重。在别的群，“发个鸡蛋，早期大家都谢谢你，晚期大家不怎么缺了，你只是惯例团一团，这时候就只有几个人会说谢谢了。”但在宝妈群里，每一次发货，罗婕几乎都能收到满满的感谢。“她们知道的，搞这个东西不轻易。”

罗婕30岁，是上海本地人，学珠宝设计。两年前，她从英国最顶尖的中心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回国度假，因国外疫情严重，留在国内生活。不久后，她怀上了儿子卡卡。

3月，春夏交替，气温回升，罗婕要给儿子备一条薄薄的防蚊裤和一双凉鞋，还有尿布。卡卡一天可能要用四到五片尿布，当时家里只剩一百多片，罗婕慌了。

她联系上一个母婴店，同时拉了群。虽然店家要求至少5000块钱才能成团，但宝妈们的购买力都很强劲。几乎是一唤百应，她们团了三次，每次都多超出几千块钱。三次团购下来，罗婕的手机里新添了几百个宝妈的微信。

罗婕说，她最头疼的是将物品加进购物车。为了方便付款，罗婕让宝妈们自己在小程序的购物车里添加商品，再连同页面右下角的总金额一起截图发给她，她再对比着图片搜索商品名。由于规格繁多，她还要一个个仔细检查，尺码、颜色、口味。都是些拗口的名称，连念都念不太顺。而且，小程序做得很卡，有时打到一半字也没了。气急了，罗婕甚至想扔掉手机。

有时，宝妈选错了尺寸，或者遇上缺货的情状，罗婕还要联系她们更换。

【4】延续

前几天，罗婕重新开了一次团，为了帮妈妈们买退烧药。为了这批药，她特意托员工从外地找药店店员，让他们帮忙私下留一些。起初，罗婕只企图团给孩子服用的药，实在找不到了，只能团一批大人的。

群里有宝妈囤了十几盒儿童药，各种品类都有，满满当当摆在地上。她阐明，自己家里的药物比较充裕，假如哪位妈妈有需要，可以往拿。

解封后，罗婕工作忙，没再组织大家团过东西。她所在的两个团购群中，刚需品的群已经寂静，宝妈群还在不断壮大，已经有近70位妈妈，她们的孩子的年龄都在10岁以下。

两个月前，小区组织了一场活动，可以测血压、修电器等，罗婕要了一个母婴摊位，把卡卡只穿过一季的衣服和鞋子理了出来，七八十件衣服，还有二十多双鞋，罗婕把它们一一展在野餐垫上，送给小区里需要的宝妈们。还有宝妈拿来平衡车，有的拿来防溢乳垫。罗婕决定把平衡车留下，卡卡现在刚会跑，再过半年就能用上。

她似乎越来越多地被大家认可。刚开始团购那会儿，大家因为她所住的房子是租的，多少有些排挤和不信赖，她不得不移出同小区内公公婆婆买的另一套房来说服大家。但现在，邻居们看到她，会主动跟她打招唤，要是遇上她儿子，会指着他说：“那不是卡卡吗？”

一次，爷爷带卡卡在小区里玩。罗婕正在家里待着，突然收到一条消息，邻居说自己看到卡卡了，过了一会儿，谈天框里弹出一张爷孙俩的背影图。至今，这张图还是爷爷的朋友圈封面。

疫情期间，罗婕还曾往一位烘焙水平很厉害的邻居家里为婆婆制造了生日蛋糕。这位邻居也是一名团长，最近在卖橙子，给罗婕送了一点。虽然没再组织团购，但罗婕也把她的团发到自己的群里，算是帮忙推举。

罗婕对事业有长远的企图。疫情期间，她沉下心来钻研建模软件，最终达到能够娴熟运用的程度，可以直接跟异地的工厂对接。近两年的目的，是成为日本两个知名珍珠品牌的设计师。假如应聘成功，她需要到日本待三个月，潜心设计。老公支持她的决定，要是真能获得这个工作机会，他们会考虑一家三口一起往日本。罗婕觉得，旅居也是个不错的抉择。

解封后，夏夏和男友移走了。她没再跟大家见过面，但还是没有退出群聊。最近，大家在分享自己阳了之后的症状和感受。她估量自己会在上海再待一到两年，然后和男友出国，可能会往俄罗斯。她最近正在预备对外汉语教师资格证的考试，距离考试还有3个多月，夏夏觉得来得及。

而李明喆已经处于半离职状态，估量待到年底，他就会彻底转行，投身到一个生态农产品的项目中，负责开拓上海地区的市场。年后，他会再度回到上海工作，这次，他决定换间环境更好的租屋。

前段时间，同事给李明喆送了一盆花，花的生命力旺盛，现在已经开了一个多月，盛开的花朵很小巧，只有拇指那么大，花蕊是黄色的，花瓣呈红色。李明喆每次饮完茶，会把茶渍浇在花上。也不知道它还能开多久，他想，它可能会一直活下往。

李明喆养的花正开得旺盛 图/受访者

（文中李明喆、罗婕、夏夏均为化名）

九派新闻记者 彭茸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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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九派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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