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过后

13年前的2010年，b站主播肯尼亚刚刚开始玩魔兽世界。在野外“捡到”他、带他玩游戏的大佬宣称，自己刚从台服“征战”回来。2009年，魔兽世界因为更换国内代理，国服暂时停服，一些玩家抉择迁移到台服，从零开始重新开荒。

他听得心驰神往，“一群大陆玩家，一起到一个新的地方开荒，拿下首杀，强占前排排名，还创作了歌曲之类的来笔录这些故事，简直是传奇。”

他没想到的是，十多年过往，他也面临了和前辈们类似的时刻，只是这次的情状或许不再相同。

2022年11月17日，“暴雪中国”（下简称暴雪）在微博发布声明称，由于与网易的现有授权协议将在2023年1月23日到期，将暂停在中国大陆的大部分暴雪游戏服务。声明指出，双方“没有达成符合暴雪运营原则和对玩家及员工承诺”的续约协议。

临近当初划定的关服时间点，暴雪于2023年1月17日再度发布声明，直指网易不愿陆续以原定条款顺延个月，导致“我们不得不”如期关停国服。随后网易反击，声称暴雪在已经觅觅其他协作商谈论长期协作的前提下，两次避开网易发布的声明“是野蛮的、不得体的且不符合商业逻辑的。”

1月23日，网易正式发布停服公告。网易和暴雪14年的协作，在一片狼藉中走向最终收场。

但这场风波的意味并不止于此。在短期内，暴雪游戏国服停服已成定局。此前，第九城市和网易先后代理暴雪游戏合计约20年，覆盖了两个时代年轻人游戏意愿最强烈的青少年时期。《星际争霸》、《魔兽世界》等多个国际化IP顺利进进中国市场，成为一段时间内当之无愧的网游霸主。

而现在，事实或许证实，恰如《魔兽世界》最知名的版本之一“巫妖王之怒”尾声的台词，“王权没有永恒”。无论是游戏公司，还是玩家与游戏之间，不管是否情愿，从梦中醒来的时刻总会到来。

“我的世界”

游戏暂停运营，甚至永久关服，在手游市场风起云涌的现在，并不是一件多稀奇的事。一款新发布的手游，假如开服一周，玩家留存率能超过一半，都能算得上是很漂亮的运营数据。能玩的抉择太多，谁也不是谁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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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对于很多暴雪玩家而言，他们与游戏相遇的时间节点已经能追溯到20年前。

20年，20年前意味着什么？中国接进互联网不到十年，国产单机游戏还是2d小人的立绘头像给你讲爱恨纠缠的仙侠故事，最早一批电子游戏玩家顶着“网瘾少年”的名头，开始探索虚拟世界的另一种可能。

李海霖从事独立游戏制造。作为曾经的游戏玩家，如今的行业从业者，他越发能感受到当年横空出世的魔兽世界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在魔兽世界里，一个角色的武器上刻画着一些看起来乱七八糟的文字，有人考据后你才知道，这是一本古书里使用过的一种文字，对应着一段剧情故事。他们就会做到这么细化的程度。”

如今的游戏玩家或许对这种彩蛋见怪不怪。但对于刚刚进进网络游戏时代的中国玩家而言，这是一个新世界。

过了将近20年，刘煜暄仍然记得自己第一次登上艾泽拉斯大陆时的情景。那是千禧年初，指环王风靡全球，刘煜暄也是它的忠实读者。他被眼前的画面狠狠惊艳了一把。“就像是进进了指环王的世界……精灵、矮人、兽人这些都有。”刘煜暄说，“太酷了，想想看，人在现实中会有这样的体验吗？”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和当时的好友，徒步穿过艾泽拉斯大陆，一路上碰到许多别的玩家，此时此刻，大家都处在这一片虚拟的大陆之上，相遇，交谈，共同探索与挑战未知的前路。人竟然可以在虚拟的世界里做到此等自由，这让人赞颂。

某种程度上，暴雪长线运营的特质也赋予了游戏更深的意义。“暴雪能带给你人生。”刘煜暄说。

人生的意涵非常宽广，它既指向暴雪游戏内建构的虚拟世界，又在明里暗里与游戏玩家的现实生活相勾连。在很多个时刻，暴雪游戏确实带给刘煜暄前所未有的人生体验。他参与了北大里的魔兽争霸电竞战队，在大三成为队长，结识了一帮电竞队的老友，成为一起吹水玩耍二十年的老伙计。他见过自己当年的电竞偶像，玩暗夜精灵职业的“moon”，还在对抗赛里亲手和他打了一局；他也往过暴雪嘉年华，现场看着中国队伍一路从不被看好到打到亚军。在游戏里，他同样熟悉了一群朋友——他更习惯称他们为“战友”。“这是出生进死的友谊。”刘煜暄评判。

在另一个世界里再来一种，或者更多种活法——许多人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虚拟与现实的交界未必分明，甚至，以魔兽世界为代表的mmorpg最深的特质之一便是其对现实生活的投射。它完美地合成了模拟、眩晕、竞争、概率等所有游戏类型，继而生成了一种复合式的社会形态。也正是在此处，游戏发扬它的“造梦”功能——游戏世界里消除了阶层固化的难题，只要玩家投进时间，就有等量的机会改变自身的命运。

b站主播肯尼亚就把第一次站在木桩练手法循环的时刻视为他在魔兽世界里最宝贵的回忆之一。相比当时游戏里公会的队友，他年龄要小上许多，往常一直是队伍里挈后腿的那个人。但练习之后，他也打出了不错的侵害。“被人夸奖的那种成就感是前所未有的，像以前的一个差生，突然一跃而起就变成一个优等生了……就是老师夸你，全班人都会看到你，你就是万众聚焦的一个人。”

他没有陆续念大学，但在谈话间，他依然习惯用校园里的逻辑做出形容。在某些时刻，游戏给了他类似的慰藉。它像一种代偿，他可以在游戏里找到肯定与称心。有一段时间里，他确诊轻度抑郁，但他每晚还是会登上自己的魔兽世界账号，乘着坐骑在空中飞的时候，他能感受到久违的喘息时刻。

他已经想好了，在关服前，他要到魔兽世界6.2版本的最后一个团本地狱火堡垒门口，让虚拟世界的这个自己在这里下线。他曾经以这个团本为起始，在魔兽世界里碰到了许多朋友。现在，他要回到“自己诞生的地方”好好做一个辞别。

在此之后，借助暴雪最后开发的保存账号数据的功能，他十年多的数据会被浓缩到一个小小的，以kb作为计量单位的文件里，等待那个不知道何时到来的再次唤醒它的时刻。

再见，头号玩家

在两个月前得到暴雪游戏可能停国服的消息后，作为暴雪旗下卡牌游戏炉石传说的开服玩家，斯宇西敏锐感受到，社区氛围已经被彻底改变。

“未来变得布满了不确定性。”她说。“这对本来就比较脆弱的玩家生态来说是雪上加霜。现在游戏抉择这么多，替代品并不难找。”带她进坑的哥哥，已经另觅新游，即使账号里大约充了过万的人民币。

她有睡前看炉石传说游戏主播直播的习惯，这两个月来，她所熟悉的主播，虽然也依然会陆续直播炉石传说任务，平台签约的直播任务也必须完成，但也有一批头部主播抉择尝试其他类型的游戏，甚至有主播逐步开始往短视频制造方向转型。

这完全是可以预料到的结果。斯宇西打了个比方，“就像错过了毕业聚会，即使所有人都会说，来年一定回来参与，但是真到了要重逢的时候，可能很多人已经不会再想来了。”

但这不阻碍她感到遗憾，游戏产业发展至今，人与人、人与物的关系早已不再仅仅限于玩家和游戏之间。对于斯宇西而言，在一些陪伴了很久的主播、职业选手身上，她曾等同地收成到一款游戏带来的快乐和联结。而如今，它们都要消失了。

而相比已经培植出用户粘性的头部游戏区主播，一批主播暴雪游戏的中小型主播，更是直看地感受到冷气的来临。

肯尼亚正是因为对暴雪游戏的喜爱，才开始了自己的直播生涯。从2019年来，他基本依靠直播收进生活，播六七个小时都是家常便饭。

在刚得知暴雪和网易分手消息的时候，他还在直播练枪。甚至，最开始听到消息的时候，他保持了谨慎的乐看，在谈天时，他依然信赖，“可能影响不会那么大，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好了”。在十一月下旬，他的日常直播标题喊“该食食，该玩玩”，既是安抚直播间的看众们，也是给自己注进一些信心。

但现实的走向未必如他所料。这两个月来，他形容自己一度“焦虑”“浮躁”，原本只想平心静气地陆续直播，做好攻略视频，但他会整夜辗转失眠，质问自己，“做这些还会有收益吗？”

舰长数据的下滑很现实。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几万粉的不上不下的小主播”，他的直播策略一直高度依靠守看先锋这款游戏。而守看先锋国服一旦关闭，国内玩家数量势必下滑，潜在的看众数量会变少，原有的看众假如不再玩这款游戏，游戏主播的吸引力也会下滑。

“很少有人情愿顶着延迟、顶着账号必须白手起家的困难往外服从头再来的。和食鸡这些一开始就没有国内版号的游戏不一样，他们的看众习惯了外服，但是我们的不一样。”肯尼亚说。

让肯尼亚更焦虑的是，他也习惯了播守看先锋的日子，他没有自信往保证，彻底不播守看先锋后，他想尝试播主机游戏的努力能不能得到新的看众的认可。

“这种状况继续了一段时间，直到我看到讲一个阿根廷的职业球员的视频，他是碰到很严重的伤病，但他和队医说，让我上场，哪怕这是最后一场球赛。”

他当场被触动了。某种程度上，他和这位球员产生了奇异的共喊。“我现在要做的可能不是往考虑以后怎么样，而是专注把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做完就好了。”他甚至下了决心，“哪怕之后往送外卖也认了。”

肯尼亚将自己视为游戏社区工作人员，“我想留下一些攻略视频，这样万一之后有玩家依然感兴致这个职业，那他还是能找到一些可以讨论的东西。”这近似一种传承，他曾因为游戏里的陌生人教他如何打团本、如何练习手法、如何研读装备属性而感受到虚拟世界里真实的情意，而现在，他也想做“站好最后一班岗”的那些人之一。

在摘访结束后，b站主播@肯尼亚-NR 又发来一张他和朋友们共同创作的、纪念暴雪即将关闭国服的图片。他附言说，“就像是丁长宏的魔兽小说《假如宅》里说的那样，这个服务器注定会有新的传说，我们不会是最后一个。暴雪带来的童话也是如此。无论是游戏还是现实，世界总会有新的美好童话出现。或许暴雪玩家能做的，就是好好拾取享受游戏的初心，往跟当初的暴雪，或者是青春回忆辞别，然后往为以后碰到新的美好童话做好预备。” 受访者供图。

数字仙境的冷酷尽头

暴雪游戏在中国大陆找不到适宜的代理商，这对于曾经的暴雪而言几乎不可想象。

暴雪并非第一次更换国内代理商。2009年，资料片《巫妖王之怒》即将上线之际，网易从第九城市手中接过了暴雪的代理权，因为更换代理商，《魔兽世界》国服关服了近2个月。

在这段时间里，魔兽世界的玩家依然保持着高度的活跃度。2009年年度热门时髦语“贾君鹏你妈妈喊你回家食饭”，就源于2009年的魔兽世界吧。

同样面临着停服，当年的暴雪玩家有着十足的底气：暴雪游戏不怕找不到下家。在当年媒体的报道里，除了网易，腾讯、完美世界都曾经尝试过加进这场角逐。接手的网易也表现的诚心十足，玩家账户数据得以全部迁移，对大部分玩家而言，这只是一次无损的平替。

在短暂的关服期里，还有一批玩家“远征台服”。刘煜暄如今仍会回想起当年和一帮兄弟杀往台服的经历，“我们太能卷了，前排纪录全是我们的人。”在压力时刻，玩家们却凝聚出一股更为团结的向心力，将出走演变成了一次浩荡的“远征”。

李海霖能感受到曾经暴雪的制造诚心。“暴雪以前做游戏，你能明显感觉出来他们做这个游戏的时候，他们是享受的。他们在做一些可能很并没有必要，但是能让他们很开心的事情，而你假如能发现这些彩蛋，你会感受到你和制造人的相通。”这种触角相撞的隐性沟通，曾是公司与玩家间默契构成的重要来源。

而当历史再次站在相似的路口，社区氛围却不再相同。

版头上写着“艾泽拉斯国家地理”、因为魔兽世界而创建的游戏论坛上，曾经最忠诚于暴雪的玩家们，在暴雪发布最新的声明之后，近两千的讨论楼，几乎全都在声讨暴雪“不尊重玩家”“高傲”“活该至此”。

有一个在玩家内部广为流传的论断是，每一个暴黑都曾经是当年的暴白。这两个词用以代指非常不喜欢暴雪的游戏玩家和始终信赖暴雪是最好的游戏公司之一的玩家。

王涵认同这一点。他不讳言自己曾经对暴雪的欣赏，他曾经激动于暴雪形容炉石传说，“给玩家们带来一个小礼物”。即便是现在，他也会认为，炉石传说在世面上并不是一款能轻易找到平替的游戏。

但时至今日，他确实觉得暴雪“罪有应得”。在炉石传说刚刚推出的前几年，正值他高中及大学阶段，天天得空就会打几把。策略类卡牌游戏自有其魅力所在，挖掘卡组搭配、设计流程战术，都是可不断钻研的可能性。

他第一次感到失看，是暴雪违犯了“经典卡包永不退环境”的承诺。“再到后来，卡组膨胀也越来越快。早期的卡牌模型会在数值上逐渐落后后期的卡，比如从基础4滴血变成基础5滴血，这在卡牌游戏里会带来很大的强度转变。”

他理解商业公司继续运营时“必须要想方法从玩家手里捞钱”，但这种赤裸裸地“教你如何玩游戏”的态度让他极为不满。他觉得，这是玩家在为策划设计强度的失败买单。

他的抉择非常直接，“从一个游戏里不能获得乐趣的时候，我就会离开，没必要让自己坐牢。”

斯宇西也感受到过暴雪对国服玩家的高傲。在一次网易举办的线下炉石传说比赛（黄金公开赛）开赛之前，暴雪更改了一些游戏卡的设置。这意味着，一些选手在赛前提交的卡组将变得并不好用，这会直接地影响比赛结果。

“网易是他们的代理，我不信赖他们对这个比赛完全不知情。但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在乎（国内）会受到什么影响。”斯宇西说。

这种不稳定性揭开了游戏世界的另一个外衣。说到底，玩家对游戏内的数据拥有的是使用权。而游戏内容高度依靠开发厂商，在很多时刻，玩家要想为自己手上的卡，或是角色主张“权益”，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你注册游戏账号的时候看过条款没？上面已经写明白了。你只有使用权的。”作为北京虎诉律师事务所的创始合伙人，刘煜暄对此看得更为明白。“法律上来看，玩家的权利是非常有限的。”

而玩家所发明的游戏内容，比如出色的战斗操作、精妙的流程安顿，在现阶段，也并不被认可属于玩家。

“在我们国家法律框架下，我们一般认为，所有的这些程序都是先编辑好的，玩家的任何的动作所导致的结果都是被人家估量好的，所以玩家只是启动了人家给你原来预设好的剧本，你没有发明剧本。所谓的玩家发明出的游戏内容……这都是一种类似于电影的作品，喊类电作品，它相当于一个电影，但剧本是游戏公司安顿好的。所以你期看主张玩家在其中的自主操作有知识版权的话，这是几乎不可能认定的。”

“在现在这个阶段，普通玩家的天赋、操作对于游戏本身的价值应该说不会被重视，至少在法律层面。”刘煜暄说。

这似乎意味着，在现阶段，除往明标价码的交易维权，玩家在游戏公司面前，所能剩下的最大自主权是“leave this table”（离开桌子），刘煜暄阐明，“你可以抉择不玩，离开这个交易。”

但这并不意味着玩家群体是完全无力的。“玩家和公司的关系是很简单的道理，水能载船亦能覆船。”李海霖说。至少现在，失往了暴雪的网易不再如当年的九城一般一蹶不振。玩家抉择有趣的玩法，放弃不再适合自己的游戏，这是最无声、又最终将反过来影响一家游戏公司的反抗。

（文中部分受访者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