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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桂桐 |《金瓶梅》主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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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金瓶梅》对《三国演义》主题(主旨)的颠覆

如上所述,《三国演义》的主题(主旨)是不遗余力地把“士”阶层的代表人物诸葛亮理想化、神化,通过塑造这样一个光彩夺目的完美的“士”的代表人

物,完成了对“社会良心”的托付者“士”阶层的肯定与颂扬。

但《金瓶梅》却从根本上颠覆了《三国演义》的主题(主旨),把“士”阶层当作揭露与指责的对象,深刻地显示了他们的丑行和肮脏的灵魂。

我们这里且看文中对两个比较有代表性的人物蔡蕴和宋乔年的描写:

1、蔡蕴

蔡蕴,蔡京义子,状元,秘书名正字,两淮巡监御史。

第36回 《翟谦寄书觅女子 西门庆结交蔡状元》

次日,下书人来到,西门庆亲自出来,问了备细。又问蔡状元几时船到,好预备接他。

那人道:“小人来时蔡老爹才辞朝,京中起身。翟爹说:只怕蔡老爹回乡,一时缺少盘缠,烦老爹这里多少只顾借与他。写书往,翟老爹那里如数补还。”

西门庆道:“你多上复翟爹,随他要多少,我这里无不奉命。” 说毕,命陈敬济让往厢房内管待酒饭。临往交割回书,又与了他五两路费。那人拜谢,欢喜

出门,长行往了。

看官听说:当初安忱取中头甲,被言官论他是先朝宰相安惇之弟,系党人子孙,不可以魁多士。徽宗不得已,把蔡蕴擢为第一,做了状元。投在蔡京门下,

做了假子。升秘书省正事,给假省亲。

且说月娘家中使小厮喊了老冯、薛嫂儿并别的媒人来,分咐各处打听人家有好女子,拿帖儿来说,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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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西门庆使来保往新河口,打听蔡状元船只,原来就和同榜进士安忱同船。这安进士亦因家贫未续亲,东也不成,西也不就,辞朝还家续亲,因此二

人同船来到新河口。

来保拿着西门庆拜帖来到船上见,就送了一分下程,酒面、鸡鹅、下饭、盐酱之类。

蔡状元在东京,翟谦已预先和他说了:“清河县有老爷门下一个西门千户,乃是大巨家,富而好礼。亦是老爷抬举,见做理刑官。你到那里,他必然厚

待。”

这蔡状元牢记在心,见面门庆差人远来迎接,又馈送如此大礼,心中甚喜。次日就同安进士进城来拜。西门庆已是预备下酒席。因在李知县衙内食酒,看

见有一起苏州戏子唱的好,旋喊了四个来答应。

蔡状元那日封了一端绢帕、一部书、一双云履。安进士亦是书帕二事、四袋芽茶、四柄杭扇。各具宫袍乌纱,先投拜帖进往。西门庆冠冕迎接至厅上,叙礼

交拜。献毕贽仪,然后分宾主而坐。

先是蔡状元举手欠身说道:“京师翟云峰,甚是称道贤公阀阅名家,清河巨族。久仰德看,未能识荆,今得晋拜堂下,为幸多矣!”

西门庆答道:“不敢!昨日云峰书来,具道二位老先生华[车船]下临,理当迎接,奈公事所羁,看乞原谅。”因问:“二位老先生仙乡、尊号?”

蔡状元道:“学生本贯滁州之匡庐人也。贱号一泉,侥幸状元,官拜秘书正字,给假省亲。”

安进士道:“学生乃浙江钱塘县人氏。贱号凤山。见除工部看政,亦给假还乡续亲。敢问贤公尊号?”

西门庆道:“在下卑官武职,何得号称。”询之再三,方言:“贱号四泉,累蒙蔡老爷抬举,云峰扶持,袭锦衣千户之职。见任理刑,实为不称。”

蔡状元道:“贤公抱负不凡,雅看素著,休得自谦。”叙毕礼话,请往花园卷棚内宽衣。

蔡状元辞道:“学生回心匆匆,行船在岸,就要回往。既见尊颜,又不遽舍,奈何奈何!”

西门庆道:“蒙二公不弃蜗居,伏乞暂住文旆,少留一饭,以尽芹献之情。”

蔡状元道:“既是雅情,学生领命。”一面脱往衣服,二人坐下。左右又换了一道茶上来。

蔡状元以目瞻顾因池台馆,花木深秀,一看无际,心中大喜,极口称羡道:“诚乃蓬瀛也!”于是抬过棋桌来下棋。

西门庆道:“今日有两个戏子在此侍候,以供宴赏。”安进士道:“在那里?何不令来一见?”不一时,四个戏子跪下磕头。

蔡状元问道:“那两个是生旦?喊甚名字?”内中一个答道:“小的妆生,喊苟子孝。那一个装旦的喊周顺。一个贴旦喊袁琰。那一个装小生的喊胡慥。”

安进士问:“你们是那里子弟?”

苟子孝道:“小的都是苏州人。”

安进士道:“你等先妆扮了来,唱个我们听。”

四个戏子下边妆扮往了。西门庆令后边取女衣钗梳与他,教书童也妆扮起来。共三个旦、两个生,在席上先唱《香囊记》。

大厅正面设两席,蔡状元、安进士居上,西门庆下边主位相陪。饮酒中间,唱了一折下来,安进士看见书童儿装小旦,便道:“这个戏子是那里的?”

西门庆道:“此是小价书童。”安进士喊上往,赏他酒食,说道:“此子绝妙而无以加矣!”

蔡状元又喊别的生旦过来,亦赏酒与他食。因分咐:“你唱个《朝元歌》‘花边柳边’。”

苟子孝答应,在旁拍手道:“花边柳边,檐外晴丝卷。山前水前,立刻东风软。自叹行踪,有如蓬转,盼看家乡留恋。雁杳鱼沉,离愁满怀谁与传?日短北

堂萱,空劳魂梦牵。洛阳远远,几时得上九重金殿?

唱了一个,食毕酒,又唱第二个:

“十载,青灯黄卷。萤窗苦勉旃,雪案费精研。指看荣亲,姓扬名显,试向文场鏖战。礼乐三千。英雄五百争后先。快着祖生鞭。行赡尺五天。〔合前〕”

安进士令苟子孝:“你每可记的《玉环记》‘恩德浩无边’?”

苟子孝答道:“此是《画眉序》,小的记得。 恩德浩无边,父母重逢感非浅。幸终身托与,又与姻缘。风云会异日飞腾,鸾凤配今谐缱绻。料应夫妇非今

世,前生种玉蓝田。”

书童儿把酒斟,拍手唱道:

“弱质始笄年,父母恩深浩如天。拟无由愧赧,此心萦牵。鸳鸯配深沐亲恩,箕箒妇愿夫荣显。〔合前〕

原来安进士杭州人,喜尚南风,见书童儿唱的好,拉着他手儿,两个一递一口食酒。良久,酒阑上来,西门庆陪他复游花园,向卷棚内下棋。

令小厮拿两桌盒,三十样,都是细巧果菜、鲜物下酒。蔡状元道:学生们初会,不当深扰潭府,天色晚了,告辞罢。”

西门庆道:“岂有此理。”因问:“二公此回往,还到船上?”

蔡状元道:“暂借门外永福寺借居。”

西门庆道:“如今就门外往也晚了。不如老先生把手下从者止留一二人答应,其余都分咐回往,明日来接,庶可两尽其情。”

蔡状元道:“贤公虽是爱客之意,其如过扰何!”

当下二人一面分咐手下,都回门外寺里歇往,明日早拿马来接。众人应诺往了,不在话下。

二人在卷棚内下了两盘棋,子弟唱了两折,恐天晚,西门庆与了赏钱,打发往了。止是书童一人,席前递酒伏侍。

看看食至掌灯,二人出来更衣,蔡状元拉西门庆说话:“学生此往回乡省亲,路费缺少。”

西门庆道:“不劳老先生分咐。云峰尊命,一定谨领。”

良久,让二人到花园:“还有一处小亭请看。”把二人一引,转过粉墙,来到躲春坞雪洞内。里面热腾腾掌着灯烛,小琴桌上早已陈设果酌之类,床榻依

然,琴书潇洒。从新复饮,书童在旁歌唱。

蔡状元问道:“大官,你会唱‘红进仙桃’?”

书童道:“此是《锦堂月》,小的记得。”蔡状元道:“既是记的,大官你唱。”于是把酒都斟,那书童拿住南腔,拍手唱道:

“红进仙桃,青回御柳,莺啼上林春早。帘卷东风,罗襟晓冷犹峭。喜仙姑书付青鸾,念慈母恩同乌鸟。(合)风景好,但愿人景长春,醉游蓬岛。”

安进士听了,喜之不胜,向西门庆称道:“此子可敬。”将杯中之酒一吸而饮之。那书童席前穿着翠袖红裙,勒着销金箍儿,高擎玉斝,捧上酒往,又唱

道:

“难报,母氏劬劳,亲恩罔极。只愿寿比松乔。定省晨昏。连枝上有兄嫂。喜春风棠棣联芳,娱晚景松柏同操。〔合前〕”

当日饮至夜分,方才休息。西门庆躲春坞、翡翠轩两处俱设床帐,展陈绫锦被褥,就派书童、玳安两个小厮答应。西门庆道了安置,回后边往了。

到次日,蔡状元、安进士跟从人夫轿马来接。西门庆厅上摆酒侍候,馔饮下饭与脚下人食。教两个小厮,方盒捧出礼物。

蔡状元是金缎一端,领绢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安进士是色缎一端,领绢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两。蔡状元固辞再三,说道:“但假十数金足

矣,何劳如此太多,又蒙厚腆!”

安进士道:“蔡年兄领受,学生不当。”西门庆笑道:“些须微赆,表情而已。老先生荣回续亲,在下此意,少助一茶之需。”

于是二人俱席上出来谢道:“此情此德,何日忘之!”一面令家人各收下往,进 包内。与西门庆相别,说道:“生辈此往,天各一方,暂违台教。不日旋

京,倘得寸进,自当图报。”

安进士道:“今日相别,何年再得奉接尊颜?”西门庆道:“学生蜗居屈尊,多有亵慢,幸惟情恕!本当远送,奈官守在身,先此告过。”

送二人到门首,看着上马而往。正是:博得锦衣回故里,功名方信是男儿。究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蔡状元是不会白食、白唱、白玩、白拿的,他定有方法报答西门庆的,精明的大商人西门庆是不会白花钱的:

第48回《曾御史参劾提刑宫 蔡太师奏行七件事》:

来保道:“俺第一往时,昼夜立刻行往,只五日就赶到京中,可知在他头里。俺每回来,见路上一簇响铃驿马过,背着黄包袱,插着两根雉尾、两面牙旗,

怕不就是巡按衙门进送实封才到了。”

西门庆道:“到得他的本上的迟,事情就停当了。我只怕往迟了。”

来保道:“爹放心,管情没事。小的不但干了这件事的,又打听得两桩好事来,报爹知道。”

西门庆问道:“端的何事?”

来保道:“太师老爷新近条陈了七件事,旨意已是准行。如今老爷亲家户部侍郎韩爷题准事例:在陕西等三边,开引种盐;各府州郡县,设立义仓,官粜粮

米。令民间上上之户,赴仓上米,讨仓钞,派给盐引支盐。旧仓钞七分,新仓钞三分。咱旧时和乔亲家爹,高阳关上纳的那三万粮仓钞,派三万盐引,户部坐

派。倒好趁着蔡老爹巡盐下场,支种了罢,倒有好些利息。”

西门庆听言,问道:“真个有此事?”

来保道:“爹不信,小的抄了个邸报在此。”向书箧中取出来,与西门庆看看。

不久,这三万盐引就到了西门庆的手中:

第51回《月娘听演金刚科 桂姐躲在西门宅》:

正说着,只见琴童儿蓝布大包袱背进来。月娘问是甚么。

琴童道:“是三万盐引。韩伙计和崔本才从关上挂了号来。爹说打发饭与他二人食,如今兑银子打包;后日二十一日好日子起身,打发他三个往扬州往。”

《新刻金瓶梅词话》

西门庆迎请宋巡按 永福寺饯行遇胡僧

再说西门庆在家,一面使韩道国与乔大户外甥崔本,拿仓钞早往高阳关户部韩爷那里赶着挂号。留下来保家中定下果品,预备大桌面酒席,打听蔡御史船

到。

一日,来保打听得他与巡按宋御史船一同京中起身,都行至东昌府地方,使人来家通报。这里西门庆就会夏提刑起身。

来保从东昌府船上就先见了蔡御史,送了下程。然后,西门庆与夏提刑出郊五十里迎接到新河口──地名百家村。先到蔡御史船上拜见了,备言邀请宋公之

事。

蔡御史道:“我知道,一定同他到府。”

那时,东平胡知府,及合属州县方面有司军卫官员、吏典生员、僧道阴阳,都具连名手本,侍候迎接。帅府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都领人马披执跟随,

清跸传道,鸡犬皆隐迹。鼓吹迎接宋巡按进东平府察院,各处官员都见毕,呈递了文书,安歇一夜。

到次日,只见门吏来报:“巡盐蔡爷来拜。”宋御史连忙出迎。叙毕礼数,分宾主坐下。献茶已毕,宋御史便问:“年兄几时方行?”

蔡御史道:“学生还待一二日。”因告说:“清河县有一相识西门千兵,乃本处巨族,为人清慎,富而好礼,亦是蔡老先生门下,与学生有一面之交。蒙他

远接,学生正要到他府上拜他拜。”

宋御史问道:“是那个西门千兵?”蔡御史道:“他如今见是本处提刑千户,昨日已参见过年兄了。”

宋御史令左右取手本来看,见西门庆与夏提刑名字,说道:“此莫非与翟云峰有亲者?”

蔡御史道:“就是他。如今见在外面侍候,要央学生奉陪年兄到他家一饭。未审年兄尊意若何?”

宋御史道:“学生初到此处,只怕不好往得。”

蔡御史道:“年兄怕怎的?既是云峰分上,你我走走何害?”于是嘱咐看轿,就一同起行,一面传将出来。

西门庆知了此消息,与来保、贲四骑快马先奔来家,预备酒席。门首搭照山彩棚,两院乐人奏乐,喊海盐戏并杂耍承应。

原来宋御史将各项侍候人马都令散了,只用几个蓝旗清道官吏跟随,与蔡御史坐两顶大轿,打着双檐伞,同往西门庆家来。 当时哄动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

县,都说:“巡按老爷也认的西门大官人,来他家食酒来了。”

慌的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各领本哨人马把住左右街口侍候。西门庆青衣冠带,远远迎接。两边鼓乐吹打,到大门首下了轿进往。宋御史与蔡御史都

穿着大红獬豸绣服,乌纱皂履,鹤顶红带,从人执着两把大扇。

只见五间厅上湘帘高卷,锦屏罗列。正面摆两张食看桌席,高顶方糖,定胜簇盘,十分齐整。二官揖让进厅,与西门庆叙礼。

蔡御史令家人具贽见之礼:两端湖绸、一部文集、四袋芽茶、一方端溪砚。宋御史只投了个宛红单拜帖,上书“侍生宋乔年拜”。

向西门庆道:“久闻芳誉。学生初临此地,尚未尽情,不当取扰。若不是蔡年兄邀来进拜,何以幸接尊颜?”

慌的西门庆倒身下拜,说道:“仆乃一介武官,属于按临之下。今日幸蒙清顾,蓬荜生光。”于是鞠恭展拜,礼容甚谦。宋御史亦答礼相还,叙了礼数。

当下蔡御史让宋御史居左,他安闲右,西门庆垂首相陪。茶汤献罢,阶下箫韶盈耳,鼓乐喧阗,动起乐来。西门庆递酒安席已毕,下边呈献割道。

说不尽肴列珍羞,汤陈桃浪,端的歌舞声容,食前方丈。两位轿上跟从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点心、一百斤熟肉,都领下往。家人、吏书、门子人等,

另在厢房中管待,不必细说。当日西门庆这席酒,也费够千两金银。

那宋御史又系江西南昌人,为人浮躁,只坐了没多大回,听了一折戏文就起来。慌的西门庆再三固留。蔡御史在旁便说:“年兄无事,再消坐一时,何遽回

之太速耶!”

宋御史道:“年兄还坐坐,学生还欲到察院中处分些公事。”

西门庆早令手下,把两张桌席连金银器,已都装在食盒内,共有二十抬,喊下人夫侍候。宋御史的一张大桌席、两坛酒、两牵羊、两封金丝花、两匹段红、

一副金台盘、两把银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盂、一双牙箸。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都递上揭帖。

宋御史再三辞道:“这个,我学生怎么敢领?”因看着蔡御史。蔡御史道:“年兄贵治所临,自然之道,我学生岂敢当之!”

西门庆道:“些须微仪,不过侑觞而已,何为见外?”比及二官推让之次,而桌席已抬送出门矣。宋御史不得已,方令左右收了揭帖,向西门庆致谢说道:

“今日初来识荆,既扰盛席,又承厚贶,何以克当?余容图报不忘也。”

因向蔡御史道:“年兄还坐坐,学生辞别。”于是作辞起身。西门庆还要远送,宋御史不肯,急令请回,举手上轿而往。

西门庆回来,陪侍蔡御史,解往冠带,请往卷棚内后坐。因嘱咐把乐人都打发散往,只留下戏子。西门庆令左右重新安放桌席,摆设珍羞果品上来,二人饮

酒。

蔡御史道:“今日陪我这宋年兄坐便僭了,又叨盛筵并许多酒器,何以克当?”西门庆笑道:“微物惶恐,表意而已!”因问道:“宋公祖尊号?”

蔡御史道:“号松原。松树之松,原泉之原。”又说起:“头里他再三不来,被学生因称道四泉盛德,与老先生那边相熟,他才来了。他也知府上与云峰有

亲。”

西门庆道:“想必翟亲家有一言于彼。我看宋公为人有些蹊跷。”蔡御史道:“他虽故是江西人,倒也没甚蹊跷处。只是今日初会,怎不做些模样!”说毕

笑了。

西门庆便道:“今日晚了,老先生不回船上往罢了。”蔡御史道:“我明早就要开船长行。“

西门庆道:“请不弃在舍留宿一宵,明日学生长亭送饯。”

蔡御史道:“过蒙爱厚。”因嘱咐手下人:“都回门外往罢,明早来接。”众人都应诺往了,只留下两个家人侍候。

西门庆见手下人都往了,走下席来,喊玳安儿附耳低言,如此这般:“即往院里坐名喊了董娇儿、韩金钏儿两个,打后门里用轿子抬了来,休交一人知

道。”那玳安一面应诺往了。

西门庆复上席,陪蔡御史食酒。海盐子弟在旁歌唱。西门庆因问:“老先生到家多少时就来了?令堂老夫人起居康健么?”

蔡御史道:“老母到也安。学生在家,不觉荏苒半载,回来见朝,不想被曹禾论劾,将学生敝同年一十四人之在史馆者,一时皆黜授外职。学生便选在西

台,新点两淮巡盐。宋年兄便在贵处巡按,也是蔡老先生门下。”

西门庆问道:“如今安老先生在那里?”蔡御史道:“安凤山他已升了工部主事,往荆州催攒皇木往了。也待好来也。”

说毕,西门庆教海盐子弟上来递酒。蔡御史嘱咐:“你唱个《渔家傲》我听。”子弟排手在旁正唱道:

“别后杳无书,不疼不痛病难除。恨凄凄,旅馆有谁相知。

鱼沉不见雁传书,三山美人知何处?眠思梦想,此情为谁?

恹恹憔憔,一似风中柳絮。知他几时再得重相会!

[皂罗袍] 满目黄花初绽,怪渊明怎不回还。交人盼得眼睛穿。冤家怎不行方便?从伊别后,相思病缠;昏昏如醉,汪汪泪涟。知他几时再得重相见!

我爱他桃花为面,笋生成十指纤纤。我爱他春山淡淡柳挈烟。我爱他清俊一双秋波眼。乌鸦堆鬓,青丝翠绾;玳钩月钓,丹霞衬脸;交人想得肝肠断。

戍鼓冬冬初转,听楼头画角声残。捶床捣枕数千番。长吁短叹千千遍。精神撩乱,语言倒颠;忘餐废寝,和衣泪涟:终朝懞憧昏沉倦。 我为你终朝思念,在

那里耍笑贪欢?突然想起意悬悬。一番题起一番怨。恩深如海,情重似山;佳期非偶,辞别最难。 常言道藕断丝不断。”

正唱着,只见玳安走来,请西门庆下边说话。玳安道:“喊了董娇儿、韩金钏儿打后门来了,在娘房里坐着哩。”西门庆道:“你分付把轿子抬过一边才

好。”

玳安道:“拾过一边了。”这西门庆走至上房,两个唱的向前磕了头。

西门庆道:“今日请你两个来,晚夕在山子下扶侍你蔡老爹。他如今见在巡按御史,你不可怠慢了他。专心扶侍他,我另酬答你两个。”

那韩金钏儿笑道:“爹不消分付,俺每知道。”

西门庆因戏道:“他南人的营生,好的是南风,你每休要扭手扭脚的。”

董娇儿道:“娘在这里听着,爹你老人家羊角葱靠南墙,越发老辣(六)已是了。王府门首磕了头,俺们不食这井里水了。”

这西门庆笑的往前边来。走到仪门首,只见来保和陈经济拿着揭帖走来,与西门庆看,说道:“刚才乔亲家爹说,趁着蔡老爹这回闲,爹倒把这件事对蔡老

爹说了罢,只怕明日起身忙了,交姐夫写了俺两个名字在此(七)。”

西门庆道:“你跟了来。”那来保跟到卷棚槅子外边跪着。

西门庆饮酒中间,因题起:“有一事在此,不敢干渎。”

蔡御史道:“四泉有甚事,只顾分付,学生无不领命。”

西门庆道:“往岁因舍亲那边,在边上纳过些粮草,坐派了有些盐引,正派在贵治扬州支盐。只是看乞到那里,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爱厚。”

因把揭帖递上往。蔡御史看了,上面写着:“商人来保、崔本,旧派淮盐(八)三万引,乞到日早掣。”

蔡御史看了,笑道:“这个甚么打紧。”一面把来保喊至近前跪下,分付:“与你蔡爷磕头。”

蔡御史道:“我到扬州,你等径来察院见我,我比别的商人早掣取你盐一个月。”

西门庆道:“老先生下顾,早放十日就勾了。”蔡御史把原帖就袖在袖内。

一面书童旁边斟上酒,子弟又唱《下山虎》:

“中秋将至,渐觉心酸。只见穿窗月,不见故人还。听叮当砧声满耳,嘹呖呖北雁南还。怎不交人心中惨然?料想相思,断送少年。黄昏后,更漏残,把银灯剔

尽方眠。 当初携手,月下并肩。说下山盟海誓,对天祷言:若有个负意忘恩,早回九泉。一向如何音信远?空教我卜金钱,废寝忘餐有谁见怜。黄昏后,更

漏残,把银灯剔尽方眠。

〔尾声〕苍天若肯行方便,早遣情人到枕边,免使书生独自眠。” 唱毕,当下掌灯时分。

蔡御史便说:“深扰一日,酒告止了罢。”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灯,西门庆道:“且休掌烛,请老先生后边更衣。”于是从花园里游玩了一回,让至翡

翠轩那里,又早湘帘低簇,银烛荧煌,设下酒席齐备。

海盐戏子,西门庆已命手下管待酒饭,与了二两赏钱,打发往了。书童把卷棚内家活收了,关上角门。只见两个唱的,盛妆妆扮,立于阶下,向前花枝招飐

磕头。

但见:

绰约容颜金缕衣,香尘不动下阶墀。

时来水溅罗裙湿,好似巫山行雨回。

蔡御史看见,欲进不能,欲退不可,便说道:“四泉,你如何这等爱厚?恐使不得。”

西门庆笑道:“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别乎?”

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

于是月下与二妓携手,不啻恍若刘阮之进天台。因进进轩内,见文物依然,因索纸笔,要留题。

西门庆即令书童,连忙将端溪砚研的墨浓,拂下锦笺。这蔡御史终是状元之才,拈笔在手,文不加点,字走龙蛇,灯下一挥而就,作诗一首。

诗曰:

“不到君家半载馀,轩中文物尚依稀。

雨过书童开药圃(九),风回仙子步花台。

饮将醉处钟何急,诗到成时漏更催。

此往又添新怅看,不知何日是重来?”

写毕,交书童粘于壁上,以为后日之遗焉。因问二妓:“你等喊甚名字?”一个道:“小的姓董,名唤娇儿。他喊韩金钏儿。”

蔡御史又道:“你二人有号没有?”董娇儿道:“小的无名娼妓,那讨号来。”蔡御史道:“你等休要太谦。”问至再三,韩金钏方说:“小的号玉卿。”

董娇儿道:“小的贱号薇仙。”

蔡御史一闻“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怀。令书童取棋桌来,摆下棋子,蔡御史与董娇儿两个着棋。

西门庆陪侍,韩金钏儿把金樽在旁边递酒,书童拍手歌唱《玉芙蓉》。

唱道:“东风柳絮飘,玉砌兰芽小。这春光艳冶巧斗难描。墙头红粉佳人笑,蹴罢秋千香汗消。觅芳兴,不辞路远。我只见酒旗摇曳杏花稍。”

唱毕,蔡御史赢了董娇儿一盘棋。蓍娇儿食过,回奉蔡御史。韩金钏这里递与西门庆,陪饮一杯。

书童又唱道:“风吹蕉尾翻,雨洒荷珠乱。见佳人盘鬓如蝉。湘纨半掩芙蓉面,彩袖轻飘赛小蛮。秋波脸,两情牵好难。引的人意迟寂寞泪阑干。”

饮了酒,两人又下。董娇儿赢了,连忙递酒一杯与蔡御史。西门庆在旁又陪饮一杯。

书童又唱: “黄花遍地开,百草皆凋败。小蛩吟唧唧空阶。牛郎夜夜依然在,织女缘何不见来?恹恹害,糊突梦怎猜?我为他泪滴湿表记凤头鞋。”

唱毕,蔡御史道:“四泉,夜深了,不胜酒力了。”于是走出外边来,站立在于花下。那时正是四月半头时分,月色才上。

西门庆道:“老先生,天色还早哩。还有韩金钏,未曾赏他一杯酒。”

蔡御史道:“正是。你唤他来,我就此花下,立饮一杯。”

于是韩金钏拿大金桃杯满斟一杯,用纤手捧递上往,董娇儿在旁捧果。

书童拍手又唱第四个:“梨花散乱飞,不见游蜂翅。小窗前鹊踏枯枝。愁闻冒雪觅梅至,忽听铜壶更漏迟。伤心事,把离情自思。我为他写情书阁不住笔尖

儿。”

蔡御史食过,斟上一杯,赏与韩金钏儿。因告辞道:“四泉,今日酒太多了,令盛价收过往罢。”

于是与西门庆握手相语,说道:“贤公盛情盛德,此心悬悬。若非斯文骨肉,何以至此。向日所贷,学生耿耿在心,在京已与云峰表过。倘我后日有一步寸

进,断不敢有辜盛德。”

西门庆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倒不消介意。”

那韩金钏见他一手拉着董娇儿,知局就往后边往了。到了上房里,月娘便问:“你怎的不陪他睡来了?”韩金钏笑道:“他留下董姐儿了。我不来,只在那

里做甚么!

”良久,西门庆亦告了安置进来,喊了来兴儿分付:“明日早五更,打发食盒酒米,点心下饭,喊了厨役,艰了往门外永福寺往。那里与你蔡老爹送行。喊

两个小优儿答应。休要悮了。”

来兴儿道:“家里二娘上寿,没人看来。”西门庆道:“留下棋童儿买东西,喊厨子后边大灶上做罢。”

不一时,书童、玳安收下家活来,又讨了一壶好茶,往花园里往,与蔡老爹漱口。

翡翠轩书房床上,展陈衾枕,俱各齐备。蔡御史见董娇儿手中拿着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儿,上面水墨画着一种湘兰平溪流水。

董娇儿道:“敢烦老爹,赏我一首诗在上面。”蔡御史道:“无可为题,就指着你这薇仙号。”

于是灯下来兴,拈起笔来,写了四句在上:“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 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对紫薇花。”

写毕,那董娇儿连忙拜谢了。两个收拾上床就寝。书童、玳安与他家人在明间里睡。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早辰,蔡御史与了董娇儿一两银子,用红纸大包封着。到于后边,拿与西门庆瞧。

西门庆笑说道:“文职的营生,他那里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因交月娘每人又与了他五钱,早从后门打发他往了。

书童舀洗面水,打发他梳洗穿衣。西门庆出来,在厅上陪他食了粥。手下又早侍候轿马来接。与西门庆作辞,谢了又谢。

西门庆又道:“学生日昨所言之事,老先生到彼处,学生这里书往,千万留神一二,足叨不浅。”

蔡御史道:“休说贤公华札下临,只盛价有片纸到,学生无不奉行。”说毕,二人同上马,左右跟随。出城外,到于永福寺,借长老方丈摆酒饯行。来兴儿

与厨役早已安顿桌席停当。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弹唱。数杯之后,坐不移时,蔡御史起身,夫马坐轿在于三门外侍候。

临行,西门庆说起苗青之事,“乃学生相知,因诖误在旧大巡曾公案下,行牌往扬州,案候捉他。此事情已问结了。倘见宋公,看乞借重一言,彼此感

激。”

蔡御史道:“这个不妨。我见宋年兄说,设使就提来,放了他往就是了。” 西门庆又作揖谢了。

看官听说:后来宋御史往济南往,河道中又与蔡御史会在那舡上。公人扬州提了苗青来,蔡御史说道:“此系曾公手里案外的,你管他怎的?”遂放回往

了。

倒下详往东平府,还只把两个舡家决不待时。安童便放了。

正是:人事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有诗单表人情之有亏人处。

诗曰:

公道人情两是非,人情公道最难为。

若依公道人情失,顺了人情公道亏。

胡知府已受了西门庆、夏提刑嘱托,无不做分上。要说此系后事。当日西门庆要送至舡上,蔡御史不肯,说道:“贤公不消远送,只此辞别。”

西门庆道:“万惟保重,容差小价问安。”说毕,蔡御史上轿而往。

绘画 · 蔡状元

2、宋御史(宋乔年)

第74回《宋御史索求八仙鼎 吴月娘听宣黄氏卷》:

却说西门庆迎接宋御史、安郎中,到厅上叙礼。

每人一匹段子、一部书奉贺西门庆,见了桌席齐整,甚是称谢不尽。一面分宾主坐下,喊上戏子来参见,分付:“等蔡老爹到,专心扮演。”

不一时食了茶,宋御史道:“学生有一事奉渎四泉:今有巡抚侯石泉老先生,新升太常卿,学生同两司作东,二十九日借尊府置杯酒奉饯,初二日就起行上

京往了,未审四泉允诺否?”

西门庆道:“老先生分付,敢不从命。但未知多少桌席?”

宋御史道:“学生有分资在此。”即唤书吏上来,毡包内取出布按两司连他共十二封分资来,每人一两,共十二两银子,要一张大插桌,余者六桌都是散

桌,喊一起戏子。

西门庆答应,收了。宋御史又下席作揖致谢。少顷,请往卷棚聚景堂那里坐的。不一时,钞关钱主事也到了。三员官会在一处,换了茶,摆棋子下棋。

宋御史见西门庆堂庭宽广,院中幽深,书画文物,极一时之盛。又见挂着一幅三阳捧日横批古画,正面螺钿屏风,屏风前安着一座八仙捧寿的流金鼎,约数

尺高,甚是做得奇巧。见炉内焚着沉檀香,烟从龟鹤鹿口中吐出,只顾近前看看,夸奖不已,问西门庆:“这付炉鼎造得好。”因向二官说:“我学生写书与淮

安刘年兄那里,替我稍带这一付来送蔡老先,还不见到。四泉不知是那里得来的?”

西门庆道:“也是淮上一个人送学生的。”说毕下棋。西门庆分付下边,看了两个桌盒,细巧菜蔬,果馅点心上来;一面喊生旦在上唱南曲。

宋御史道:“客尚未到,主人先食得面红,说不通。”

安郎中道:“天冷,饮一杯无碍。”原来宋御史已差公人船上邀蔡知府往了。

近午时分,来人回报:“邀请了。在砖厂黄老爹那里下棋,便来也。”宋御史令起往侍候,一面下棋饮酒。

第76回《孟玉梭解愠吴月娘 西门庆斥逐温葵轩》:

却说前厅宋御史先到了,看了桌席。西门庆陪他在卷棚内坐。

宋御史又深谢其炉鼎之事:“学生还当奉价。”

西门庆道:“早知我正要奉送公祖,犹恐见却,岂敢云价。”

宋御史道:“这等何以克当。”一面又作揖致谢。西门庆大略可否而答之。

次问其有司官员,西门庆道:“卑职自知其本府胡正尹,民看素著;李知县吏事克勤。其余不知其详,不敢妄说。”

宋御史问道:"守备周秀曾与执事相交,为人却也好不好?"

西门庆道:"周总兵虽历练老成,还不如济州荆都监,青年武举出身,才勇兼备,公祖倒看他看。"

宋御史道:"莫不是都监荆忠?执事何以相熟?"

西门庆道:"他与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递了个手本与我,看乞公祖青盼一二。"

宋御史道:"我也久闻他是个好将官。"又问其次者,西门庆道:"卑职还有妻兄吴铠,见任本衙右所正千户之职。昨日委管修义仓,例该升指挥,亦看公祖提

拔,实卑职之沾恩惠也。"

宋御史道:"既是令亲,到明日类本之时,不但加升本等职级,我还保举他见任管事。"

西门庆连忙作揖谢了,因把荆都监并吴大舅履历手本递上。宋御史看了,即令书吏收执,分付:"到明日类本之时,呈行我看。"

那吏典收下往了。西门庆又令左右静静递了三两银子与他,不在话下。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3、清官陈文昭

我们先看看《水浒传》中对清官陈文昭的描写:

第二十七回《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 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诗曰:

平生作善天加福,若是坚强受祸殃。

舌为柔和终不损,齿因坚硬必遭伤。

杏桃秋到多零落,松柏冬深愈翠苍。

善恶到头终有报,高飞远走也难躲。

话说当下武松对上家邻舍道: “小人因与哥哥报仇雪恨,犯罪正当其理,虽死而不怨。却才甚是惊吓了高邻。小人此一往,存亡未保,死活不知。我哥哥

灵床子,就今烧化了。家中但有些一应物件,看烦四位高邻与小人变卖些钱来,作随衙用度之资,听候使用。今往县里首告,休要管小人罪犯轻重,只替小人从

实证一证。”

随即取灵牌和纸钱烧化了。楼上有两个箱笼,取下来,打开看了,付与四邻收贮变卖。却押那婆子,提了两颗人头,迳投县里来。

此时哄动了一个阳谷县。街上看的人不记其数。知县听得人来报了,先自骇然。随即升厅。

武松押那王婆在厅前跪下,行凶刀子和两颗人头,放在阶下。武松跪在左边,婆子跪在中间,四家邻舍跪在右边。武松怀中取出胡正卿写的口词,从头至

尾,告说一遍。知县喊那令史先问了王婆口词,一般供说。

四家邻舍,指证实白。又唤过何九叔、郓哥,都取了明白供状。唤当该仵作行人,委吏一员,把这一干人押到紫石街检验了妇人身尸,狮子桥下酒楼前检验

了西门庆身尸,明白填写尸单格目,回到县里,呈堂立案。

知县喊取长枷,且把武松同这婆子枷了,收在监内。一干平人,寄监在门房里。

且说县官念武松是个义气烈汉,又想他上京往了这一遭,一心要周全他,又觅思他的好处。

便唤该吏商量道:“念武松那厮是个有义的汉子,把这人们招状,从新做过。改作:‘武松因祭献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奠,因而相争。妇人将灵床推倒。

救护亡兄神主,与嫂斗殴,一时杀死。次后西门庆因与本妇通奸,前来强护,因而斗殴,互相不伏,扭打至狮子桥边,以致斗杀身死。’”

写了招解送文书,把一干人审问相同。读款状与武松听了。写一道申解公文,将这一干人犯解本管东平府,申请发落。这阳谷县虽然是个小县分,到有仗义

的人。有那上户之家,都资助武松银两。也有送酒食钱米与武松的。

武松到下处,将行李寄顿士兵收了,将了十二三两银子,与了郓哥的老爹。武松管下的士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当下县吏领了公文,抱着文卷,并何九叔

的银子、骨殖、招词、刀仗,带了一干人犯上路,看东平府来。

众人到得府前,看的人哄动了衙门口。且说府尹陈文昭,听得报来,随即升厅。那官人但见:

平生正直,禀性贤明。幼年向雪案攻书,长成向金銮计策。常怀忠孝之心,每行慈爱之念。户口增,钱粮办,黎民称德满街衢。词讼减,盗贼休,父老赞哥

喧市井。攀辕截衢,名标青史播千年;勒石镌碑,声振黄堂传万古。慷慨文章欺李杜,贤良方正胜龚黄。

且说东平府府尹陈文昭,已知这件事了。便喊押过这一干人犯,就当厅先把阳谷县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状招款看过,将这一干人一一审录一遍。把赃物并

行凶刀仗封了,发与库子,收领上库。将武松的长枷,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

把这婆子换一面重囚枷钉了,禁在提事都监死囚牢里收了。唤过县吏,领了回文,发落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这六人,且带回县往,宁家听候。

本主西门庆妻子,留在本府羁管听候。等朝廷明降,方始结断。那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县吏领了,自回本县往了。武松下在牢里,自有几个士兵送

饭。西门庆妻子,羁管在里正人家。

且说陈府尹哀怜武松是个有义的烈汉,如常差人看觑他。因此节级牢子,都不要他一文钱,倒把酒食与他食。陈府尹把这招藁卷宗都改得轻了,申往省院详

审议罪。却使个心腹人,赍了一对紧要密书,星夜投京师来,替他干办。

那刑部官多有和陈文昭好的,把这件事直禀过了省院官,议下罪犯:

“据王婆生情造意,哄诱通奸,立主谋故武大性命,唆使本妇下药,毒死亲夫,又令本妇赶逐武松,不容祭奠亲兄,以致杀伤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伦,

拟合凌迟处死。据武松虽系报兄之仇,斗杀西门庆奸夫人命,亦则自首,难以释免。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外。奸夫淫妇,虽该重罪,已死勿论。其余一干人

犯,释放宁家。文书到日,即便施行。”

东平府尹陈文昭看了来文,随即行移,拘到何九叔、郓哥并四家邻舍,和西门庆妻小一干人等,都到厅前听断。牢中取出武松,读了朝廷明降。

开了长枷,脊杖四十。上下公人,都看觑他,止有五七下着肉。取一面七斤半铁叶团头护身枷钉了,脸上免不得刺了两行金印,迭配孟州牢城。其余一干众

人,省谕发落,各放宁家。

大牢里取出王婆,当厅听命。读了朝廷明降,写了犯由牌,画了伏状。便把这婆子推上木驴,四道长钉,三条绑索,东平府尹判了一个剐字,拥出长街。两

声破鼓响,一棒碎锣喊,犯由前引,混棍后催,两把尖刀举,一朵纸花摇,带往东平府市心里,乞了一剐。

话里只说武松带上行枷,看剐了王婆,有那原旧的上邻姚二郎,将变卖家私什物的银两,交付与武松收受,作别自回往了。当厅押了文帖,着两个防送公人

领了,解赴孟州交割。府尹发落已了。

只说武松自与两个防送公人上路。有那原跟的士兵,付与了行李,亦回本县往了。

我们再来看看《金瓶梅》中陈文昭:

《金瓶梅》第10回《武二充配孟州道妻妾宴赏芙蓉亭》:

知县受了西门庆贿赂,到次日早衙升厅,地方保甲押着武二,并酒保、唱的干证人,在厅前跪下。

县主一夜把脸番了,便喊武二:“你这厮昨日虚告,如何不遵法度?今日平白打死了人,有何理说?”

武二磕头告道:“看相公与小人做主。小人本与西门庆执仇厮打。不料撞遇了此人在酒楼上,问道西门庆那里往了,他不说。小人一时怒起,悮打死了

他。”

知县道:“这厮胡说!你岂不认的他是县中皂隶,想必别有缘故,你不实说。”

饮令左右:“与我加起刑来!人是苦虫,不打不成!”两边闪三四个皂隶,役卒抱许多刑具,把武松挈翻,雨点般篦板子打将下来。须臾打了二十板,打得

武二口口声声喊冤,说道:“小人平日也有与相公用力效劳之处,相公岂不悯念?相公休要苦刑小人!”

知县听了此言,越发恼了:“你这厮亲手打死了人,尚还口强,抵赖那个?”饮令:“与我好生拶起来!”

当下拶了武松一拶,敲了五十杖子,教取面长枷带了,收在监内。一干人寄监在门房里。内中县丞佐贰官也有和武二好的,念他是个义烈汉子,有心要周旋

他,争奈多受了西门庆贿赂,粘住了口,做不的张主。

又见武松只是声冤,延挨了几日。只得朦胧取了供招,唤当该吏典,并仵作、甲、邻人等,押到狮子街,检验李外传身尸,填写尸单格目,委的被武松觅问

他索讨,分钱不均,酒醉怒起,一时斗殴,拳打脚踢,撞跌身死。

左肋、面门、心坎、肾囊,俱有青赤伤痕不等。检验明白,回到县中。一日,做了文书申详,解送东平府来,详允发落。

这东平府府尹姓陈,双名文昭,乃河南人氏,极是个清廉的官。听的报来,随即升厅。那官人,但见:

平生正直,禀性贤明。幼年向雪案攻书,长大在金銮计策。

常怀忠孝之心,每行慈爱之念。户口增,钱粮办,黎民称颂满街衢;词讼减,盗贼休,父老赞歌喧市井。攀辕截镫,名标书史播千年;勒石镌碑,声振黄堂

传万古。正直清廉民父母,贤良方正号青天。

这府尹陈文昭已知这事了,便教押过这一干犯人,就当厅先把清河县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状招拟看过。端的上面怎生写着?文曰:

“东平府清河县为人命事,呈称:

犯人武松,年二十八岁,系阳谷县人氏。因有膂力,本县参做都头。因公差回还,祭奠亡兄,见嫂潘氏,守孝不满,擅自嫁人。是松在巷口打听,不合于狮

子街王鸾酒楼上,撞遇先不知名、今知名李外传,因酒醉索讨前借钱三百文,外传不与;

又不合因而斗殴,互相不伏揪打,踢撞伤重,当时身死。比有娼妇牛氏、包氏见证夕,致被地方保甲捉获。委官前至尸所,拘集使忤、甲、邻人等,检验明

白,取供具结,填图解缴前来,覆审无异同。拟武松合依斗殴杀人,不问手足、他物、金刃(五),律绞。酒保王鸾,并牛氏、包氏,俱供明,无罪。今合行申

到案发落,请允施行。政和三年八月 日。知县李达天。县丞乐和安。主簿华何禄。

典史夏恭基。司吏钱劳。”

府尹看了一遍,将武松喊过面前跪下,问道:“你如何打死这李外传?”

那武松只是朝上磕头,告道:“青天老爷,小的到案下得见天日,容小的说,小的敢说。”府尹道:“你只顾说来。”

武松道:“小的本为哥哥报仇,因觅西门庆,误打死此人。”把前情诉告了一遍,“委是小的负屈啣冤,西门庆钱大,禁他不得。但只是个小人哥哥武大,

含冤地下,枉了性命。”

府尹道:“你不消多言,我已尽知了。”因把司吏钱劳喊来,痛责二十板,说道:“你那知县,也不待做官,何故这等任情卖法?”于是将一干人众一一审

录过,用笔将武松供招都改了,因向佐贰官说道:“此人为兄报仇,误打死这李外传,也是个有义的烈汉,比故杀平人不同。”

一面打开他长枷,换了—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一干人等都发回本县听候。一面行文书着落清河县,添提豪恶西门庆,并嫂潘氏,王婆,小厮郓哥,仵

作何九,一同从公根勘明白,奏请施行。

武松在东平府监中,人都知道他是屈官司,因此押牢禁子都不要他一文钱,倒把酒食与他食。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到清河县。西门庆知道了,慌了手脚。陈文昭是个清廉官,不敢来打点他。

只得走往央求亲家陈宅心腹,并使家人来旺,星夜往东京(六),下书与杨提督。提督转央内阁蔡太师;太师又恐怕伤了李知县名节,连忙赍了一封紧要密

书帖儿,特来东平府,下书与陈文昭,免提西门庆、潘氏。这陈文昭原系大理寺寺正,陞东平府府尹,又系蔡太师门生,又见杨提督乃是朝廷面前说得话的官,

以此人情两尽了,只把武松免死,问了个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军。况武大已死,尸伤无存,事涉疑似,勿论。

其余一干人犯,释放宁家。申详过省院。文书到日,即便施行。

陈文昭从牢中取出武松来,当堂读了朝廷明降,开了长枷,免不得脊杖四十,取一具七斤半铁叶团头枷钉了,,脸上刺了两行金字,迭配孟州牢城。其余发

落已完,当堂府尹押行公文,差两个防送公人,领了武松解赴孟州交割。

当日武松与两个公人出离东平府,来到本县家中,将家活多办卖(七)了,打发那两个公人路上盘费,央托(八)左邻姚二郎看管迎儿:“倘遇朝廷恩典,

赦放还家,恩有重报,不敢有忘。”

那街坊邻舍上户人家,见武二是个有义的汉子,不幸遭此刑,平昔与武二好的,都资助他银两,也有送酒食钱米的。武二到下处,问土兵要出行李包裹来,

即日离了清河县上路,迤[辶里]往孟州大道而行。

正遇着中秋天气。此这一往,正是:若得苟全痴性命,也甜饥饿过平生。有诗为证:

府尹推详秉至公,武松垂死又疏通。

今朝刺配牢城往,病草萋萋遇热风。

这里武二往孟州充配往了不题。

将《水浒传》中的陈文昭与《金瓶梅》中的陈文昭稍作比较,无需添加一字,我们就可以看到二者之间本质的区别。

蔡蕴、宋乔年、陈文昭都是真实的历史人物,他们所以被写进《金瓶梅》,以及他们与《金瓶梅》中的同名人物之间的关系等等,请参见笔者所编著的《金

瓶梅人物正传》(海口,海南出版公司,1991年12月版),这里不再赘言。

《人物正传》

三、结语

从孔子以来的中国“士”阶层,作为中国“社会的良心”的承载者,伴随着中国封建社会的发展兴盛与衰落,由以天下为己任(孟子:“故天将降大任于斯

人也”),到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忧国忧民,到明清易帜、钱谦益等人因秦淮汉水太凉而不敢赴水殉国,真正是一代不如一代,日

渐衰微了。

中国古代优异的长篇小说,作为一个系列,真实而生动地描写了中国“士”阶层的这一发展演变过程:《三国演义》对“士”加以理想化;《水浒传》已把

目光转向了“侠”;而《金瓶梅》与《西游记》则对“士”进行了无情的揭露指责和揶揄讽刺;

《儒林外史》中的“士”已经迷惘、失落,但不失看;到了《红楼梦》则已经完全绝亡了,已经为“无才补天”而痛苦失声了。(关于《三国演义》《水浒

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等长篇小说的主题,请参见拙著《中国古代小说戏曲的互动》。(1)

《中国古典小说戏剧诗歌的互动》叶桂桐 著

注释:

(1)叶桂桐《中国古代小说戏曲的互动》,北京,线装书局,2011年12月。

文章作者单位:山东外事职业大学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刊于《叶桂桐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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