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必须做出这种抉择” ——蔡洪滨院长想念与追忆厉以宁先生

来源 | 港大经管学院

作者 | 蔡洪滨

编辑 | 郑青春

我国经济学界泰斗、闻名经济思想家、社会科学家、教诲家，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的开拓者、北京大学工商治理学科创立者、哲学社会科学资深教授、光华治理学院创始院长、名誉院长厉以宁，因病医治无效， 2月27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2岁，辞别仪式定于3月7日上午举行。

“作为经济学家，厉老师最可贵之处，是对中国国情的深刻理解，对中国经济复杂性的细致洞察。他是真正扎根在中国现实的学者，总能把中国问题放在中国语境中往探求和解决。”香港大学经济及工商治理学院院长蔡洪滨发文追念想念与追忆厉以宁先生。

三年疫情之后，再次来美国访问，第一站是斯坦福大学。飞机刚到旧金山后几个小时，厉老师往世的噩耗便传来了。一个人在酒店房间，悲痛万分，和厉老师交往的幕幕往事奔涌而来，心绪难以清静。虽然知道厉老师的身体状态不是很好，但还是觉得突然，很难接受这个现实。那两日旧金山阴雨缠绵，冥冥之中似乎上苍也在悲戚。网上悼念的文章和评论展天盖地，很多人说，厉老师走了，是一个时代的逝往。

我们每个人都是时代的见证者亲历者，在时代的洪流中有着自己的轨迹和经历。我年轻时有幸求学于厉老师门下，走上了经济学的学术道路；后来又回到北大光华治理学院和厉老师共事多年，无时不受益于他的教导和支持。我的人生轨迹中，厉老师的影响是最大的。

我1984年进进武汉大学数学系。当时中国经济改革如火如荼，在校园讲座报纸期刊上，各种改革政策的争论，各种经济思潮和理论的介绍，各种经济问题的分析，让我对经济学产生了强烈的兴致，后来决定要考研究生读经济。厉老师那时已经是全国最有影响力的经济学家之一，他牵头指挥的“宏看经济运行”硕士项目更是全国经济学子心神往之的地方。身在武汉信息不通，靠着自己探索，我竟然考上了北大厉以宁老师的研究生，命运待我实在太好。

还记得来到北大，经济学院研究生班简单的开学介绍会上，第一次见到厉老师，儒雅的学者之气，讲话精炼，条理清楚。当时没有想到的是，我和厉老师的师生缘分，不只是3年的硕士学习，而是35年的人生历程，35载的师生友谊。

众所周知，厉以宁老师是高山仰止的经济学大师。他的众多经济学奉献和其影响， 已经有很多的介绍，我就不再重复。在此谈一些我个人理解的厉老师治学和学术思想的特征。

第一，深厚的学术功底，使得他厚积薄发，著作等身，几十年继续不断推动中国经济学的发展进取。

厉老师这一代学者，不同于陈岱孙等上一代经济学家，也有别于现在年轻的经济学者，他们在新中国成立后上大学，没有机会系统学习经济学，更没有出国留学的可能。 回看厉老师的学术成长经历，一个深刻的感受是， 晦养厚积，终成大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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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老师1955年从北大经济系毕业，以优异的成果被经济系选留。然而随着政治空气越来越“左”，他被分配在系里的资料室从事编译工作，这使他有机会接触大量西方经济学著作和几十种国外经济学期刊。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他翻译了200多万字的经济史著作，还为北大经济系内部刊物《国外经济学动态》提供了数十万字稿件。他在人们头脑发热的年代，如饥似渴地吸取中外经济学的知识，广泛了解国际经济学的进展，并开始自己独立的探求和推断。

机缘、勤劳、加上天赋，这三个成功要素，在厉老师身上同时完美体现，是厉老师练就经济学“深厚内功”的原因。熟悉厉老师的人都知道，他非常勤劳自律，一生用在读书、写书、教书上。天天早上要伏案写上千字的文字，几十本著作，无数篇文章，就是这样写出来的。另外，厉老师可能是我熟悉的人中，记忆力最强的。他在80多岁时给学生讲西方经济史，不看讲义，各种历史数据资了然于胸，娓娓道来；不同时期欧洲版图的转变和演变，信手在黑板就能画出地图，一丝不差。我经常感叹厉老师的大脑能有多大的容量。每到一个地方调研，他对当地的历史和风土文化，都有相当的了解。碰到很久以前来调研时见过的人，厉老师都能清楚的说出该人的情状和当时见面的场景，让人赞颂不已。

厉老师凭借惊人的记忆力理解力，同时得到北大名师指点，通览了西方经济学和经济学史经典，由此打下了扎实学术功底，成为了经济系的“扫地僧”。改革开放之后，厉老师看起来是“横空出世”，背后是却是他在漫长岁月中一点点积攒起来的能量。

“只计耕耘莫问收”，几十年的勤劳耕耘，收成不用问自然圆满。厉老师著作等身，涉及的领域，从西方经济史、经济思想史、宏看经济学、发展经济学、制度经济学、环境经济学、教诲经济学等等，几乎覆盖了经济学的大部分范畴，而每本书都有相当的深度和思想性，这在中外都是极其罕见的。

国际上经济学的发展有越来越专业化的趋势，顶尖经济学家也都只在一个狭隘的领域上深挖，再也难见凯恩斯、熊彼特和哈耶克那样的大家。而在中国，因为学术发展的长期隔绝和中断，不少经济学家是既窄又浅。厉老师深厚的学术功底，使得他能在如此众多的领域都有建树，为推动经济学的发展做出了特殊奉献。

以经济史为例，厉老师的《罗马拜占庭经济史》和《资本主义的起源》，是中国学界研究世界经济史的传世之作。有别于传统的中国的经济史研究，厉老师不是简单的史料堆积，而是有理论体系的建构和经济学思想的提升。比如，穿透千年的经济演变史，厉老师提出罗马帝国消亡的原因，在于对于政权稳定至关重要的中产阶级，在内外交织的政治军事力量的长期博弈中，逐渐的衰落败退。再比如，通过梳理世界各地经济制度的漫长演变，厉老师提出资本主义制度有内在的弹性和刚性体制区别，弹性体现在不断完美演变，能够修正制度缓解内在矛盾， 而刚性恰恰相反。同样，社会主义制度也有刚性弹性，东欧的社会主义不成功，乃其刚性特征使然。厉老师的这些著作里，无论是对浩瀚的经济史料的把握，还是对经济学理论体系的理解上，都展示了超凡的功力。而只有依靠坚实的学术功底，才有可能作出真正的学术突破和创新。

第二，对中国国情的深刻理解和洞察，使得他的学术影响力历久弥新，成为长青的中国经济学泰斗。

作为经济学家，厉老师最可贵之处，是对中国国情的深刻理解，对中国经济复杂性的细致洞察。他是真正扎根在中国现实的学者，总能把中国问题放在中国语境中往探求和解决。

一方面，他总是站立在中国的大地上想问题，将理论方向和现实抉择相结合。几十年来厉老师提出了大量有前瞻性、有针对性、有可行性的政策主张和意见，推动和影响了中国经济改革的进程。为世人所熟知的“厉股份”，“厉民营”的称号，便是其政策和社会影响力的反映。

另一方面，厉老师强调经济学要“联系中国、解决实际问题”，要把经济学原理与中国实际相结合。在他的经济学研究中，往往有能与国际学术对接对话的理论体系，又始终把中国问题作为主线，看点新奇，看法独到，堪称中国经济学界的泰斗。

作为一个海回经济学学者，我对此体会尤深。1991年北大硕士毕业后，我到美国留学，在斯坦福大学读完博士后在加州大学洛杉矶校区任教。2005年回国，很自然的加进了厉老师创建的光华治理学院。如何真正熟悉理解中国经济，而不是简单的照移模型公式，是我回国后首先必须面对的难题。幸运的是，厉老师是对中国经济的方方面面最了解最有洞察的经济学家，他成了我理解中国经济最好的老师。在各种经济问题经济政策的讨论中，在往全国各地的调研观察中，我从他身上不断的学习，学到了太多在课本上学不到的东西。

理解中国国情的一个方法是调研。厉老师非常喜欢往全国各地调研，他跑遍了大江南北，即使在80多岁高龄也不停下脚步。调研是中外经济学研究方法的一大不同。国外的经济学研究，基本上没有调研，理解经济现实只靠数据。中国的经济数据相对的不齐备，更重要的是，数据背后的故事，往往才是中国经济最真实的情状。在跟厉老师一起调研之中，让我深深体会了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实际情状中，区域差距之大，经济复杂度之高，政策执行差异之广。

厉老师曾经担任贵州毕节扶贫的中心专家组组长，经常不辞辛劳赴毕节调研。我有幸参与其中一些调研和政策咨询工作。毕节当时是全国闻名的贫困地区，生态环境破坏严重，几乎没有像样的产业，极度贫困人口众多。但毕节地区内不同的县区，又“各有各的不幸”， 有的是有资源但交通不畅，有的是生态破坏太严重水土流失没法发展农业，等等。在当时交通和其它条件很艰苦的情状下，厉老师走遍了毕节地区的各县区，对各地方的情状和发展把握得十分清楚，每次所提的发展构思和政策意见，都非常有针对性。 现在毕节600万人民的生活水平今非昔比，信赖厉老师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

厉老师领导的林权改革政策研究，也是调研先行。他敏锐的指出，林权改革是农地承包制改革后的又一项重大改革，其核心是产权清楚的问题，要通过确权来激发农民种林养林护林，而不是乱砍乱伐。但是，中国幅员辽阔，不同地区的林业发展情状差异很大。在厉老师领导下，我们分别往调研了林业不发达亟需提升森林覆盖率的西北地区，森林覆盖率比较高但需要发展林业经济的南方地区，和以国有林场改革和可继续发展为主题的东北地区。林权改革的整体政策意见报告，以及针对不同地区的系列分报告，就是在这些调研基础上形成的。

通过足够的调研和详实的论证，厉老师得以把握不同阶段中国经济问题的核心，进而提出有针对性可行性的意见和主张。《非公经济36条》是另外一个很好的例子。正如他在《相见欢》中所写：“边城集镇荒丘，大山沟，多半见闻来自广交游。下乡怨，下海恋，下岗忧，了解民情不在小洋楼。”

有人评判，厉以宁先生是中国经济体制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经济社会结构迈向工业化、城镇化、信息化和国际化“两大转轨”时期，勇立时代潮头，作出突出奉献的经济学家。在我看来，之所以能够如此，正是因为日积月累的调研和积存，形成了厉老师对中国国情的深刻理解和洞察，使他在经济学研究中，能够以“中国问题”为导向往推动经济学在中国的发展。

“不联系中国实际，经济学是没有出路的。”在厉老师看来，源于实践的理论才是常新的。他往往借鉴国际学术界相关理论，结合中国现实，提出自己独到的看法，既与主流经济学有共同之处，又有带着中国特色的不同新意。

比如厉老师提出的“中国经济非均衡理论”，既受西方经济学中的非均衡理论的启发， 也是对上世纪80年代开始的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过程中，经济形态处于一种动态演变的理论阐述。从国内当时市场不完美、价格体系不灵敏的状况出发，厉老师认为中国经济在转型期会处于不均衡的状态，而经济改革应该通过培植足够自主、布满活力的市场主体而逐步走出困境，现代企业制度的建立至关重要。这样的对中国经济有特殊看法的经济学思想，是厉老师提出“股份制改革优先”的理论基础。

理论和中国实际相结合，又在解决中国问题中进一步创新理论，这一特征贯穿于厉老师的学术生涯。即使是上面提到的经济史著作，虽然没有直接研究中国经济，但仔细读来，厉老师对中国问题的关注依然跃然纸上。从对中产阶级的保护和壮大，到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革（体制弹性）的必要性，不都是中国经济中最核心的问题吗？ 他的经济学研究，将深厚的学术功底和对中国国情的深刻理解相结合，理论和实践相互促进，才使得其学术生命格外的长，学术影响力经久不衰。

第三，深沉的家国情怀和果敢信心，贯穿于他的学术人生，堪称中国经济学人的楷模。

经济学是一门研究经济现实的学科，加上其“理性人”的假设，往往被人误解为是教人自私自利的学问。这当然只是误解，经济学以研究人的行为出发，最终目的是期看能够理解经济运行的法则，找到增加社会福利提升人民幸福生活的经济发展之路。厉老师作为中国经济学者的杰出代表，言行之间，学问之中，体现了其深沉的人文情怀和对国家民族命运的关注。

众所周知，厉老师人文修养很高，是个诗词大家，词句之间感情丰盛，家国情怀深厚。他的情怀，同样体现在其经济学研究中。在《体制，目的，人》这本书中，厉老师开宗明义的指出经济学是以人为本的学科，对人的研究是经济学的最高层次，“对人的关怀和培植是社会主义的生产目的”。以此为终极目的，我们才能用适宜的角度分析经济体制运行和发展目的的抉择，才能正确的理解道德和文化对于经济发展的影响和意义。

这样的以人为本，为民所忧的情怀，在厉老师学术生涯中贯彻始终。对于城乡二元体制的刨析和指责，体现了他对8亿农民不公地位和待遇的深切关注；对于教诲经济学和环境经济学的研究，体现了他对人的培植和对生活环境的关怀。厉老师的学术人生，以他特殊的学术思想和看法，提出相应的政策意见和主张，为切实改良人民的命运和生活而立言著说，可以说是“立德、立功、立言”的表率。

这样饱含情怀的学术追求，造就了厉老师对市场经济和改革开放果敢的信心。他曾经回忆到，在江西鲤鱼洲农村下放劳动期间，虽然自己干农活非常的艰苦，但看到当地农民的贫苦生活，对他的经济学思想有了极大的触动。为什么这么勤劳的农民不能实现基本的温饱？厉老师的答案是，计划经济是问题所在，计划经济无法带来经济的发展，无法改良人民的生活。从农村承包制开始的改革，一步步的打开了阻碍经济发展的束缚，为中国经济注进了活力，也印证了厉老师在鲤鱼洲形成的市场经济信心。

无论是春雷咋响的改革开放之初，还是改革碰到“中梗阻”、进进“深水区”，在一个个特殊的历史节点上，他和众多知识分子一起加进了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讨论和探索中，成为他们之中“突破时代”“引领时代”的杰出代表，改革是在他们这一代人最执着的“抉择”。时代抉择了他们，他们也无愧于时代。而他们为什么九死未悔抉择“改革”，为什么历经艰难初心不改，特别值得今天的我们深思。

记得在《走向繁华的战术抉择》后记中，厉老师曾经写下这样的字句，“我们的看点是，在深化改革中稳定经济。改革将给人们带来信心，带来期看。我们只能有这种想象，也必须做出这种抉择”。一代经济学人的追求渴盼跃然纸上，学术报国的炽热感情深躲其中。今日捧读，字字铿锵，有金石之声，如黄钟大吕。

“我国的改革尽管不断取得进展，但改革并非一帆风顺，改革中存在很多困难，改革事业的艰辛已被人们普及注重到”。在激流勇进的改革开放大潮中，是什么让厉老师他们面对改革的阻力、改革的困难、改革的艰辛，依然得出“改革是不可阻挡的趋势”这一振聋发聩的结论，并由此保持变革的激情、创新的勇气，始终挺立于时代的潮头？厉老师自己的回答，是他在2018年获得“改革先锋”勋章时说到，“作为读书人，总有些正心、齐家、改良人民生活的想法，这是我坚持至今的动力。”

这种坚持，于小处也经常可见。我见到厉老师何老师闹矛盾，经常就是两种情状。在外出调研时，经常在已经繁忙的行程上，当地的政府和企业会请求厉老师抽空加场讲座或是座谈。为厉老师身体起见，何老师有时期看婉拒。但往往邀请者觉得机会难得，非常诚恳，最终厉老师总是答应下来。类似的情状，是在学院上课。学院各个教学部门的学生，都期看能听厉老师上课。随着厉老师的年岁越来越大，学院也发展的越来越壮大，项目不断增加，厉老师的课不减反增，有时排的还特殊紧凑。这时何老师就会劝厉老师减少一些上课，我也请同事们多注重不要过分辛劳厉老师。但厉老师都自己坚持要给每个项目上课。对他而言，大的坚守也好，小的抉择也好，传道授业、为国为民是坚持一生的追求。

“沉沙无意却成洲”。成就人生的，既是沉沙积淀，日积月累不负耕耘；也是大河奔流，时代潮涌神州造就。厉老师的往世，留给我们的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和坚持。而每一个时代，都需要有它特有的精神和追求。

厉老师千古，精神永存！

学生 蔡洪滨

2023年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