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夜宵街50岁饭店老板熬过疫情遭清场 老顾客坐飞机赶来辞别
摘要:宝业街在疫情后重新热闹起来,但上两周,周大龙突然收到了一个月内要求退展的通知。这条广州有名的夜宵街将升级改造,他经营了快20年的龙虾馆得换地方了,这意味着,四周相熟的邻居和客人们都将辞别。很多人赶来,甚至从外地特意买了航班,想要为自己人生中的一段记忆画个句号。
在这里,周大龙熟悉了五湖四海的朋友,还有像标志一样的网红人物“炒螺明”。每到深夜,“炒螺明”就推着单车出现,古怪的装扮和举动反而成了熟客间心领神会的共识。十几年,他的故事跟这条街的人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珠江边“宝贵的城市空间”。
文| 何香奕 魏荣欢
编辑| 毛翊君
赶在消失前
天色暗下来,珠江南岸这条不到1公里的小街像是刚醒,数十家馆子接连打开霓虹灯牌,木桌、塑料凳排出一路,很快就有冒着热气的海鲜粥、烧烤、小龙虾端上来,还有推小车的摊贩喊卖鱿鱼丝、钵仔糕。食客们碰着酒杯大声交谈,两车道的马路因为堵车响起喇叭声。
疫情后,周大龙的龙虾店很久没这么热闹,一开门就坐满客人。和广州其他的宵夜聚集地不同,宝业路搜集着最多的老广。街尾的几家老字号食肆都经营了十几年,熟客会在大排档上点怪味青口、花雕鸡、白切鹅,找潮汕馆子要一碗砂锅粥,进秋时来食第一煲羊清汤。大部分是地道的粤菜,也有跳跳蛙、小龙虾这样的外来重口味。
周大龙就是17年前第一个引进小龙虾的人。年轻时,他在一家公司做销售,常到江苏出差,爱上了当地的十三香小龙虾。那会儿,这样的食物还很难打开老广的味蕾,而这片老城区的外地人也少。他托江苏朋友摘购回“大只,多肉、多膏”的小龙虾,再往药材市场买调味素材,要不停地调配方。
现在,他的店成了地标,找不到路的人会提它来定位。店面也从80平米的1格扩大到5格,装修风尚却一直没变,木质桌椅、深红色桌布,黄色墙面上还有些污垢,店外的廉价黄色塑料凳显得更随意。有熟客意见周大龙改造一下,他不在意,觉得“紊乱美”才是广州宵夜的风尚。
他快50岁了,头发有些花白,穿着休闲衫,挂着笑娴熟地招唤顾客,最近的话题都围绕着撤展的企图。这几天电话没有停过,有很久没来过的客人说要来食最后一顿,还有外地粉丝确认消息,预备飞到广州打卡,也有网红预备在关店前找他录一期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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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场的消息来得很突然。2月27日那天,周大龙和宝业路几十家属于德联恒基物业的商家收到了要在3月29日前移离的通知。得知这事时,有家新移来的口腔店正在装修。沙园街道相关负责人已公开说,海珠区正在谋划、推进江南文商旅合成圈建设,宝业路作为这项工作的重要商圈节点,计划进行升级改造。
相关商户收到的物业治理处通知。讲述者供图
沿街的一些商展外墙上,贴起去除合同的告示,有的店展打上了“清仓甩卖”的广告。一位33岁的湖南女人得知时,想起十年前来到广州工作,和两位好友每周都往食成记辣田鸡,后来各自有了生活,很少再能聚齐;有个钟情于得记潮汕砂锅粥的广州女孩,回忆起大学时喜欢在宝业路四周看livehouse,结束后总跟同学在这里食宵夜,疫情里那家live house倒了,她们在另一区看完演出,又回到宝业路光顾得记。
广州人余明是在朋友圈看到这消息的,他跟周大龙差不多同龄,就住这条街四周。年轻时晚上往酒吧、卡拉OK应酬完,爱在这里食点宵夜,有时候在别处饮了酒,找代驾也要回来再整点。
对他来说,这是种习惯,十几年下来“有了感情”。冬天,余明钟意往光明羊汤,食一锅热腾腾的火锅,夏天到了就往周大龙那里点冰镇啤酒和应季的蒜泥小龙虾。好些老板都熟悉他,每次就要打招唤谈天,“这就感觉跟在其他地食饭不一样。”
这个月出差前,余明特意约上老朋友来龙虾馆食最后一顿。那个晚上到店时,已经满是客人。和往常一样,他点上两斤小龙虾,先从头盖往上揭开,看到虾膏后,把虾壳中间捏出裂缝再剥开,整条肉连着虾膏一起放进口中咀嚼,它们会碰撞带往返甜。这是周大龙教会他的方法。
他每个月都会往周大龙店里食上几次,这么食了十五六年。最早是朋友介绍往的,第一次他一通乱咬,周大龙看到就告诉他剥虾的方法。之后,余明爱上这风味,食过其他家也还是抉择这里。他和周大龙成了熟人,往了就聊聊近况。周大龙得空会说些“小龙虾文化”,有时旁边光明清汤羊、九子香辣蟹的老板也坐在一起,大家一块吹水。
每次结账,周大龙见到是余明买单就会打折,余明干脆自己静静把钱付了。有时他看着其他人在酒桌上忽悠周大龙,也会担心他轻易信赖人,但转念也想,“餐饮人接触五花八门的人,性格一定是要比较随和才行。”
在这里,有一种余明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的熟悉和亲切,“假如这条街消失,这些店主都分散开,整个朋友圈子都消失了。”
“炒螺明”
这条街陪伴过很多食客的一段人生:刚拿下订单的员工在这里跟伙伴们庆贺,看完演出的年轻人习惯来点一煲砂锅粥,即将往外地上学的学生们来这里辞别,欢聚的中年老友会大声祝福彼此。
过了午夜,酒杯依旧碰着酒杯,有人在大笑、大哭,也有人情绪激动大声用粤语骂街,还有人带着醉意放声唱80年代粤语歌。在这里,一点都不会突兀。
假如你还保持着清醒,会看到一个染着金发、穿红色丝绸衬衣的男人端着酒杯四处吹水。在宝业路,没有人不熟悉这位草根网红“炒螺明”,标志性的涂白妆容很显眼,推着一辆单车。他本是游走在各个摊位卖炒螺的,但还会扭着身子唱歌,有时尖起嗓子说话,甚至冷不丁亲一口男顾客的脖子,用耍宝逗得客人兴致高涨。
有人专门为了看他到宝业路食宵夜,能远远看到就兴奋地发微博,也有邀他饮酒,喊他“明哥”的。熟客看到他,总会买上他的几份田螺,尽管他们也坦承,口味并不好。现在的“炒螺明”在另外一个区有了自己的档口,但还会每晚回到这里见“粉丝”。有位老粉从八十年代就开始听他唱歌,一家三代人都听。
每次“炒螺明”回来,周大龙就会习惯性地招唤他,也买些田螺,让他坐下一同饮酒,还会拍下他的视频放在社交网站上吸引客流量。周大龙也不知道“炒螺明”什么时候来到的宝业路,反正从2006年开店起就已经在这,喊卖着他的“和味炒螺”。
有些老板不许“炒螺明”在自己店里喊卖,觉得这古怪做派会影响生意。周大龙却乐意,“炒螺明”就也爱拉他一起饮酒,天天饮得烂醉,划拳时还会耍赖,他也不计较。“他就是个小孩。”在周大龙眼里,这个中年“炒螺明”勤快、专注,不服输。
“炒螺明”。源自电影《生活万岁》截图
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珠江边努力生活的普通人,一起见证这条籍籍无名的小街变成广州有名的宵夜街时,自己也被很多人记住。
在周大龙记忆里,2006年开店时,宝业路只有零星的粤菜店展。他之前在南京开的粤菜馆经营不善,就回广州折腾零食店,弄了两年也不挣钱,才想着开这么个小龙虾店。当时存款不多,他看中了这里便宜的店租,一格每月2000块。
第二年,宝业路所在的江南西商圈要整合升级,这条街就被政府规划打造成美食街。商场和超市纷纷进驻后,逐渐涌来消费的人,各种地方菜也多了起来。周大龙的店从一晚只有一桌客人,到慢慢满座,有时还要排队,也有了一帮固定的熟客。
那些年,“炒螺明”先坐渡轮再骑单车,花4个小时从番禺区跑来这里卖炒螺。可能很少人知道他喊简伟明,住在番禺村子里,14岁辍学、丧父后才这样讨生计。也很少人知道他是在娶妻生女后,为了跟同行竞争生意才开始男扮女装,模拟梅艳芳的经典粤语歌——买五块钱一盒炒螺,可以免费点唱一首歌曲。这些故事后来被一个短片笔录下来。
而每年5-8月的小龙虾旺季,周大龙得忙活到凌晨5、6点才能收摊,效益好时月进几十万。2008年龙虾馆的店展扩展了一格,变成160平方,之后又扩展了三格,变成如今的400平方,租金也涨到了一格每月2万。
广东人刘悦喜欢到处找美食写食评,也成了龙虾馆的常客,和周大龙相识了十年。每次周大龙推出新菜,都会喊她试食,等她提出意见后,又亲自改良。有次食完蒜蓉味小龙虾,她觉得一两天嘴巴都很难受,味道也很重,说了之后下次再往,发现蒜味变淡了,好食不少。
她老家在汕头海边,很轻易食出虾是否新奇,一直很少在外面食虾,被朋友推举往周大龙的龙虾馆时,本来有些抗拒,食完挺意外的。当时7岁的女儿也喜欢上了,那之后,她基本每周都往,从越秀区开上半小时车。
一直食到女儿成年,成了母女长聊的地方。有时女儿生她气了,刘悦还会买上一份小龙虾给她道个歉。疫情时没法堂食,刘悦要喊跑腿往取,每趟30多块。有时没人接单,周大龙会喊一台的士车给她送。
周大龙店里的小龙虾。讲述者供图
一批老广也是在这慢慢爱上各地口味的。在杨生信的湘菜馆里,有的客人还会要求多加些辣,不然不过瘾,受不住了就猛灌可乐和啤酒。十年前,这个宝业路上的第一家湘菜店上座率总高不过60%,那时候菜完全按湖南的辣度做,顾客频繁要求加清汤稀释。
后来,他们开始调制不辣的酱料,也在4年里调整了3次辣度,从以前天天用100斤辣椒减到60斤左右。现在,33岁的杨生信都变了口味,刚来头三年还老得食湘菜,之后习惯食广东口味了,偶然回湖南老家都受不了那种辣。
珠江边的邻居
撤场这一天其实早有预告。据店主们介绍,这次的清租主要是为了改造升级,而这个计划已经讲四五年。这些房子建于九十年代,下水管道也已老化,一下雨整条马路都淹。前进几年,物业跟当地村子的用地协议到期,之后商家们作为暂时租户按月交租。
周大龙和四周店家之前推测,“这可能是一两个月的工程,会暂停经营,没有想过移离。”在这条街上,无论是客人还是店家,看重的都是人情。邻居们会说,“大家一起旺,才有这个氛围。”
这些年,其他店看到周大龙生意火起来后,也会在店里模拟他的菜式,有时甚至冒充他的品牌往卖,客人跑来质问周大龙。但他也没有上门追究别人,“在这条街,大家生活都不轻易。”
刚刚熬过疫情三年,这里的店展换了好几轮。周大龙记得往年12月,整条街开台的不超过15桌,服务员比客人还多。现在他的客流量好不轻易恢复到80%,又要再次被暂停。
傍晚排队的食客。讲述者供图
杨生信的湘菜馆就在周大龙旁边,晚上八点开始就要排队等位,玻璃上映出腾腾热气,他刚感觉那股属于老广的烟火气正在回来。如今,他和几家老店主商量着最好能一起移走,但要找到一个同样2000平方米的地方不轻易。
杨生信已经在广州结婚生子,最亲近的朋友就是宝业路的邻居们。晚上排队时,为了不让客人等太久,他跟周大龙商量好,假如龙虾馆不排队,他的客人可以过往借坐。马路对面的成记辣田鸡,牛蛙没货的时候,也经常跟他互相救急。
他记得来的客人鱼龙混杂,总有人醉酒打架,前几年七八家邻居餐馆联合请了保安公司的4名保安巡逻。为了减少纠纷,针对客人路边停车,也从之前的个人自主收费变成几家线上统一交款。
杨生信最初对“炒螺明”也有看法,后来听邻居们介绍他的故事,慢慢转变了态度。三年前,他开始连同另外四家店一起出资给“炒螺明”做衣服,在背面印上几家店的名字,也算打个广告。现在已经做了三十多件,本来有红、金、蓝三种颜色,“炒螺明”只肯穿红的,说穿另外两个颜色不是下雨就是生意不好。
杨生信还提出要给“炒螺明”换一辆电动车,换条裤子和皮鞋,但都被拒绝了。现在他的店也将撤场,假如能整体移到另一个地方的话,他信赖“炒螺明肯定会跟着我们一起走。”
有的店家已经开始到别处找觅新店面,琢磨哪些设施必须舍弃,周大龙和一些邻居跑到物管处协商,期看延长腾退时间。一个月的移迁时间对于他远远不够,“都不知道怎么搞,店里冰柜、空调、炉具、桌子凳子往哪儿移,店员怎么安置,还要找新店展。”
建筑师何志森4年前移到了宝业路四周居住,每次搭地铁回家时,总喜欢提前一站下车,从宝业路散步回家。“现在的城市规划越来越模式化,这里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他很喜欢看察这条街,每家店的招牌、使用空间的方法都不一样,每家店占停车位的方式也不一样,有的是一张空椅子,有的是一个大型垃圾桶,“这很宝贵。”
无论他多晚经过,宝业路总是人山人海,能感受到人和人之间亲切的连接。他记得,往年冬天一个下雨的晚上路过,看到有露宿的老奶奶坐在路边石墩上,一家火锅店店员端出一碗面条给她。“这个城市空间很值得治理者往研究的。”
何志森也带外地朋友往宝业路食过几次饭,每次都是同一家潮汕粥店,他觉得便宜又好食。遇上上菜慢、送错菜,他也不以为意,“来这里的人都有一种共识,不是追求服务,大家都是平等的。”
深夜里,宝业街又传出歌声,“几多艰苦当天我默默接受,几多辛酸也未放手,有意挑剔今天我不在乎,只跟心中意愿往走”。那是“炒螺明”最爱的一首老歌——《顺流逆流》。
(文中除何志森外,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