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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宋︱庐山照江崖:丞相塔前丞相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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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池塔

(一)丞相塔前丞相祠

清初闻名的海宁籍诗人查慎行考中进士时已经年过半百。康熙三十一年(1692)春,查慎行在九江知府朱俨幕中。这年夏天查慎行开始编辑《庐山志》,为此他于七月二十四日起游览观察庐山,朱俨为他预备了半月干粮,“既为辑《庐山志》,复遂庐山之游,贤地主之贶我良厚矣” (《湓城集》小序)。这次庐山之行历时十日,行中各处均有诗作,结束后又撰《庐山纪游》一卷。

除了白鹿洞书院,查慎行所见庐山的人文景看其实破败不堪,觅访古迹多不可得,其中觅宋行程主要包括:

濂溪先生祠,往城约十里,今祠废,石坊犹存。明嘉靖中都御史傅凤翔建。又一里,渡石塘桥,乃先生墓道。按《九江志》,旧有墓道亭,今亭亦废。墓在栗树岭,往大道五里。先生隐居旧在莲花峰下,与圭璧、锦绣相比,为三峰,土人无能确指其处者。意双剑之西,数峰如笋,秀色娟然,且其下有莲花洞,当即此也。

西林寺……尚存断碑三,大抵皆宋景德间免粮牒文。

再接下来除了白居易到过的大林寺,天池寺所谓“天池”其实“广不盈亩”,今天所见更已小至数丈见方而已。天池景区多是周颠仙与王阳明的遗迹,不过查慎行注重到一处很不起眼的宋代遗迹即天池寺的佛塔:

砖塔在山北,宋韩侂冑建。建炎中,曾被雷震一角。赵忠定公汝愚祠在山椒,与塔相近,今废。

这个早已破败的景看让查慎行感慨良多,他为此写了一首诗,题目喊《赵忠定公废祠在天池塔傍》,诗云:

丞相塔前丞相祠,千秋兴废偏同时。我来吊古一惆怅,青史贤奸僧不知。(《敬业堂诗集》卷十五)。

庐山的“丞相塔前丞相祠”的景看未见于清代以前的文献,但清初似乎引起了不少文人的注重,另一位闻名诗人陈大章也有七律《由石华表上天池塔觅赵忠定公汝愚祠堂故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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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塔初成一角摧,分明天鉴属昭回。如何曲笔山阴叟,空把经函枉迅雷。戒坛石塔已全隳,漫向秦封觅故基。仄磴丛篁凭吊久,至今人说赵公祠。

首、尾两联同样是对宝塔与赵公祠做出了忠奸两立的判别。同样是康熙年间文行远的《浔阳跖醢》也有记载:

赵忠定公汝愚祠,在山麓,以祠忠定与其父母,莫知所由始,或崇宪知江州军事时所建也。

今天庐山天池景区已不见赵汝愚祠的踪迹,清人所见也是“废祠”“故址”。但诗文所记觅访目的均为赵汝愚祠,阐明赵汝愚祠曾经明确存在但已“莫知所由始”,而韩侂胄建天池寺砖塔之事似乎只见于诗人的凭吊。但是由于没有连续性的文献记载,无论丞相塔还是丞相祠的来历都变得十分可疑。那么赵汝愚祠究竟是何来历?史志中未载韩侂胄建塔究竟是受累于青史贤奸之辨还是别有隐情。

庐山天池寺山门

(二)赵汝愚墓

韩侂胄与赵汝愚的恩怨情仇、忠奸功过,史书上通行的讲法是:绍熙政变中,赵汝愚考虑以太皇太后吴氏的旨意迫使光宗禅让于其子赵扩,并通过吴氏外甥、知合门事韩侂胄向吴氏追求支持。韩侂胄又通过内侍关礼与吴氏取得联系,获得吴氏赞同后,赵汝愚在为孝宗举行禫祭时宣称有光宗御笔“念欲退闲”,向垂帘听政的吴氏请旨立赵扩为帝,于是赵扩(宋宁宗)即位,赵惇称太上皇。光宗禅位并非出于自愿,宁宗即位以后,赵汝愚因有策立赵扩不断升迁,拜右相。赵汝愚重用信仰理学的官员,请朱熹出任天章阁待制兼侍讲,而没有足够重视绍熙政变重要参与者韩侂胄对于权位的诉求。韩侂胄期看获授节度使,结果只有枢密都承旨的兼官,这使他对赵汝愚十分怨恨。为排挤赵汝愚,韩侂胄通过御笔先后将自己的亲信赖命为台谏官,韩侂胄利用台谏官弹劾赵汝愚。赵汝愚是赵光义长子赵元佐的后裔,以宗室拜相有违宋朝传统。庆元元年(1195),李沐以同姓居相位将不利于社稷为由参劾赵汝愚,赵汝愚出知福州,不久罢为宫祠,赵汝愚引进的理学官员全遭贬黜。结果庆元二年(1196)正月赵汝愚被贬死于安置永州(今属湖南)途中。韩侂胄则获授保宁军节度使,又升为开府仪同三司。为打击理学,韩侂胄又发动“庆元党禁”,禁止在省试中以道学取士,朱熹被韩党进攻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恭、不谦六大罪状,下诏“伪学”之徒不得担任在京差遣,清查近年各科进士及太学优等生中的“伪学之党”。

有些地方记载,赵汝愚被安置永州,途经衡阳遇害身亡。赵汝愚当时是戴罪之身,最初下葬于湖南长沙,因此今天长沙妙高峰北麓青山祠侧仍有赵汝愚墓,墓碑刻“南宋忠定赵福王墓,南宋庆元二年丙辰安葬,清宣统二年(1910)庚戌续修”,墓堆石壁嵌有叶德辉所撰碑记,该墓1959年就被湖南省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问题是一般认为赵汝愚是饶州(今江西上饶)余干人,今天余干县枫港乡樟木桥村雕峰也有一座比长沙更大的赵汝愚墓,目前是上饶市文保单位。该墓高6.5米,直径30米,占地约2000平方米,墓地乔木环抱,墓前有镇墓兽等,雕峰西麓又有石牛、石马,清光绪年间朝廷曾颁发保护南宋丞相赵汝愚墓的告谕。这样一来,赵汝愚墓就有了长沙说、余干说与迁葬说三种看点。

赵汝愚卒于庆元二年正月,墓志铭记载“公薨之年五月壬午,葬余干之雕峰”,余干无疑有赵汝愚墓。至于长沙赵汝愚墓,清人陈运溶的《湘城访古录》提出了这样的看点:

《明统志》谓“汝愚谪永州,道卒,旅殡于湘东开福寺,州请于朝,得旨回葬”。据此则汝愚无葬长沙事,旧志所载“或回葬过潭时权殡处也”。案,《宋史·罗必元传》云:“元知余干县,赵福王府骄横,以汝愚墓占四面民山,必元直之。”据此则墓之不在长沙明矣,较《明统志》回葬之说更确,而近人不学,乃于妙高峰置冢树碑以实其事,妄也。

陈运溶依据《宋史·罗必元传》确认赵汝愚墓在余干,又依据赵汝愚卒后“旅殡于湘东开福寺”而认为长沙赵汝愚墓是在“权殡处”“置冢树碑以实其事”。不过赵汝愚往世时是戴罪之身,无人为撰墓志铭。直到韩侂胄已经往世后的嘉定元年(1208),赵汝愚始尽复官职,谥曰“忠定”,这才有刘光祖为撰《宋丞相忠定赵公墓志铭》。而据清同治《余干县志》记载,罗必元任余干知县已是度宗朝(1264-1274),所以墓志铭与罗必元干预赵汝愚墓占山都是距赵汝愚往世十余年、数十年之后的事情。当然赵汝愚究竟是宗室大臣,即便在韩侂胄专权时代也有可能很快得以回葬家乡。

庐山风景

(三)照江崖与赵忠定公汝愚祠

赵汝愚墓虽然仍有谜团,究竟长沙、余干两地都作为文保单位很好地保存下来。比赵汝愚墓更加让人困惑的是文献记载赵汝愚的祠庙至少有三处,但任何一处祠庙实体都已了无痕迹。一处在赵汝愚的卒地湖南衡阳,清代赵申乔重建并有记文:

衡阳之有赵忠定公祠也,以公谪赴永州,道经衡州,守臣钱鍪阿韩侂胄意,阴中之,暴卒,殡于湘东开福寺,旋得请回葬而立祠焉者也。兵燹之后,祠既不存,基地遂侵没于有力之家。余过衡阳,偕监司以下往勘,仅有隙地数尺,众咸指为祠基。

另一处在浙江桐乡,雍正《浙江通志》记载,赵善应“建炎间与其父申国避地崇德之洲钱,遂家焉”,赵汝愚就出生在这里,清代的《檇李诗系》不但明载“靖康丁未生汝愚”于此,还称“是年孝宗亦生于秀州,此南宋君臣基命之数也”。《宋史》称赵汝愚是余干人,应该是赵善应后来监余干酒税并在当地置有田宅而迁居。崇德洲钱就是今天浙江省桐乡市洲钱镇,明嘉靖年间建忠勋祠祀宋赵忠定公汝愚,其后桐乡人钱梦得重建,并撰《赵忠定公祠记》称:

吾乡忠定赵公,以天潢懿亲夹辅宋鼎,诞生于洲钱民舍,故里曰“生贤”,巷曰“探花”,犹昭昭在人耳目。祠旧在祗园寺,嘉靖间胡中丞毁诸寺看,祗园赖有公祠,独不毁,意其箕尾山河,鬼神呵护,亘古今不可湮没欤。今祗园梵宇金碧辉映,而公之榱桷几筵化为乌有矣。念夫缁衣锡杖,犹思克绍衣钵而章缝衿佩,顾独无高山之仰耶?靳侯捐俸首倡,使邑中好义者翕然乐助以共成此祠也。

今天桐乡赵汝愚祠虽然无迹可觅,但洲钱镇东田村竟建了一座赵汝愚丞相府来纪念他。

第三处就是清初诗人津津乐道的庐山天池景区的、“莫知所由始”的赵忠定公祠,文行远推测是赵汝愚之子赵崇宪知江州(今江西九江)时所建。虽然今天游览庐山连查慎行当年所见赵汝愚的废祠、旧址也不知所踪,却有一处景点保留了赵汝愚祠非常重要的记载,这就是照江崖。当代庐山史志对比江崖景点的介绍如下:

照江崖在天池寺西北。明朝刘世扬题刻“照江崖”三字。王守仁于明正德十五年(1520年)刻“昨夜月明峰顶宿,隐隐雷声在山麓。晓来却问山下人,风雨三更卷茅屋”一诗于崖上,看似描绘同一时辰山上山下不同的气候特征,实则表达他当时内心的不清静,宣泄胸中郁闷。无独有偶,1959年中共中心召开庐山会议期间,曾为毛泽东秘书的田家英、李锐等4人散步到此,觉得王守仁诗意与他们的不佳心绪“有某种暗合”。他们“远看长江天际流往,近听山中松涛沉吟”,田家英当即写下一联“四面江山来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照江崖上有石亭覆盖,亭为民国人汪精卫所建。

整个介绍只字不提赵汝愚或赵崇宪。

其实这里提到的“照江崖”与王守仁诗的题刻都刻在照江亭内平地突起的一处巨岩之上,但两者所占面和人仅占石崖正面的五分之一左右,石崖左侧主体部分是嘉定四年(1211)十一月赵崇宪《祭先祖考妣文》,全文如下:

维嘉定四年岁次辛未十一月己酉朔,越十五日癸亥,孙朝请郎、知江州军事兼管内劝农营田事赵崇宪,谨遣曾孙必垕,以清酌庶羞致奠于先祖考太师庆国笃行公、先祖妣冀国夫人李氏、先考太师大看文丞相福国忠定公、先妣秦国夫人徐氏之祠。维昔笃行,绘像此山。祠宇俨设,盖已有年。继忠定公,并列其间。山以祠重,祠以山传。崇宪不肖,假守江堧。首访精庐,榱柱欹颠。追惟先志,心折涕潸。尚期异日,吏责少宽。再加营葺,旧看复还。庶几英灵,百世妥然。欲拜祠下,官守拘牵。敬遣贱息,洁蠲以前。寸诚悲切,神其鉴焉。尚享!

这篇文献正是依靠照江崖的石刻得以保存,记述赵崇宪知江州时派其子赵必垕,祭奠赵崇宪的祖父赵善应与父亲赵汝愚。赵善应在监饶州余干酒税时应该置有田宅,赵汝愚因此称余干人。赵善应终官江西兵马都监,应该卒于任上并可能葬于庐山,故而在庐山有祠庙。赵汝愚往世后赵善应祠庙可能并祀赵汝愚,因此赵崇宪称“维昔笃行,绘像此山。祠宇俨设,盖已有年。继忠定公,并列其间”,并在知江州时“再加营葺,旧看复还”。庐山赵忠定公祠本是赵善应祠庙,自然是赵汝愚所建更加合理。赵汝愚在嘉定年间被平反后成为一代名相,庐山赵善应祠庙应该这才演变为赵忠定公汝愚祠。

至于查慎行诗中所吟唱的“丞相塔前丞相祠”情景,或许只是诗人的想象。因为陈大章诗《由石华表上天池塔觅赵忠定公汝愚祠堂故址》颔联“如何曲笔山阴叟,空把经函枉迅雷”有自注称:

塔为韩侂胄建,合尖时有僧以血书经一函封之,雷击其角,见陆务看记。

但这段自注就摆了一个乌龙,因为陆游的确在《进蜀记》中写过天池寺砖塔遭雷击的故事:

旧闻庐山天池砖塔初成,有僧施经二匣。未几,塔震一角,经亦失所在。是日,因登看以问僧,僧云诚然。或谓经乃刺血书,故致此异。又云今年天池火,尺椽不遗,盖旁野火所及也。

问题是,《进蜀记》是陆游因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年)山阴(今浙江绍兴)赴任夔州(今重庆奉节一带)通判而撰写的一部长篇游记,陆游见到天池寺塔“震一角”的景象时韩侂胄年不足二十,“天池砖塔初成”更早于此。因此天池砖塔应该不是韩侂胄所建,至少绝对没有因为韩侂胄迫害赵汝愚而“宝塔初成一角摧,分明天鉴属昭回”这回事情。

总之,庐山天池寺景区的照江崖是与赵汝愚有关的、十分重要的宋代遗迹,但这里最早既不是“丞相祠”更没有所谓的“丞相塔”。查慎行吟唱的“丞相塔前丞相祠,千秋兴废偏同时。我来吊古一惆怅,青史贤奸僧不知”,只是诗人为咏史而强行脑补出来的意境,当然这并不阻碍查慎行成为一名杰出的诗人与旅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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