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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不仅有个包青天 还有李师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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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离我老家曹县不远。儿时,听往过的大人说,“开封啥都没了,就剩个铁塔”。这让我仿佛以为:开封是产铁的。铁,不光能做锅,还能做塔,甚至能做脸,电视里都唱“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

事实上,不管包青天的脸,还是铁塔的塔,都不是用铁做的。铁塔始建于北宋仁宗年间,是一座八角十三层的琉璃塔,因遍体通彻褐色琉璃砖,混似铁铸,从元代起,民间称其为“铁塔”。

2015年秋天,我第一次往开封,看到这座伫立了九百多年的铁塔,仰看的那一刻,我心潮难平。九百多年,在确切的史料记载中,这座城市历经了三十七次地震,十八次大风,十五次水患,铁塔岿然不动,比铁还要坚实。

多少政权的更迭,王朝的兴废,也被它亲眼目睹。只是不知,这其中,有一名青楼女子的故事,它是否还能记起。

宋朝的开封,东京汴梁,是全世界最繁华的都市,没有之一。开始修筑铁塔的宋仁宗年间,堪称中国历史上少有的盛世。

宋仁宗手下名臣众多,范仲淹、欧阳修就不用说了,单是嘉佑二年的一场科举,就出了程朱学派奠基人程颢;“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张载;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苏辙……旷世大才子苏东坡都未能进进三甲,如此“内卷”,旷古未见。

到了宋徽宗时,开封依然如《清明上河图》那般繁华。南方虽反了方腊,淮南也有宋江为首的流寇,加上山东张万仙、河北高托山等等的民变,也都被轻易平定,旋起旋灭,似乎都不足为患。大规模战争很久都没有过了,北边的辽国、西边的西夏,保持了多年的和平。这让宋徽宗赵佶经常忘了自己皇帝的身份,终日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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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上,赵佶独创了“瘦金体”;绘画上,其花鸟自成一派;包括他梦中的颜色,也做出了“雨过天青云破处”的汝窑瓷器。他身边的大臣一个个多才多艺,比如书法家蔡京、球星高俅,还有帮他搞艺术品收躲的童贯,每个人都能领导一个“文联”,至于国事,却很少有人给他提意见。

特别从政和年间开始,赵佶连皇宫里都呆不住了。常微服出宫,并设置一个专门机构,名为“行幸局”,负责安顿“外围”。若第二天没回来上朝,就称“疮痍,不坐朝”。

一个喊曹辅的小官看不下往了,鼓起勇气,进了一道谏:陛下时常乘坐小轿子,出没于巷陌之中、郊野之外,直到游乐尽兴方返,以至于谣言满天,开始尚有所忌讳,如今已成常谈,说某日由某路到某地,何时回往,又说车轿的装饰都被人认出……”

当时的曹辅,不过“秘书省正字”, 如黄庭坚诗云“正字不知温饱未”,只是清水衙门里刚能混口饭食的公务员,因为这道奏疏,被停职,送至郴州接受编管。

尽管,《宋史》中,曹辅没有指出宋徽宗多次出宫“行幸”的地点,但自然少不了烟花柳巷。笔记《大宋宣和遗事》则是这么写的:“易服微行,宿于某娼之家,自陛下始。”

李师师家,宋徽宗是不可能没往过的。

今天,若有男人想穿越往东京汴梁觅欢,“举之万数”的幽坊小巷、燕馆歌楼怕称心不了欲看。挨个酒店往找,门首的红栀子灯上,常年用箬赣盖着,“谓有娼妓在内,可以就欢,而于酒阁内暗躲卧床也。”

然而,这不过是《都城纪胜》中提到的下等妓女,专从事色情营生而已,上等的歌妓,哪怕见一面,也不轻易。

《醉翁谈录》中,汴梁的妓女分为三等。下等歌妓则多散居在城北“循墙一曲”, 色艺略差;中等歌妓就需要色艺双全,“丝竹管弦,艳歌妙舞,咸精其能”,常应邀到富贵人家的宴席上,或京城的高级勾栏中表演节目,“求欢之者,皆五陵年少及豪贵子弟,就中有妖艳进眼者,俟散,访其家而宴集焉”。

上等歌妓,堪称娱乐圈顶流。“居处皆堂宇宽静,各有三四厅事,前后多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经右史,小室垂帘,茵塌帷幌之类”,诸妓“多能文词,善谈吐,亦平衡人物,应对有度”,来访的,也绝非等闲人物,新进士及膏粱子弟“仆马繁盛,宴游崇侈”。

李师师,无疑是上等中的上等。

《东京梦华录》里,开列了“崇、看以来,在京瓦肆伎艺”的群芳谱,其中“小唱:李师师、徐婆惜、封宜奴、孙三四等,诚其角者”,李师师排名第一,堪称东京好声音总冠军。

南宋初年的时候,朱敦儒也有诗赞颂李师师:“解唱《阳关》别调声,前朝惟有李夫人”。

当时,普通人见李师师一面,太难,太难。

比如,《墨庄漫录》中,提到了我有一个菏泽老乡,巨野人,喊晁冲之,是一位诗人,年少时进京,每有会饮,常招李师师。在他看来,李师师就是当时的苏小小:“少年使酒走京华,纵步曾游小小家。看舞霓裳羽衣曲,听歌玉树后庭花。”

再后来,“苏小小”就成了“李大大”,他再往汴梁,“声名溢于中国”的李师师“门第尤峻”,自己根本排不上号,只能感慨:“坐客半惊随逝水,主人星散落天边。”

尽管是小说,《水浒传》还是生动地表述了这一情景。宋江想见李师师,先派燕青往搞定虔婆,说是“燕南河北第一个有名财主,首富……实有千百两金银,欲送与宅上。”才有了面对面饮茶的机会。

第二天,燕青又往送黄金一百两,终于开了一场酒席。

李师师才艺如何,自然无需再评判,其情商都让人赞颂。初见宋江,拜谢道:“员外识荆之初,何故以厚礼见赐,却之不恭,受之太过。”

对比一下,同样是接受打赏,有的人却只会说:“感谢榜一的大哥,各位老铁给加个关注。”

2015年秋天,我往开封,先到黄家老店食了灌汤包,又往了大相国寺,晚上,预备和朋友练个地摊。

开封最有名的宵夜地点,有鼓楼夜市、相国寺夜市、西门外夜市等十七处,我们往了本地人推举的西司夜市,点了几个炒菜,如青蒜苗炒牛头肉、清蒸羊肉等,肉很新奇,菜也挡口,颇有特色。

开封人,拥有无比的“夜市自信”,开口就是:“我们的夜市,一千多年了!”

没错,哪座城市,能有开封的宵夜历史这么悠久呢?至少,也能追溯至李师师生活的年代,“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如要闹往处,通晓不绝。”并且不分季节天气,“冬月虽大风雪阴雨,亦有夜市。”

中国人一日三餐,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过往一直是两餐,所谓“过午不食”,下午干完活,回家就躺平,省了再消耗粮食。

这也和制度有关。很多朝代都宵禁,宋代才开始答应营业到三更半夜,压抑了几千年的百姓,终于可以在晚上出来了,因此,“京师夜市酒楼极繁盛处也。蚊蚋恶油,而马行人物嘈杂,灯光照天,每至四更鼓罢,故永绝蚊蚋。”按《东京梦华录》所记,彻夜燃烧的烛油,熏得整条街巷连蚊子都不见一只。

想想,每当夜晚降临,全世界的城市陷进漆黑寂静,只有东京汴梁灯火辉煌,在地球上,仿佛一盏明灯。

那些年的灯火辉煌中,李师师家门口的灯,从来没有灭过。

但,只有暗下来的时候,才能让人看清她那张漂亮的脸。

李师师,原本并不姓李,而是姓王。据无名氏的《李师师外传》记载,李师师的父亲喊王寅,是东京汴梁的一个染匠。按当时风俗,父母喜爱的儿女,就送到佛寺往挂个出家的名儿,喊做“舍身”,这样佛家就可以多保佑孩子健康成长,其功能,相当于今天家长带孩子往打疫苗。

王染匠送女儿往宝光寺舍身时,一进门,女儿就哇哇哭,和尚摸摸她的头,不哭了,似乎和佛门有缘,因佛门弟子习惯称“师”,父母心疼地喊她“师师”。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四岁时,李师师父母双亡,被一个娼户李姥姥收养了,改姓李,进了勾栏娼籍。

尽管,对李姥姥来说,李师师是一棵摇钱树,但没有李姥姥,也就没有声名远播的李师师。不知宝光寺的佛是保佑了她,还是摧毁了她?或许,对一名风尘女子来说,这就是无法逃脱的宿命。

在开封食宵夜那晚,碰到很多唱歌的小姑娘,她们抱着吉他,拿着歌单,围着一个个地摊的桌子转圈。到了我们这里,我让她唱了首《灰姑娘》,献给一起练摊的三哥,往年底,他刚关了自己在济南经营多年的灰姑娘酒吧。

灰姑娘酒吧,来过诸多歌星,然而,没有李师师。

即便李师师不会唱歌,也太招人喜欢。《水浒传》中,李师师让李逵也跟着上了桌,问:“这汉是谁?恰像土地庙里对判官立地的小鬼。”众人都笑。李逵不省得他说。宋江答道:“这个是家生的孩儿小李。”李师师笑道:“我倒不打紧,辱没了太白学士。”

一下子,就在玩笑拉近了距离:“你姓李,我也姓李,李白也姓李,同样都姓李,这区别咋就这么大呢?”

不过,《水浒传》中关于宋江和李师师会面的情节,纯属虚构,包括宋徽宗为她专门修了一条地道,亦不可能。依据正史和笔记留下的蛛丝马迹,赵佶总是明目张胆过往,哪还用修什么地道呢?

除了《宣和遗事》,当时还有很多笔记,如《贵耳集》、《墨庄漫录》等,都详尽地记载了宋徽宗和李师师的绯闻。所以,这瓜包熟。

最好玩的一个瓜,在《贵耳集》里,关于李师师和周邦彦的故事。

周邦彦,婉约词之集大成者,少年时写《汴京赋》,深得神宗、哲宗赏识,“贵人、学士、妓女,皆知美成词为可爱”。因其词句美丽绝伦,京城歌妓都以唱他的新词为荣。

这么一个大才子,若不和李师师迸溅出些火花,世人都难以理解。

宋人陈鹄《耆旧续闻》中记载,有一次,周邦彦为李师师写了一首《洛阳春》:

眉共春山争秀,同情长皱。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依栏愁,但问取亭前柳。

中国文人有一个特征:自己爱往青楼,往了青楼还劝人从良,周邦彦主动为李师师做人生规划,劝她找个知心之人出嫁,以解愁苦。

有一次,周邦彦在李师师家,二人正在探讨艺术……忽听说赵佶来了,周邦彦吓得魂飞魄散,赶忙躲到床下。

宋徽宗赵佶进来,就和李师师……食橙子。边食,赵佶边说:“俺给恁带了一只新奇的橙子,是江南进贡过来的,恁尝尝!”

食完,赵佶有急事走了,周邦彦身上榨出的冷汗比橙汁都多,从床下爬出,又觉好笑,一屋子橙子味触动了他的灵感,于是,他把这次所见所闻,填了一首《少年游》:“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

几天后,赵佶又来找李师师:“有啥新词吗?给俺唱唱。”

李师师就唱了这首,赵佶听了,好生希奇,东京新奇的橙子很少,这言语细节,分明和自己那天过来的情景一样,就不动声色地问:“这个词弄得不孬,谁弄的?”

“周邦彦。”李师师说。

宋徽宗气坏了:“周邦彦——你个鳖孙!”

李师师,在历史上,曾有两个。

最初提出这一看点的,是王国维。

因为,综合各种史料,李师师在宋朝的年龄跨度太大,和她有过交往的,除了晁冲之、周邦彦,赵佶,还有北宋闻名词人张先、晏几道、秦看等等。

比如为李师师创作新词牌《师师令》的张先,年龄差距实在太大,即使是兄妹老少恋,若是一个人,李师师和宋徽宗也成了姐弟老少恋,让人难以心服。

不管有几个李师师,李师师都是大宋王朝东京汴梁的一个漂亮传说。

李师师最后的命运如何呢?电视剧《水浒传》让她和燕青一起回隐山林,倒也是想象中美好的回宿。只是,这根本不可能。

很快,东京汴梁就迎来了金兵的铁蹄。

这座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一下变成了人间地狱。“城陷两月,饥饿而死者以千计,东京居民取猫、鼠杂以人肉食之,食尽鼓皮、马甲、皮筒及树皮草根。”

《清明上河图》,只留在了张择端的作品中;《东京梦华录》,只留在了孟元老的记忆里。

但据《三朝北盟会编》,靖康元年(1126)正月,为了凑齐金帅所勒索的巨额金银,尚书省奉钦宗圣旨,对倡优之家和其他艺人“逐人家财籍没”。次年二月,东京城内各色艺人一百五十家,被开封府押往金营,“哭抽泣之声,遍于里巷”。

李师师,难以幸免。

《李师师外传》里倒是有另外一种说法::河北告急,她向开封府表达,愿将徽宗前后所赐金钱“进官助河北饷”。她还辗转托人向太上皇请求“弃家为女冠”,徽宗给她安顿了开封城北的慈云看。但不久金军就攻破了东京,金军主帅声称金国皇帝也知其名,“必欲生得之”。大索数日不得,最后还是傀儡张邦昌派人找到了她,献给了金营。被李师师一顿痛骂,然后拔下了头上的金簪,猛刺咽喉,不死;折断了金簪,最后吞金自杀。

这个结局过于悲壮,但是托付了很多人的亡国之恨。太多贞良女子都无力保护,皇妃宫女都沦为性奴,谁还会在意一名青楼女子的命运呢?

野史笔记里,李师师还参与了抗金战争。《汴都平康记》说李师师“慷慨飞扬,有丈夫气,以侠名倾一时,号飞将军。每客退,焚香啜茗,萧然自如,人靡得而窥之也”。

李师师,不是梁红玉,如此编排,不过是同当年后蜀降宋时,花蕊夫人同样的情怀吧:“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我更信赖另一种结局,来自《墨庄漫录》:“靖康中,李师师“流落来浙中”,由于她的名气与色艺,“士大夫犹邀之以听其歌”,然而,国破家亡的打击,颠沛流离的磨难,她已“憔悴无复向来之态矣”。

英雄迟暮,美人衰朽,国土沦丧,李师师的命运写满那个时代的大喜大悲。让我想起山西晋祠宋代的建筑圣母殿里,有很多宋代的侍女塑像,近千年过往了,依然神摘奕奕。其中,有一尊特殊有名,她的脸面对圣母那一半是微笑的,而另一半却表露出一丝忧伤。

或者,这就是那个时代女子的写照,即便是李师师人生的巅峰,和宋徽宗赵佶在一起,可能也是如此吧。

后来,当她流落江南的时候,东京汴梁曾经的灯红酒绿,也永远成为了自己的青春记忆,一往不返,她,成为了东京汴梁的一个漂亮传说。

尾声

铁塔,曾是开封的最高点,经历了太多悲喜。

最近的一次,是在1938年,六月五日那天,日寇以铁塔为目的。发动猛烈的炮火袭击,塔身中弹七、八十发,塔身北侧遍体鳞伤,第八、九层被打穿了外壁,留下了两个两米大的深洞,而铁塔依然未倒,如有铮铮铁骨。

这些,李师师不知道,宋徽宗赵佶更不知道,他们,也不需要知道。

我们,也终会把他们忘记,就像忘记我们的曾经。

东京汴梁,也和李师师一样,终于成为了一个漂亮传说。

如刘子翚的《汴京纪事诗》:

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年动帝王。

九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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