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建岚眼中的谢晋:“她象一支蜡烛,照亮了别人,一直到死!”
施建岚 ,八一电影制片厂演员。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在影片《天云山传奇》饰女主角冯晴岚,荣获首届中国电影"金鸡奖"和第四届"百花奖"最佳女主角提名。荷兰闻名艺术家伊文思对该片中的女主角表演给予了很高评判。
出演《天云山传奇》而走红的施建岚
施建岚在《银幕生活第一课——扮演冯晴岚的笔记》一文中以她亲历的视角,诉说了她的恩师谢晋对她的教诲。她说:我和许多青年演员走向电影艺术的道路不同:一则,当我被选进《天云山传奇》饰冯晴岚时已经是三十二岁了。在此之前,我曾渡过十七年的越剧舞台生活和一年话剧生活,要改变习惯性的戏曲程式化表演,不能不说是需要付出艰辛的劳动。二则,在《天云山传奇》一片之前,谢晋导演曾让我扮演《啊!摇篮》一片中的主角李楠。摄制组已出发外景地,我在练习骑马时摔下来,严重脑挫裂伤,昏迷半个月。这可能是电影这门艺术对我的一次“下马威”式的考验吧!所以影坛生活第一课对我来说是颇受磨难却也是极幸运的。
磨难使我在内心里觅觅到显示冯晴岚精神世界的钥匙,说幸运是我碰到了谢晋这样的大师,他作为导演,不仅是我的老师,而且也是一个书库—书本和生活的书库。在他身上,我理解了艺术劳动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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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中,她诉说了在拍摄《天云山传奇》时几件让她难以忘怀的经历。
影片中天云山镇的外景地选在安徽省青阳县南阳公社。在我们驻地不远有一条小溪,社员们经常在那里淘米、洗菜、洗衣服……一天,下着毛毛雨丝,一个妇女在河边洗衣服,她旁边站着一个小男孩给她打着伞。谢晋导演见到这一景色,看了很久很久。我正巧从他跟前走过,他立刻喊住我,让我看打伞的孩子和洗衣的妇女,并问我有什么想法。我是在江南农村长大的,对这样的农村小景已经司空见惯了,所以我还以为导演是在欣赏这一景色,他一定是被四周嫩绿的禾苗,茫茫的雨丝,红色油纸伞下的孩子,弓着身子洗衣服的妇女所构成的图画所迷住了。
谢晋与施建岚
我说:“真美。”谢导似乎不称心我的回答。又问道:“怎么个美?”我回答不上来。他启发我:“假如把这一景给冯晴岚,怎样?”我立刻说:“好哇。”他问:“放在哪一场戏里?”我又被问住了。全剧中没有一处是描写这样生活的……我说了好几处,全是牛头不对马嘴。谢导很耐烦地听我说,一边在看察我。我能感觉出来,我所说的跟他所想的距离很大。末了,我干脆说:“我猜不着了。”谢导笑起来:“露馅了,原来你是在猜啊。作为一个演员,你为什么不往体验一下呢?”
接着,他跟我说他的构思,把这一景色放在冯晴岚和罗群婚后在农村生活最艰难的时候——让小凌云打伞,冯晴岚在河边洗衣服。既可以表现出知识分子在农村生活的特殊意境,又有“母子”之情,这是多么发人深思的农村风俗画呀! 噢里,我这才感受到银幕将出现的形象。从生活到艺术——这里用得上法国雕塑家罗丹的一句话:“所谓大师,就是这样的人:他们用自己的眼睛往看别人见过的东西,在别人司空见惯的东酉上能够发现出美来。”
施建岚清楚记得那年的五月二十二日,拍摄罗群被指责之后, 冯晴岚往宿舍看看他的一场戏。她说,那天天刚蒙蒙亮,我就到化妆室化妆。以往,谢导要求我们每个演员要习惯于从进进化妆室就开始进进到自己即将拍摄的规定情境里往。但是这一天,化妆师给我化定妆,我觉得刘海做得不好看,于是我对着镜子自己拨弄起来,把刘海卷得弯弯的,左照右照,直到自认为称心为止。
施建岚(左)与谢晋(右)导演在电影《天云山传奇》拍摄现场
拍摄时间到了,我进进摄影棚,谢导一见到我,就显得十分异样——平时很和煦、善良的导演,这时我却从他的眼镜片里看到一对发怒的眼睛。顷刻间,他发火了!他对着化妆师:“这是冯晴岚的造型吗?这是一场什么戏,这么妆扮,卷这么大的刘海,你们觉得很美吗?!”我慌了,连忙承认这是我自己卷的。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在胡闹,完全不从人物出发,不从剧本的规定情境出发。我就像一个爱妆扮又不专注听课的女学生在课堂上被老师当场训斥那样感到难堪。
这件事,使我懂得了艺术创作的严厉性。罗群在痛苦的危难之中,受了指责;女朋友宋薇与他绝交。作为冯晴岚,面对这样一个铮铮铁骨的汉子的痛苦,难道应该给予他刘海的美吗?我完全忘记谢导在此之前所提醒我的:这场戏,冯晴岚虽然只有廖廖几句话,但要足够挖掘其潜台词。例如,冯晴岚知道宋薇与罗群绝交,她冲着罗群说:“她怎么能……这样?她……”七个字的台词,表现了晴岚的正义感,表现了她的怨(对宋薇)、她的同情(对罗群),表现了一个女性的内心美。正如谢导阐述的:“她象一支蜡烛,照亮了别人,一直到死……”这场戏,应该是“蜡烛的点燃”,但是我注重的却是刘海,真是丑死了。—想起这件事我经常感到惭愧。
对片中谢导的“三件衣物”构思令施建岚欣佩。冯晴岚和罗群结婚以后,她用自己当小学教员的微薄工资,养活罗群和战友的遗孤小凌云,渡过了十九年清寒如洗的农村生活。因为这不是主题所在,影片没用更多的笔墨往作这方面的描绘。但这又是极重要的一笔,简言之是要有画龙点睛的能耐。谢导演很精确地点了这一笔。他抉择了冯晴岚中专毕业后,参与综合观察队进进天云山区第一次游览古城堡时所穿的一件紫色毛背心、一付新的白色透明的眼镜以及后来结婚时穿的棉袄,以这三件衣物作为她十九年生活的缩影。姑娘参与工作时新置的衣物,历经了十九个冬春,依旧是这身破棉袄补丁落补丁;毛背心已经千疮百孔、无法拆织;眼镜框变成黄色,失往透明的光泽,镜片也变得模糊不清。
凡是有农村生活体会的人都知道,即令是在旧社会,一般农民的棉袄也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总共也只有九年;可晴岚却从姑娘这一人生的黄金时代到中年妇女,伴随着她的一直是这些破衣烂衫。这样的生活图景和周瑜贞所说:“她发现了一个怪人:这么穷又这么富”结合起来,给人以哲理上的启发。谢导为了这一构思,对这三件衣物作了精致考究的加工。服装员对破棉袄和毛背心每做一次,他审阅一次,有时还亲自动手,这样反反复复地做了十几次加工,直到现在银幕上的样子。
对眼镜架的加工就更困难了,要把它熏黄,手经常拿的地方还要发点乌,镜片也别忘了磨一磨……这样的眼镜一戴,衣服一穿,我的启身感觉就好象立刻和冯晴岚贴近了。这一切细微的处理,在影片里举不胜举。见微知著、一叶知秋。在摄制组里,我才懂得一部影片的每一个镜头、每一场戏无不凝聚着艺术家的心血。
在文中施建岚说谢导是我的严师益友。她说,我只有小学毕业的文化程度,不用说要扮演具有这样崇高、丰盛内心世界的冯晴岚,就是要理解她也是很困难的。难怪,一开始摄制组的同志们对我能否扮演这个角色是存有疑虑的。我自己底气也不足。谢导要我做表演笔记,写人物小传,我很为难。我说自己的文化水平太低子。他说,陈冲拍《青春》时也不会写,但是我坚持要她写。你看她的表演现在有进取,也能写文章了。这是一种积存。我硬着头皮把导演布置的探求题、分析角色和排练时的提示都记下来了。虽然记得很食力,字也写得歪歪扭扭的,有时还记不下来,只有过后找同志们的笔记弥补……就这样,日积月累,我的夹着白页的剧本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字迹。
当我现在要往总结自己发明角色的甜苦时,翻开我的剧本和笔记本,自己也吓了一跳。我才发现这些几乎是不成形的、只有我才能看得懂的文字是多么宝贵啊!对于演员,它的价值并不亚于剧本、不亚于影片。我十四岁上舞台,十八年的舞台生活不知道要写一个字的笔记;可是,我在这一部影片里,就写了好几万字的笔记啊!这不就是一堂课吗? 我经常碰到一种困难——自己的阅历、知识和角色有距离,这在摄制组暂时抱佛脚是无济于事的。
谢导说:“生活阅历浅的演员,只能靠情绪记忆来扶助自己更快地进进角色。”譬如冯晴岚死的一场戏,这支蜡烛即将燃尽,她的光亮还在照射着别人。她死前,听到科学界给罗群的著作以极高评判,她兴奋地落泪了;又听说罗群的右派问题即将平反,她鼓励罗群:“我有一种预感……”;临死的最后一刹那,她眼中闪出最后的一次光线,微笑地似乎在说“再见了!亲爱的……”
这三处, 谢导都是给予特写镜头。这是多么考人啊!我第一次看剧本时,被冯晴岚崇高的精神境域所感染,我落泪了,但那是作为读者。现在我要作为冯晴岚,能不能使看众得到同样的感染呢?谢导扶助我找到了内心体验的依据,那就是前面提到的我昏迷十五天的切身体验。记得那时谢导从山西外景地赶到无锡医院往看我,我完全处于不省人事的状态。
当我稍有知觉,眼前影影绰绰地看到谢导的影象时,一种很复杂的心绪涌上心头——谢导千里迢迢赶来看我,而我的状况阐明自己不能扮演李楠了……一个人对角色产生了那么深厚的感情,却不能往发明她,就象冯晴岚对天云山区所付出的心血,而终了却不能亲自参与开发它,其眷恋之心有多么相似!更重要的是,我可以从中觅觅到当人处于生与死边缘时的一切感觉。在这一场戏里,我力求觅觅这种感觉的记忆,我不硬挤着感情往表演。样片出来了,大家都比较称心,当然我的代价是浩大的。我不是说一定要有这样的经历才会有这样的体验。只能说是举一反三吧。
施建岚(左四)谢晋(右四)在《天云山传奇》获1981年第1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故事片时与获奖者合影
一个高小毕业生侃侃而谈,下笔千言,却仍然感到没把第一课的卷子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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