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至中年，我才读懂了杜甫——夜读《旅夜书怀》有感

床头有一本《唐诗三百首》 ，睡前为了催眠常随手翻翻。这几年开始喜欢读老杜的一些诗歌了，可能自己也开始变老了吧。年轻时不喜欢。那时喜欢建功立业、越是艰苦越是意气风发的边塞诗，喜欢“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自信潇洒的李白，因为那时很年轻气盛，“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看气如山”，碰到什么困难都以为能够战胜，不喜欢沉闷的老杜。可是，“当时年少爱李白，人到中年懂杜甫”。

《旅夜书怀》就是这些年中有时很喜欢的一首：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船。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着，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诗解：微风吹拂着江岸上的细草，那立着高高桅杆的小船在夜里孤独地停泊着。

星星低垂在天边，平整的原野显得非常空阔；月光随波涌动，大江滚滚东流。

名誉岂能是因为文章而显著？做官应该因为年老多病而休止。

我到处漂泊像什么呢？就像天地间的这一只沙鸥。

这首诗是杜甫写于唐代宗永泰元年。这年正月，杜甫辞往节度参谋职务，返居成都草堂。四月，友人严武往世，杜甫在成都失往依靠，遂携家由成都乘船东下，在旅途中的一个秋夜作了这首诗。时年他54岁，已过知命之年。

秋夜微风吹拂是凉的，江岸长满细草是一派萧条，合起来就是萧条。高高桅杆耸进夜空是孤寂的，一只小船独泊江上也是孤寂的，合起来就是孤寂又加孤寂。景物萧条，孤寂无比，作者心绪也是如此，景物符合而且增强作者的心境，于是作者在这里细细品味起孤独来了。

星星低垂，显得原野平整空阔，内心更是空荡荡的，和孟浩然 《宿建德江》:“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的意境一样。月光随波涌动，心潮也随之起伏，毛泽东《菩萨蛮 .黄鹤楼》:“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就是如此。大江滚滚东往，悲苦就像这江水一样无穷，可以和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参照。读的诗歌多了，写作时就会有意无意的化用别人，阅读时也会参照别人更正确的把握句意。这两句历来为人所称道。其中寄寓着诗人的什么感情呢？有人认为是“开襟旷远”（浦起龙《读杜心解》），有人认为是写出了“喜”的感情（见《唐诗论文集·杜甫五律例解》）。假如单独看这两句，确实可以感受到壮美无比，但放进全篇就不协调。或许你会说作者开始悲苦，看到眼前开阔雄壮景象变得豁达起来了，假如换成豪放飘逸的李白当然可以，然而对于抑郁质的杜甫就不成立了。有人以为是以乐景写哀情，写诗人写辽阔的平野、浩荡大江、绚烂的星月，正是为了反衬出他孤苦伶仃的形象和颠连无告的凄清。能顺解何必转一个疙疙瘩瘩的大弯？不是反衬，是正衬，以哀景写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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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曾天真的以为凭借文章、才华就可以名誉在外，被重用而一展宏图，现在才明白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何况如今年老多病，就不要再往谋求做官了。既是愤愤不平，又是清醒。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社会绝大多数是这种情状，人们绝大多数都有这种感慨。清明的世道，怀才而遇的幸运之人，都是极少数。

自己漂泊不定，再看看眼前的天地间这一只沙鸥，两者多么相似。设问，自问自答，加深印象。又是比喻，非常切合，天地茫茫无际，自己就像这一只沙鸥，何其微小！何其孤寂！这令人不禁会想起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中的句子:“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有一次，我独自到南方办事，无聊之时，在一条大河边散步，看到了一只水鸟在河上飘飞，突然想起“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我就像这只水鸟一样微小、孤寂啊！从此开始重读杜甫的作品。近年来，又接连碰到多年老友英年早逝，不禁想起了他的《赠卫八处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访旧半为鬼，惊唤热中肠。”原来人生的不同时期，杜甫的诗在等着呢。

他因孤独而清醒，又因清醒而更孤独。正像 鲁迅说：人生最大的痛苦是，梦醒了，无路可走。此诗写出了千万年以来的孤独，千万人的孤独，千万重的孤独，因而易于引起孤独人的共喊。此诗是写杜甫，许多人感到也是写自己，因而孤独时会想起，吟咏，宣泄，感觉真好。我特殊孤寂时也不能免俗。

图片来源于《忘川风华录》手游

不过我特殊孤寂时也不都是陷进这首诗不能自拔，许多时候是走另一条路，由孤独而清醒，由清醒而知命，由知命而潇洒。要更进一步想想陶渊明《回往来兮辞》的态度:“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往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回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少一些负情绪，才有利于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