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丨姚明祥：肉味马桑菌
肉味马桑菌
姚明祥
莽莽武陵山，可食用的野生菌很多，有枞树菌、丝茅菌、青杠菌、马桑菌……特别这马桑菌，食之有肉味，味道很特殊，童年记忆深刻。
其它野生菌，生长在秋后。马桑菌，却逆向而生，长在阳春三月间。春上雨量丰沛，雾气笼罩，空气湿润，才偶然在山上摘得。
顾名思义，马桑菌长在马桑树。马桑树是南方山上常见的树种，勾腰驼背，其貌不扬，连纤弱的芭茅草，也可以随时挥舞一双小手，在它脸上挠划羞辱一番。
马桑树水份又多，生柴根本烧不燃。我们小时候上山砍柴，宁愿多爬弯弯山道，多攀悬崖峭壁，往伐那精干的米毛子等水份少的硬扎柴，也不愿多看一眼生长在平地的马桑树。连我们土家妹子出嫁时唱“哭嫁歌”，都表露出对马桑树的嫌弃：“砍柴莫砍马桑子哟，嫁人怕嫁小家子哟。”
老家木屋骑跨溪沟上，前盖岩板，粗木横卧，当阶沿条石，又作木墩长椅，冬热夏凉。多少家长里短，市井乡俗，滤过粗粗木纹，漏下浅浅溪流，随风飘逝。
我们时常在木梁上玩耍。或是站在上面，背靠板壁，以肩相撞“挤油渣”；或是坐站在上面，静听祖母教谜语：盆那大根树，巴掌那大张叶，今年开花明年结。“哪样树？猜！”祖母自问自答：“枇杷树。”老祖母丰盛的谜语故事，如夏夜繁星，照亮了我们懵懂的少儿夜空。我们打打闹闹、推推搞搞挤成一团。祖母突然把身下一巴掌：“大家猜猜，我们坐着的这是哪样树？”
杉树枞树松树嘛，白杨水红青杠树嘛。肯定是这些长得伸抖、质材坚硬的树种。
“都不对。它是马桑树！”祖母大声说。
马桑树废木烂柴，没有出息，没人喜欢，我们是晓得的。而身下这截巨木，又直又硬，怎会是马桑树？我们不信！
又的确是马桑树！在我们渝东南土家苗寨，我曾见过许多古屋老宅，那宽大厚实的木坊，那标致粗壮的柱头，都是马桑树做的。在远古马桑树能建房造屋，但现代莫说作建筑素材，就是当“灶楔子”都没人愿捞。也许物种退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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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说，往天呀，马桑树比杉树枞树椿树长得还高还直，直冲云霄，但它得势猖狂，玩皮得很！不时伸出小手爪爪，扯脱七仙女的绣花鞋。七仙女在天上左觅不得，右找不着。你道那绣花鞋掉在哪里往了？原来飘落凡尘、挂在高岩头那大白崖尖尖上，化作两块红岩头。哪个上得到天？没人给七仙女捡回往。七仙女只好一路嘤嘤哭抽泣，赤脚进宫。大姑娘家家，打着光脚板出进宫廷，成何体统？天神大怒，问清缘由，吐下佛咒：“马桑树，长不高；三尺长，就弯腰！”
从此，马桑树就生长不过杉树等树种了。长到三尺高，就自动勾头弯腰，不再往上长，连一株小小的芭茅草都高不过。荆棘藤萝，锥腰绊腿；恶兽毒蛇，磨皮擦痒，谁都可以作贱它，打整它。细娃家，要听话，莫过于“迁翻”（调皮、不守规矩）很喽！
小小的我们，哪知这是民间传说？我们恐惧长不高，立刻抽身端坐，规矩本份起来，手却暗暗伸向屁股下的这截木头，轻轻往返摩挲，一遍又一遍，仿佛抚摩着一张饱经沧桑的老脸，抱屈与敬畏，油然而生。
上坡看牛打猪草，看见一簇簇的马桑树，被刺藤缠绕得密不透光，被茅草挤压得喘不过气，很是愤愤不平。凭什么如此欺辱人家呢？真想为马桑树，劈出一方敞阳，砍出一方开阔。然而面对满坡的魔藤邪刺妖草，哪能割得开，铲得了？物竞天择，强进弱退，要争是自己争，要强是自己强，他人哪能顾得来，帮得了？我们也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想起它曾经的光鲜与辉煌，徒有一腔同情与惋叹。
其实，马桑树并非一无是处。
马桑子嫩苔苔，抛撒田里，可以沤肥杀虫。
老马桑树可以烧炭。若把握得了火候，烧出的干炭，筋丝锃锃，火力熊熊，耐燃持久，极有卖相。这都是以往的事。
那时我们还小，母亲在腐烂的马桑树上，捡得几把干枯的马桑菌带回家，择渣往蒂，清水泡发，开汤煮食，胜若鲜鲜的瘦猪肉：“妈，这菌子像食肉！”看见我们几兄弟，久未尝腥的馋相，母亲转身抹眼……
文友根娃，在老家大山反背的邻乡寨子。微信中谈起马桑菌，也同样有“肉”的记忆。
根娃说，那年他娘偶然在山上拾得几朵野生马桑菌，让他食发了嘴，骗赖还要，被他娘一巴掌：“你以为像食园圃里的萝卜白菜呀？食了又扯。这野家伙，有季节，哪会想要就有呢？长大有本事，你往把它种出来，各人食个饱！”
青年的根娃看上了同村的慧。慧的父亲大人似乎受了奇耻大辱，嘴唇都气乌了，对提亲的媒人骂：“屋像牛栏猪圈，人像马桑子苔苔！”
不言而喻，房屋旧烂，人才丑陋。
根娃憋着一口气往沿海打工，凭着自己的勤快与憨厚，很快赢得了外省打工妹莉的芳心。喜从天降，意外捡到了七仙女落下的“绣花鞋”，分钱没花就成了家。任何人都有优点，就看他是否找到适合展示自己的舞台。环境变了，人要变，万物都要变！
莉漂亮精明，两人婚后辞厂，在工厂四周租房搞快餐，不几年就发了，家里建起了红砖楼。慧的父母常别脸而过。根娃说，他不想气谁，人活的真就是一口气！
疫情期间，不能出门，根娃想起小时候食“肉”菌的味道，两口子就在家里“迁翻”起来。近些年来，生态保护好，森林恢复快，马桑子像小鼎罐那么粗壮的多的是。找腐烂马桑子作菌棒。根娃砍伐移运全承担。莉则在家中上网查资料，又通过贵州老乡找到种菌户传经送宝……哪是说起那么轻易？好几次，连马桑菌毛毛都没看到一丝。好在两口子不轻言舍弃，快要拼干积存时，终于试种成功。若从渝湘高速公路，驾车驶过那个名喊“石家沟”的小地方，可见一排又一排的白色菌棚，那就是根娃的育菌基地。
现在本地农贸市场上销售的食用菌，除了金丝菌，银冻菌，还有“乌巴菌”，其实就是根娃两口子培植出来的马桑菌。市场行情极好，邻乡邻村的都往学种，带动了好多人的梦想。乡村振兴工作队，又将其纳进重点产业加以帮扶，扩展培植种植规模，取个洋名，推向更宽广的大都市大超市……没想到根娃这株马桑子嫩苔苔长成了参天大树！
我为根娃的成功喜上眉梢，也为不招人待见的马桑树，在这新时代派上了大用场而扬眉吐气！
根娃知道离开故乡多年的我，对马桑菌情有独钟，特意送了我一包干菌。这马桑菌，菌面棕红褐色，皲裂花纹，菌丝白窄，菌肉绵绵，菌香悠悠，味道纯正，让人食出了记忆，食出了期看。
作者简介：姚明祥，笔名姚汉子，土家族，重庆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等全国报刊。出版有《永恒的歌》《酉州风情》《神树》（重庆市民族宗教事务委员会“十三五”重点文化项目）等集子。短篇小说《神树》、中篇小说《凤池女人》分获第一届、第九届重庆文学奖（少数民族文学奖）。
编辑：罗雨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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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冯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