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文物活起来的匠心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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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跃华

到东总布胡同扬之水寓所拜领《中国金银器》（生活书店2022年8月），她附赠巴掌大信笺小楷题跋：“生也有涯，无涯惟智。文果载心，余心有寄。扬之水壬寅冬月。”并嘱咐：“你打开后贴到里面，这是最高规格。”我知道扬之水不轻易题跋、署上款，乐呵呵提回办公室，趁着闭环，逐页而下，天天十二三个小时，十天翻到第1982页“全卷终”，恶补了这方面的知识。

这套定价890元的鸿篇巨著，简体（也有扬之水坚持并得到出版社理解与尊重的个别繁体）竖排，绒面精装，分“远方图物——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别树鸟同声——隋唐五代辽”“自一家春色——两宋金元”“繁华到底——明代”“曲终变奏——清代”五卷，护封为传统五行之色的黑、红、蓝、白、米。摩挲细读，不由赞颂装帧之精美、印刷之精良、图片之精致、文字之精粹。它以大部头、冷专业的“小众”，问鼎第二十三届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和“读者推举大奖”，评委和读者可谓慧眼识珠。我曾担心发行难，直言“印3000套就行了”，杨之水附和“我也这个意思”。可百年老店气势浩大、策无遗算，首印5000套很快销售一空，又加印若干推向市场。

扬之水是继沈从文、孙机之后，影响力、公信力最大的名物研究专家。这部从先秦至清代，带有通史性质的拓荒之作，集金银器发现与研究之大成。她从金银器与社会生活史亲昵相关的造型、纹饰、风尚演变进手，通过定名、相识（描述），打通文学、历史、文物、考古诸学科，推源溯流，探觅“物”所折射的文心文事。这个考证过程布满诱惑。扬之水每每通过拼对，名和物与文献、实物、图像三方互证，像刑事警察破获多年未破的大案要案。其间的兴奋和快乐无与伦比。这个课题，孙机年逾古稀时曾想涉足，无奈精力不济又难度太高而作罢，扬之水更视为“蜀道难”。但当她完成《诗经名物新证》后，便毅然决然锁定这个方向。“凡物好之而有力则无不至也。”二十年来，扬之水念兹在兹，倾情让金银器活起来、会说话。我揣摩，她至少拥有三大法宝：

诗词映照，此其一也。

扬之水喜欢白居易、陆游，觉得他们的诗似乎日记一样笔录日常生活的琐碎，读着轻易进进鲜活具体、可触可摸的情境。也喜欢李贺、李商隐，觉得李商隐的“朦胧”多半出自对“物恋”的经营。她驾驭这种思维方式、写作方式得心应手。

中国金银器发轫于夏代，来自欧亚文化的技术和艺术数百年间发展十分缓慢，直到商周朝代才逐渐出现时髦趋势。中山国王墓殉葬的两只猎犬，脖颈戴着长方形金银片卷成扁管，交错盘旋而成的两行结构项圈。扬之水想到赞誉猎人的《诗经·齐风·卢令》：“卢令令，其人美且仁。卢重环，其人美且鬈。卢重鋂，其人美且偲。”卢，猎犬。令令，铃声。鋂，制造精致的小铜管、小铜泡。这对重环重鋂的金银项圈，隐隐可见《卢令》的流风遗韵，成为闪射先秦齐国光线的新奇语汇。

唐代海纳百川，大胆拿来，形成独领风骚的缠枝卷草，被日人唤作“唐草”，西北地区多有窖躲、出土。扬之水拎出韩愈《寄崔二十六立之》长诗最后一节，说浅白如话的普通语，概括了中晚唐金银器的主要特征。扬之水在诗词海洋中撷英拾萃,摘花酿蜜，《诗经别裁》《先秦诗文史》《终朝摘绿》《终朝摘蓝》《古诗文名物新证》等特色专著给考古界带来了阵阵新风。物在诗中，诗在物中。她信手拈来的这些诗词，给金银器插上了文学的翅膀。

故事传神，此其二也。

金银器承载着中华历史，传承着风俗文化，讲好它们背后的故事，使沉睡于古籍的名目与往昔埋躲于地下而今重见天日的文物活灵巧现，从而吸引更多读者浸润民族文化的历史长河之中，是扬之水名物研究不变的初心。

江苏镇江出土的铭文金银宴会用具，其中一套自铭“论语玉烛”银鎏金龟负筹筒。扬之水引经据典：唐代酒戏多故事，既有劝酒玉烛，又有酌酒之分数为劝，俗称“觥船”者由先秦“罚爵”发展而来。唐人易“罚之亦所以为乐”为酒筵中最有兴味的酒令游戏，用“误读”法将《论语》编排成令筹五十枝，“饮、劝、处、放”依令行事，仪式庄重，动止有度。如“一箪食一瓢饮，自饮五分”；“君子之居何漏（陋）之有，自饮七分”；“四海之内皆为兄弟，任劝十分”；“择其善者而从之，大器四十分”。分乃酒量单位，十分为满杯。“数茎白发那抛得，百罚深杯亦不辞。”（杜甫《乐游园歌》）唐人饮酒之趣与唐诗交相辉映。

宋代皇室烧汤烹茶的炭炉，元人用的金帔坠，明墓出土的金戒子……扬之水都能引经据典，说得活灵巧现。扬之水经历了跑马式读书、为组稿而读书、为名物研究而读书三个阶段，行业话语权越来越大。她对金银器的定名被学界广泛认可，解读文字很快成为“公共财产”——各种展览和图录阐明。她赋予金银器的美好故事，像精美的石头一样会唱歌。

描述逼真，此其三也。

扬之水无论读诗还是读画，始终关注的是“物”。她熟悉金银器图像背后的思想看念、社会风俗和典章制度，了解上层社会的繁华奢靡和市井生活的人间烟火，凭借深厚的古文修养写出有见地有文摘的精美文字，将金银器描述得惟妙惟肖。

青海都兰出土骑射人金饰片，扬之水素描：周边做出钉孔，引弓搭箭的骑士头戴冠，耳垂环，头冠下垂着两条粗大的发辫，身穿翻领窄袖袍，脚蹬长靿靴，腰系蹀躞带，带上系小刀，胡禄里插着羽箭，诸般细节一丝不苟，吐蕃武士的劲悍之气栩栩如生。福建邵武出土银鎏金双鱼，扬之水写真：头尾相抵、唤吸与共的一对鲤鱼，合吻处用作穿系的小圆环，更像是相濡以沫嘘出的一个泡沫。扬之水有时还来点抒情：蝙蝠、蝴蝶，瓜瓞、葫芦，花篮、花瓶，原属田园小景、山家清供的种种物象俱以谐音组合为美意，满苑春色于是尽笼罩于富贵荣华福寿绵长的祝颂中。或说点俏皮话：妙手与诗心攒造出来的耳环，正是汇聚时尚的一叶金饰小品，鲜灵、工巧，几分进世的俗气愈使它讨人欢心。读文识美器，真想睹尊容。这些美丽的文字，形象反映出千百年前金银器的艺术风尚、工匠水准、审美特征和社会政治经济状况，能不引起文博爱好者到博物馆打卡的兴致？！

扬之水打卡过数不胜数的博物馆、考古遗址。日本奈良博物馆，她与二三同好带着唐人故事七次与之相会；浙江永嘉窖躲银器，她十二年间一而再、再而三前往看摩实物；清代状元毕沅墓金盒“同心合”首露真容，她来了趟说走就走的参看之旅……扬之水不惮辛劳、不惜费用地充实自己的“博物馆”，收进书中的实物穷尽手段目验，四千多幅照片绝大多数亲自拍摄。她反复审视心爱之物，跨越时空与古人对话，详尽描述它们的家庭出身、外形特征。欧阳修说：“物有幸不幸者，视其所托与其所遇如何尔。”这些金银器承蒙扬之水眷顾立传，可谓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