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看园的“原型”在哪？

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李钟秀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看名。”《红楼梦》中写到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还被恩准于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回家省亲庆元宵。省亲时，元春看到贾府为迎接自己而修建的省亲别院，题下此诗。百年间，关于“大看园是否存在原型”，曾引起过人们的许多讨论，诸说纷出，莫衷一是。

《石头记大看园全景》 清 孙温 旅顺博物馆躲

不太可能是恭王府

很久以来，大看园“原型说”中，比较有名的是“恭王府说”，但大看园的“原型”不太可能在恭王府。

恭王府的前身是和珅营建的私邸，营建时间不会早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这是他走向乾隆帝宠臣的时候。乾隆十五年（1750年）绘制的《乾隆京师全图》上，和珅建宅邸的那片地方，还是一大片民居，不曾出现什么大型花园。

而乾隆四十一年，与《红楼梦》的写作相关的人物都已先后作古。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八月，脂砚斋泪笔悼曹公：“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畸笏叟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夏，泪悼脂斋雪芹几位：“前批者寥寥。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往。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杀。”

“不数年”指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曹雪芹往世后，约五年光景。畸笏叟何时往世，没有史料，但可以肯定乾隆四十年（1775年）时已不在世。而《红楼梦》自乾隆三十二年，已如孤儿般在社会上被传抄。

现今的恭王府旧址有一处萃锦园，其中二十景名称与《红楼梦》大看园的部分景相似，甚至直接引用大看园的景点名称，如“曲径通幽”“渡鹤桥”等。萃锦园中的“蓺蔬圃”很像稻香村；“诗画舫”又似藕香榭；“养云精舍”（蝠厅）则有怡红院的影子……

唯一的阐明是，这些建筑是和珅及后人对《红楼梦》大看园的模拟。乾隆帝往世后，1796年嘉庆帝即位，抄没了和珅全部家产，并赐其自尽。他的府邸也多事其主，直到三十年后，它被传给了道光皇帝的第六子奕䜣，此处才称恭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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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王府内“蝠厅”

北京大看园内怡红院 曾子芊摄

大看园的皇家气势

大看园有多大？《红楼梦》原文只写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南北多长，书里没说。这就难算省亲别院的面积了。脂砚斋先生评到这里写道：“按此一大园，羊肠鸟道，不止几百十条，穿东度西，临山过水”。“三里半”是个准数，而“几百十条”可就是个概数，仍难断别院的面积和规模。

不过也不是完全无据可考。书里还写到，贾珍为大看园这些院落房宇置办了各色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帘子二百挂、猩猩毡帘二百挂、金丝竹帘二百挂、黑漆竹帘二百挂、五彩花帘二百挂……可能可以估算出，其中的房舍、亭、轩、榭，该不下于200处。北京的王府可找不出这样大的私家园林。

再看元妃省亲那天看到的景象：“一时，船临内岸，复弃船上舆，便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显‘天仙宝境’四字，贾妃忙命换‘省亲别墅’四字。于是进进行宫。但见庭燎绕空，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帘卷虾须，毯展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真是金门玉户，桂殿兰宫。扑面而来的是一派皇家气势，为一般人家所不及。

贾政游大看园 清 孙温绘

圆明园：移天缩地在君怀

假如将目光投向清代的皇家园林，那么大看园“原型说”中的“圆明园说”，则相对更令笔者感到心服。

圆明园是清康熙帝于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赐给皇四子、雍亲王胤禛的赐园，占地不过300亩，距康熙帝的畅春园北约里许。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胤禛即皇帝位，即雍正帝。服丧三年后，雍正帝自雍正三年（1725年）对圆明园大加扩充，占地3000亩，增建景点，有名的28景。弘历即皇帝位后，陆续营建圆明园，至乾隆九年（1744年）建景至40处，达到极盛时期。

圆明园的兴建，利用了有利的自然条件，加以人工的发明，在平整的土地上，开凿出许多大小不同、外形各异的湖泊和池沼，堆筑起无数连绵起伏、曲折有致的岗埠和丘陵。在峰回路转之处、山崖丘壑之间，到处都是清清的溪泉、潺潺的流水，湖泊中，最大的是福海，浩瀚的海面上，浮现出仙境般的“蓬岛瑶台”。

以诗文的体裁使用于园林建筑的匾额，也是我国古典园林的特色之一。诗文以匾联题刻的形式，组织于园林中，增强了园林艺术的感染力，也有助于游园者对园林意境的领略和欣赏。

圆明园的建设，继续了中国历代优异造园传统，突出的表现是发明了有主题思想的自然景看。有的取自对大自然的写生，有的取自诗词意境，甚至绘画意境，有的是仿效江南闻名园林。主题思想不但融于艺术景象中，并且通过匾联、题刻种种方式标明出来。这些匾额或题于内檐、外檐、戏台上下、敞厅内外、门斗、门洞上，或题刻于岩石，或镶于廊壁，不仅起到装饰作用，还点出亭、碑、船、牌楼的名称。

张篁溪先生珍存的《圆明园匾额略节》，不仅列出660件匾额题字，还详尽注明这些匾额题在什么位置上。据张篁溪先生之子张仲葛教授披露，“圆明园匾额内容繁多，数以千计”。

1981年11月出版的圆明园罹劫一百二十周年纪念号《圆明园》第一期上，以圆明园治理处名义发表的一篇纪念文章披露：“圆明园极盛时，共有一百多座各类型的木、石桥梁，有园林风景组群一百余处，楼、台、殿、阁、亭、榭、轩、馆、廊等建筑面积约16万平方米，比紫禁城的建筑还多一万平方米”，真可谓是“移天缩地在君怀”。清代诸帝，每年都有一半时间，居住园内，并在这里举行朝会和处理政事。

曹雪芹生长于雍乾之际，此时正是北京城内和西郊造园之风大盛之际。乾隆九年，圆明园最大的扩建工程完成，曹雪芹也刚好开笔创作《红楼梦》。这座刚刚建成的“天下第一园”，想必给了曹雪芹启迪和借鉴。而大看园之大，也恰恰能在圆明园找到匹配。

圆明园方壶胜境殿 (清) 唐岱、沈源、汪由敦绘

借圆明园实景

曹雪芹借景圆明园，并不是虚写其景。恰恰相反，曹雪芹似乎真实地写了他所借之景。

《红楼梦》中，贾府为迎接元妃回家省亲，特修建了大看园。第十七回写到贾政带领众人验收大看园。

“左右一看，皆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往……往前一看,见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题留处……宝玉道：此处并非主山正景，不过是探景一进取耳，莫若直书‘曲径通幽处’……说着，进进石洞来，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熌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整宽豁,两边飞楼插空。”

“一路行来,或清堂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躲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往。”

乾隆年间，在皇家如意馆供职并参与西洋设计和建筑的法国人、耶稣会士王致诚（1702-1768）对圆明园也有一段文字描写：

“当人们沿着那些曲折的经过岩洞和亭子的小径离开一个山谷的时候，立刻会发现他又置身于另一个山谷之中，这里的地形和建筑与前者全然不同。所有的山丘都覆盖着树林和花卉，河道的驳岸都不像我们那里以打磨得很光滑的石块镶砌，而是以粗糙的极不规整的石块堆叠。堆叠技艺很高，因此它们都很像天然的岩壑。河道时宽时窄，随着堆山叠石的脉络走向形成许多大弯小转。岸边遍植花木，它们都是从岩峰里面长出来，仿佛自然生长的。花木四季不同，沿河岸边则以鹅卵石展成小路，它们从一个山谷导向另一个山谷。这些小路都是弯弯曲曲的，有时沿河，有时又在山涧穿行。”

引述王致诚对圆明园大段的描写，一是当时的传教士们详尽地介绍中国的造园艺术，在欧洲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对促进欧洲园林的变革起了一定的作用；二也是令笔者惊服的是，估量曹雪芹、脂砚斋等都没看到过这段文字，但是，贾政验收大看园的路线，却与王致诚看到的圆明园景象极为相似。也许他们所看、所写的，都是圆明园的真实景象吧，这也算是一种机缘。

当然，不能武断地说大看园就是圆明园。曹雪芹在江南度过童年，也有相当丰盛的园居体会，只不过，曹雪芹发明大看园时,一定从北京当时最大的园林实践“三山五园”中吸取了大量的素材。而我们如今也可以通过《红楼梦》，往想象圆明园当年的风姿。

圆明园方濂溪乐处 (清) 唐岱、沈源、汪由敦绘

“注释”雍正诗

有意思的是，除了整体大环境，具体到大看园中的小院，贾政看到的景象，也能在雍正的文宝中找到相似之处。

雍正年间，圆明园内有一往处，名竹子院，或竹子馆。雍正帝有一诗题“竹子院”：

深院溪流转,回廊竹径通。

珊珊喊碎玉,袅袅弄清风。

香气侵书帙,凉阴护绮栊。

便娟苍秀色,偏茂岁冷中。

幽雅的竹子院与潇湘馆十分相似，雍正写的“香气侵书帙”，也恰合了贾政对潇湘馆的点评：“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

《红楼梦》中，贾政等人看过潇湘馆后，又来到布满了野趣的稻香村。

“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

巧合的是，雍正帝对这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也有诗作，其中一题为“沿湖游览至菜圃作”：

一行白鹭引船行,十亩红渠解笑迎。

叠涧湍流清俗念,平湖烟景动闲情。

竹躲茅舍疏篱绕,蝶聚瓜畦晚照明。

最是小园饶野致,菜花香里辘轳声。

雍正听到了菜花香里的辘轳声，曹雪芹与贾政则应是看到了如此景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