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把他乡作故乡”：俄乌冲突中的“海外俄罗斯人”

俄乌战场瞬息万变的局势有如石子在水面上击出层层涟漪一般不断影响着其周边国家乃至整个欧亚大陆的政治与社会。从俄罗斯总统普京往年9月21日公布启动“部分动员令”动员30万人进伍起，至2023年1月17日俄罗斯国防部公布再度扩军150万人，引发了俄罗斯一股大规模对外移民潮。据俄罗斯联邦国家统计局2023年2月公布的人口数据展示，截至2023年1月，俄罗斯国内常住人口较过往一年减少了约55.5万人，这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口是因为军事动员主动迁往国外的。

与俄罗斯陆路接壤的格鲁吉亚与哈萨克斯坦是俄罗斯公民抉择移民的首选目的地国，自2022年9月以来前往哈萨克斯坦的俄罗斯公民超过20万人，前往格鲁吉亚及亚美尼亚的人数也分别达到了11.2万人及10万人。此外还有数万俄罗斯公民利用宽松的签证政策迁往土耳其、阿联酋等国家。

当地时间2022年9月30日，格鲁吉亚Dariali，俄罗斯公民乘坐他们的汽车通过Verkhny Lars边陲检查站抵达。本文图片 人民视觉 资料图

隐忧

亚美尼亚、格鲁吉亚、哈萨克斯坦与俄罗斯之间有着漫长的陆路边陲线，这三国与俄罗斯之间相互免签。这三国自1991年独立以来，经济发展及社会稳定等指标皆在独联体国家之前列，再加之俄语依然是重要公共语言，再加上芬兰等国在俄乌冲突爆发后陆续限制持有旅游签证的俄罗斯公民进进，哈萨克斯坦、亚美尼亚、格鲁吉亚自然成了多数俄罗斯公民外迁的首选。

来到哈萨克斯坦的俄罗斯新移民多抉择定居在哈萨克斯坦俄罗斯族较为集中的巴浦洛达尔、乌斯季卡缅诺科尔斯克、塞梅伊巴拉金斯克、卡拉干达等北方城市，而亚美尼亚、格鲁吉亚由于宗教信仰纽带对俄罗斯移民也有着一定天然的情感。

但是，大量俄罗斯移民的涌进，也引发了其流进国的舆论对这种情形的担忧。首先，哈萨克斯坦的外籍劳务输进市场总体而言并不存在较大缺口。哈萨克斯坦本国劳动力增长比率近三年仅在2021年第三季度显现出了略微下降，2022年哈萨克斯坦外籍劳动力配额仅为2.56万人，无论是哈萨克斯坦还是格鲁吉亚国内都不具备足够的工作岗位以称心规模浩大的俄罗斯移民的就业需求。大量外籍失业人口也必将对社会治安造成一定的威逼，这对于“一月事件”仅过往一年多的哈萨克斯坦社会无疑是一大隐忧。俄罗斯公民涌进也导致了房租及物价的上涨，据哈萨克斯坦房屋租赁网站krisha.kz公布的数据展示，该国第一大城市阿拉木图平均房租已从415美元/月飙升至1040美元/月，部分当地居民认为这骚乱到了他们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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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无论是哈萨克斯坦还是格鲁吉亚与亚美尼亚，这些国家政府对于新来到的俄罗斯移民总体上保持着欢迎的态度，政府一直在努力安抚民间舆论，民间组织有志愿者为新到来的俄罗斯移民提供招待及住宿服务。哈萨克斯坦内务部长马拉特·阿赫梅扎诺夫也明确承诺，哈方不会迫于压力引渡在哈萨克斯坦境内的俄罗斯公民，哈俄之间的引渡条例仅适用于刑事罪犯。哈萨克斯坦总统托卡耶夫在2022年10月视察奇姆肯特的讲话中，特殊谈到了将欢迎这些新到来的俄罗斯人，承诺将给予这些俄罗斯公民必要的人道主义扶助，唤吁哈国民对此不要产生恐慌情绪。

当地时间2022年9月30日，格鲁吉亚Dariali，从俄罗斯抵达Verkhny Lars边陲口岸的移民正在乘坐出租车前往目的地。

机遇

从另一个角度看，大量俄罗斯公民涌进，刺激了当地的房屋租赁、酒店及餐饮消费，也给流进国带来了大量资金和优质的劳动力。

首先，自俄乌冲突爆发以来，随着西方对俄罗斯的制裁不断升级，大量在俄外资企业将转移提上了日程，目前超过1000家跨国企业停止了俄罗斯有关业务，在这个过程中，哈萨克斯坦成为诸多在俄外资企业首选的转移目的国，而哈萨克斯坦官方自2022年春以来也在为承接来自俄罗斯的外资企业进行积极预备，大量外资企业的落户必然会产生大量的劳动力需求，目前由俄罗斯转移至哈萨克斯坦的跨国企业总资本已达270亿美元，产生了6000个就业岗位缺口。

事实证实，接受过良好教诲，有着过硬劳动技能的俄罗斯移民在亚美尼亚、格鲁吉亚和哈萨克斯坦两国的就业市场上极为夺手，本地雇主争相在互联网上发布专门针对俄罗斯移民的招聘广告，哈萨克斯坦东部交通枢纽型城市阿亚古兹的一家大型公立医院甚至对俄罗斯移民开出了专门的“人才引进”通道，将提供“舒适型住房”作为奖励。

其次，涌进格鲁吉亚和哈萨克斯坦的俄罗斯公民多为接受过良好教诲及劳动技能练习的青壮年人口，年龄结构总体处于18至40岁之间，其中不乏有着一定成就的音乐家、画家、作家、雕塑家以及有着高学历背景的医生、教师、工程师。这些移民不止限于男性，一部分移民还携同其伴侣及未成年的孩子。一方面这些俄罗斯移民可以大幅弥补外资落户所产生的劳动力缺口，另一方面这些青壮年人口有着较为旺盛的消费需求，这将刺激消费。

除此之外，俄罗斯新移民的到来也为目的地国带来大量外汇收进，据英国巴克莱银行估量，俄乌开战以来，俄罗斯公民个人向海外汇款已达140亿美元。2022年下半年，俄罗斯公民在哈萨克斯坦个人存款总额由6.92 亿美元激增至14.2亿美元，在亚美尼亚，来自俄罗斯的个人汇款总额在近半年已达到了11亿美元，在这些资金进进亚美尼亚带来的是近300家中型企业及2500家小微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地成立，俄罗斯移民在格鲁吉亚成立的公司也达6000家之多，这些新移民注册成立的中小企业多集中于信息产业及中高端服务业，这为当地的经济转型升级注进了一股强大动力。2023年，亚美尼亚及格鲁吉亚两国的经济增长预期都达到了10%以上。

当地时间2022年9月30日，格鲁吉亚Dariali，在Verkhny Lars边陲检查站，两名俄罗斯年轻人在一个提供货币兑换服务和sim卡的信息亭追求扶助。

融进

在这些俄罗斯移民中，虽然有相当一部分人只是将哈萨克斯坦、亚美尼亚及格鲁吉亚作为前往第三国的一个中转站，但也有近20万的移民在进境后立刻向迁进国移民部门提交了个人合法居留身份的申请，以用于日后在迁进国的就业、生活，这也表明这些俄罗斯移民在很大程度上是抉择就地融进当地社会。目前，格鲁吉亚和哈萨克斯坦两国议会都放宽了针对俄罗斯公民的技术移民及投资移民条件。

虽然亚美尼亚、格鲁吉亚及哈萨克斯坦的平均工资较俄罗斯国内有一定差距，但其消费水平与生活成本也相对较低，新移民的工资收进足以覆盖他们定居初期的日常开销，享受和平、安稳的平凡生活才是这些俄罗斯移民迁进的最主要动力。在哈萨克斯坦，为了更好地融进当地社会并适应当地生活，阿拉木图、卡拉干达、塞梅伊巴拉金斯克等大城市的俄罗斯移民群体还自发组成了哈萨克语学校俱乐部。

期看

纵看历史，位于高加索山脉南部的格鲁吉亚、亚美尼亚及西伯利亚南部的哈萨克斯坦与俄罗斯之间的人员流动就极为频繁，而人员流动的激增大多伴随着重要的历史性事件。

如今，迁往亚美尼亚、格鲁吉亚和哈萨克斯坦的俄罗斯人，我们可以将他们回进“海外俄罗斯人”这个更具有文学史及思想史意味的概念。20世纪初，沙俄经历了日俄战争、1905年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战和1917年革命等一系列风云事件，大量以知识分子为主的俄罗斯帝国各界精英人士因此流亡海外。这些流亡人士在世界各地迅速形成一股浩大的侨民潮,史称“俄国侨民第一浪”。

这些移民海外的俄罗斯侨民在异国他乡一同构建了“境外俄罗斯”，“境外俄罗斯”既可以被理解成一个政治现象，同时也可视作一种社会文化现象。这些移民海外的知识精英们在历经了一系列大变革性质的重大事件后，对个人、民族和国家的命运产生了深刻反思，对俄罗斯近代历史上所发生的一切展开了理论上的梳理，并探索俄罗斯的未来发展道路，期待有朝一日重返故土思以致用（参见伍宇星：《欧亚主义：俄国侨民新思潮——古典欧亚主义思潮的历程》，《俄罗斯中亚东欧研究》，2008年第3期）。在这些移民海外的知识精英中，涌现出了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尼古拉·别尔嘉耶夫等一批文学与思想的巨匠，辗转曲折的人生经历使他们成就了后人难以企及的思想高度。

与一百年前的“俄国侨民第一浪”相似的是，在俄乌冲突背景下抉择移民海外的俄罗斯人群体主要以接受过良好教诲的知识分子及技术人员为主。在这一波亚欧大陆“移民潮”中，这些普及具有较高文化水平的年轻移民在目睹了民族、国家历史演进后，在新的社会环境刺激下是否会催生出文学界、思想界的新一代“明星”？但他们背井离乡、颠沛流离、“且把他乡作故乡”的人生遭遇，势必会促使当代俄罗斯社会整体对于从国家到个体的命运展开深刻反思。

（李书齐，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