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瓜子的“中国第一商贩”走了

2010年，年广九接受媒体摘访。受访者供图

年广九出现在很多历史照片里。

年轻时他头发繁茂，一身穿旧的“的确良”，手边是他的瓜子、秤砣和炒锅。上了年纪后，他的“爆炸头”被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出现在公众面前时，他总是打着领带、穿着西装、戴着刻了他名字的大金戒指。

年广九长着一张长方脸，满面红光，讲话时声音洪亮。芜湖当地熟悉他的人记得，年过古稀之年的年广九还经常出进他位于商业区的瓜子店里，记账，站柜台，甚至为顾客点起一支烟。

公开资料展示，年广九出身贫苦，前半生在街头市井过活，他逃过荒、要过饭、卖过水果，后来卖起了瓜子，1970年代，他用五分钱一袋的瓜子堆出了新中国第一批“百万元户”。

年广九一生跌宕，他创立了闻名品牌“傻子瓜子”，也曾因“投机倒把”等罪名三次进狱，公开资料展示，他曾在1980年、1984年、1992年三次被邓小平点名支持，也被誉为“中国第一商贩”。2018 年，在全国工商联发布的《改革开放40年百名杰出民营企业家名单》中，他是资格最老的一个。

1月11日，年广九在家中逝世，终年84岁。年广九孙女年子君说，“爷爷走得很安详。”

用一颗瓜子为民营经济撬开了一扇门

芜湖市中山路步行街四周曾有一家略显陈旧的 “傻子瓜子”店，门店所在的三层小楼，一楼是商展、二楼是仓库，三楼曾长期是年广九的住所，为了省一年两三万雇保安的费用，他卧室的床头就是监控展示屏，画面里是仓库和一楼店展的实时情状。门店里，陈设着印着年广九照片的各色炒货。

一张年广九张开双臂的大幅彩照被挂在了店内最醒目的位置。墙壁上印着《邓小平文选》第三卷第371页的内容：农村改革初期，安徽出了个“傻子瓜子”问题，当时许多人不舒适，说他赚了100万，主张动他。我说不能动，一动人们就会说政策变了，得不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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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曾有媒体跟拍笔录下年广九的生活，年近80岁的他一大早起床，走下狭隘的楼梯，往菜市场买来青菜、豆角、肉丸、瘦肉。返回后，他动作麻利的将几扇卷闸门拉开，清扫卫生、清点账款，他亲自坐镇，有顾客进来，就迎上往，介绍起自家的金牌产品，从上午8点到晚10时，尽管已经退居二线，但年广九依然在柜台前繁忙着。

当时，年广九拥有一张赶得上潮流的名片，上面印着他多年未变的手机号和QQ号，加了二维码，名头是傻子瓜子公司顾问。

年广九的孙女年子君说，近几年，爷爷已经从三层小楼移到了小叔年金龙的家中，但时不时的，仍然会步行到门店里，查看经营状况。

年广九在许多个场合里阐明过“傻子瓜子”的由来，最初，他在卖瓜子的时候，人家买一包，他就再给人家挠一把，人家不要，他就硬往人家身上塞。有人笑他傻，后来，他就干脆拿“傻子瓜子”当了招牌。

从沿街喊卖的小商贩，到全国两千多家加盟门店，年广九用一颗瓜子为民营经济撬开了一扇门，经历了几度沉浮后，他成为改革开放的报春花。

2023年1月15日，芜湖市中和路傻子瓜子全国专卖总店里排队购买的顾客。受访者供图

一麻袋一麻袋的零钱赚到了第一个一百万

1940年1月，年广九出生在安徽省怀远县年家村。5岁，随父亲逃荒到了黄山脚下，靠讨饭为生。7岁，在街上捡烟头换钱。9岁，正式学徒经商，沿街喊卖。

1963年，年广九贩卖水果以保护生计，当年，小商小贩被视为“资本主义尾巴”，他因投机倒把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出狱之后，年广九没有因为坐牢而舍弃摆摊，他旺季卖水果，淡季卖鱼，1971、1972年连续两年安徽水果歉收，年广九开始跟着父亲的一位朋友炒瓜子为生。为了做好瓜子生意，他请教过好几个师父，仔细研究了瓜子的炒法。

在刚开始营业的年月里，他没有按斤两称重，而是创新性地把炒好的葵花子分成小包，5分钱一小纸包，到电影院门口喊卖。在一次摘访中，年广九还记得第一次往电影院门口卖瓜子时，“赚了一毛九”，后来，“收进一天比一天高，很快到一天赚30块。”

年广九在受访时回忆，那时，他从晚上八九点钟开始炒瓜子，一直到凌晨四五点钟，睡上两三个小时，就再起来分装，沿街喊卖。他挑一个小扁担，挂着苹果篓子，里面装满瓜子，上面盖一张报纸，“打‘游击战’，被挠到(瓜子)就被拿走了，挠不到就是我的。”

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刘国宏(化名)曾是年广九的下属，少年时代，他也被家人带着，光顾过年广九的摊位，“那时候他在芜湖已经家喻户晓，他没有店面，只有个固定的摊位，在中山路十九道门，一辆板车，上面摆着竹匾，逢年过节，我们都要排上很久的队，上他那买瓜子。”

回忆起那段日子，年广九曾说，“人最多的时候，整整五十米，两列队”，他定了规矩，“一个人限购2斤，结婚的10斤，淋雨的不排队，外地来的不排队。”

年广九回忆，有一段时间，有顾客反映，上海的瓜子更好食，“于是我就专门跑到上海、苏州和北方的城市买瓜子，买回来品味比较，在配方上做了改良，同时增加了花色品种，炒了奶油瓜子、酱油瓜子、椒盐瓜子和五香瓜子等5大类，共20多个品种，既有适合南方人口味的瓜子，也有适合北方人口味的瓜子。”

一分两分，一毛两毛，年广九用一麻袋一麻袋的零钱赚到了人生中第一个一百万。一个流传广泛的传说是，当阴雨连绵时，他躲在家里的钞票都发了霉，等太阳一出来，年广九就把麻袋里的钱扛出来晾晒,花花绿绿的人民币展满了整个院子，甚至屋顶。年广九曾在一次摘访中回忆起这个场面，他说，那是1976年，钱太多，又是零散的，家里放不下，他将钱装在油纸里，塞进罐子里，埋在巷子里。发霉的钱有潮气，只好摆出来晒，“当时心里是有一些怨气的，你们都批斗我，就是让你们看看这些钱都是我挣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年广九在家中炒制瓜子。受访者供图

邓小平三次点名“傻子瓜子”

到1978年，年广九生意做大，雇了帮工炒瓜子，此事被人发现后引来热议，“社会主义还能搞雇工，这是不是属于剥削?”据中国新闻社报道，1980年，在中心农村工作会议上，安徽省农委散发了200份关于安徽芜湖“傻子瓜子”的调查素材，介绍了其有几名雇工，但企业效益、社会效益都较好的经营状况，提出了应该答应其存在发展的意见。时任中心农村政策研究室主任的杜润生看了这份素材，认为很有典型意义，于是把它呈送给了邓小平。邓小平看后，当即就对个体私营经济的发展给予肯定，并就一些人对姓“资”姓“社”的争论，指出要“放一放”、“看一看”。

到了1984年，年广九的雇工已发展到103人，由于103个工人的数字大大超过了当时国家工商局有关个体户雇工最高8个的规定，他的雇工问题在社会上引起了更加猛烈的争论。“年广九是暴发户”，“年广九是新型资本家”，“年广九搞资本主义”，“姓资还是姓社”的争论，从党政机关传到理论界，从芜湖传到省里，从省里传到中心。

据中国新闻社报道，1984年10月，在中顾委第三次全体会议上，邓小平明确表达：“不要怕，(开放)得益处的是国家，是人民，不会是资本主义。还有的事情用不着急于解决。前些时候那个雇工问题，相当震动呀，大家担心得不得了。我的意见是放两年再看。那个能影响到我们的大局吗?假如你一动，群众就说政策变了，人心就不安了。你解决了一个‘傻子瓜子’，会牵动人心不安，没有益处。让‘傻子瓜子’经营一段，怕什么?侵害了社会主义吗?”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年广九(最右)摊位前排队的顾客们。受访者供图

就这样，年广九和“傻子瓜子”又得以陆续经营。同年，“芜湖市傻子瓜子公司”正式挂牌，新芜区劳动服务公司和芜湖县清水镇工业公司与年广九签订了联营协议，年广九以商标权和技术进股，任总经理。这是民营企业与公家单位的联营。

1986年春节前，年广九又率先搞起了有奖销售，用一辆上海牌轿车作为头等奖，短短三个月，实现利润100万元。势头正好之际，中心下文停止一切有奖销售活动，年广九也因此血本无回。

1989年9月，年广九因贪污、挪用公款、流氓三个罪名被安徽省芜湖市新芜区人民检察院批准逮捕。

1991年5月3日，芜湖市中院对年广九案进行公开审理。法院一审认为年广九经济犯罪证据不足，但检察院依法抗诉。

1992年初，邓小平先后到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视察，并发表了闻名的南方谈话，他说“农村改革初期，安徽出了个‘傻子瓜子’问题。当时许多人不舒适，说他赚了100万， 主张动他。我说不能动， 一动人们就会说政策变了，得不偿失。像这一类问题还有不少，假如处理不当，就很轻易动摇我们的方针，影响改革的全局。城乡改革的基本政策，一定要保持长期稳定。”

年广九的命运也因邓小平的讲话而出现转折，1992年3月15日，在邓小平南方讲话后，被羁押三年多的年广九因经济罪不成立而无罪获释。

此后，邓小平关于年广九的讲话被选进了《邓小平文选》。在《邓小平文选》第三卷注释第43条，这样阐明“傻子瓜子”：指安徽省芜湖市的一家个体户，他雇工经营，制造和销售瓜子，称为“傻子瓜子”，得以致富。

商务部网站上一篇名为《邓小平三谈“傻子瓜子”》的文章提及：“邓小平讲话一发表，新社会价值看成为改革的强大动力。“傻子瓜子”公司随即迈上成长的新高峰。1992年全国私企纳税额比1989年翻一番。此后，私企快速成长壮大。中国再修宪。宪法写明：私营经济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公民合法的私有财产不受侵犯。”

“没有邓小平，就没有我‘傻子’”，年广九曾在接受新华社记者摘访时说，“邓小平谈到我，是为我一个人撑腰吗?这不仅是一粒小小的瓜子，而是关系到改革进展，他是为中国改革开放进程中千千万万的‘傻子’撑腰。”

年广九感恩邓小平三次救他于危难之中，据中国日报报道，1992年底，年广九曾给邓小平寄往了1公斤“傻子瓜子”，并找人代笔写了一封感谢信。不久，他接到中共中心办公厅来电说：“瓜子已转交邓小平同志。”刘国宏还记得，在邓小平诞辰100周年之际，年广九特地托人打了一个瓷像，寄到了邓的老家四川广安。

2008年，年广九(左三)接受安徽省改革开放三十周年“30年30人30事”表彰。受访者供图

“这是芜湖的一张名片”

年广九曾将傻子瓜子的企业文化升华成“傻子精神”：一是自力更生，艰苦创业的拼博精神;二是奋发图强，勇于创新的开拓精神;三是勤俭节约，精打细算的主人翁精神;四是质量第一，精益求精的负责精神;五是永做社会的“傻子”，甜为孺子牛的奉献精神。

2018年，中心统战部和全国工商联共同推举的“改革开放40年百名杰出民营企业家”名单正式对外公布。年广九以“傻子瓜子创始人”的身份，与马云、马化腾等企业家同列名单之内。

据媒体报道，“傻子瓜子”以芜湖为中心，在国内外拥有两千多家店展。目前，“傻子瓜子”的产品也从单一的瓜子拓展至炒货。

2021年2月14日，安徽芜湖古城老芜湖特产傻子瓜子门店。图/IC photo

负责芜湖市中和路“傻子瓜子”全国专卖总店的戴蕾也是傻子瓜子总公司党支部书记，这几天，她发现店里的人多了起来，“1月12日以来，客流量天天都很大，门店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市民，甚至有人是特意坐高铁来的，说要买点瓜子，吊唁老爷子，还有人在我们门店里拍照。”

上世纪90年代初，戴蕾也被父母领着往过年广九的店展，“在一条非常繁华的商业街上”，戴蕾回忆，“我们小时候过年时假如能食到傻子瓜子，就觉得很开心了”，她至今记得自己最爱的口味，“黄多味的，外表是黄色的，已经脱好了皮，咸甜口味，很特殊，一直到现在我都认为它是最好食的”。

刘国宏最后一次见到年广九还是在往年夏天，“年老的精神状态还是非常好的”，在刘国宏印象里，从四儿子的家中到他的店面里，大部分时候，年广九都坚持独自步行前往。“他已经退居二线了，但对他来说，天天往店面转转，过一下账目，是一种习惯，一种乐趣。”

如今，刘国宏每次出差访友，都要带上一包傻子瓜子，对他来说，“这是芜湖的一张名片”。

在年子君看来，爷爷年广九爱饮酒，爱在午后泡澡，近两年来，“偶然会糊涂一点”，但他的过世是家里人没有想到的，“1月17日是爷爷的生日，本来他精神状态也很好，说要往洗头理发，换衣服预备过生日，但很突然的，就往世了。”

“他本身对金钱是没有太多概念的，就算有钱了，也不会在衣食住行上有非常多奢华的浪费或者开销。这样的纯朴作风对我们年家的影响很大，从我第三代来看的话，我们这一辈都是非常脚踏实地，艰苦纯朴的，很珍惜父母的每一分的劳动成果，期看自己也能发明一些小成就。”

在年子君心中，“爷爷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企业家，小时候，爷爷讲过，路是靠人走出来的，没有路我们要往开垦道路”。

参考资料

《“傻子瓜子”见证私营经济发展历程》

《徽商年广九，一部由“傻子瓜子”书写的沉浮启迪录》

《年广九：邓小平的三次谈话救了我》

《年广九：致富荣耀时代的探路者》

《年广九：“第一商贩”老矣》

《年广九：改革潮中的民营先锋》

《年广九与“傻子瓜子”的沉浮》

《“中国第一商贩”年广九》

《改革开放40年 | “傻子瓜子”创始人年广久：81岁还在站柜台卖瓜子》

新京报记者 李冰洁

编辑 胡杰 校对 李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