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嘉钰 | 对孤独才华的一次注视——读石一枫《进魂枪》

贺嘉钰 | 对孤独才华的一次注视——读石一枫《进魂枪》

2022年，中国作家协会郑重推出“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对以长篇小说为主的优质选题提供支持，足够发扬由全国重点文艺出版社、重点文学期刊等成员单位组成的联席会议作用，从作家创作、编辑出版、宣扬妥善、成果转化、对外译介等多方面统筹协调，形成联动机制，推动新时代文学高质量发展。中国作协创研部、中国作家网联合推出“行进的风景——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作品联展”系列专题，将对计划首批进选部作品逐一展示、阅读、评论、探讨，并以融媒体的形式与大家携手攀登文学高峰。2023年3月总第七期，让我们一道走进石一枫的《进魂枪》。（本期主持人： 周茉 王清辉）

对孤独才华的一次注视

读石一枫《进魂枪》

贺嘉钰

1935年秋天，短篇《断魂枪》里一个夜晚这样发生：

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看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动荡时日，沙子龙将从前立身的才能收敛又安放，老舍为他笔下的神枪手永远摁住了那个秘密。时代轰隆更迭里沙子龙的故事远远得仿佛来自古代，而“神枪手”的传说总在流传。近一百年后，石一枫挪动了这篇经典小说名中的一个字，他将主视眼聚焦准星，探看真实与虚拟的一段接壤，目击一个杂草荒生的“野蛮时代”。

故事开场，一张桌子尺寸之间升腾起伏尔加河平原上的辽阔与英雄主义，风雪中的踽踽独行者以身形向一个问题发问：“人是否都曾经历过一个瞬间，感到有一个‘我’比真实的自己更值得存在？”

这个问题回荡小说始终。

在那个电竞还没有成为浩大产业、电玩没有成为社会焦虑的年代，“鱼哥”、“小熊”、“我”和“瓦西里”，都拥有某种偏僻的才华，而“瓦西里”，是“我们”中的天才。小说以“我”对“瓦西里”的两段觅觅结构故事，“瓦西里”——一个现实生活中无足轻重的闲余者，是另一个世界的孤胆英雄。“瓦西里”在生活中名喊“张京伟”，是一个“靠替人扛活儿为生的‘力巴’”，沉默少言，自小与姥姥相依为命，也许是因患有孤独症，他的生活显得悬浮在秩序之外。《进魂枪》是一次中年男人对青春岁月的检索，“我”的目光回到电竞的“荒蛮时代”，回到三个人和一群人在“地下战场”的对决，回到青春的热血和孤胆，也回到一个“树桩”般敦实又模糊的身影上。故事从“我”二十余年后一次偶然遭遇而突然念及大学时代的“战友”神枪手瓦西里开始，以觅觅和记忆为道路走向二十年前，回看远山淡影般的时间和际遇。石一枫讲述了一段电竞前史，也进行了一次心灵考古，小说透着温情与怀旧，人际间荡漾着纯净的气息。小说里也有突然的事故和死亡，但故事洋溢的某种温热并未因惊异而冲淡。

《进魂枪》不止于讲一群小伙子打游戏，它还是一部辩驳之书。从“游戏”这具体锁孔向里看，探看生活与游戏、真实与虚幻、正常与失常、天赋与练习、虚无与存在、正途与歧路、热闹与孤独、才华与庸常、无用与实用、不务正业与成功之道之间的矛盾和流转。“游戏”作为一个古老话题，本身包含这些丰盛的置辩，石一枫从现代电竞的小场域中、从几个人的相处与作战中，重新提取这些古老而永恒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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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故事与提问题，小说几乎从容着流淌，便抵达某种指认。

这部小长篇复活了大历史中一段具体的小历史，并在小历史中注视“具体的”与“边缘的”人。《进魂枪》故事本身由小说惯常触及的亲情、友谊和爱串联起来，但小说读来还有些更宽敞的感受，电竞主题如石子投向生活的湖水，那接近中心的涟漪让我想问，孤独的天赋何处施展和安放？当互联网仍处前现代时，拥有“电竞”这在当下依然被视为后现代的竞技才华极大可能是一种被遮蔽、被误解的才华，或者，它真的是一种才华吗？

游戏世界是一场浩大拟境，它让人拥有另一个身份，目睹甚至笃信自己的另一个分身。当一个人在现实轨道里失控，却在另一拟境中不断接近一个英雄的自己，这样的辉煌可以被现实通约并认定吗？

拟境中骁勇的“瓦西里”，在现实中一点一点失守自己的位置。通常意义上，才华的施展将兑现为某种社会承认，而《进魂枪》正显现着这样的“错位”。

游戏世界里的主宰并不能阻挡现实世界的逐步失控。当才华不能流通，属于“瓦西里”的位置便是在城市发展中被逐渐“流放”。现实直接而凛然，但树桩般的“瓦西里”以近乎纯真的善良在现实中为自己一点点挣取回到“正常”的可能。他曾因“一发进魂”一次次接近胜利和激动，他快乐过那么一小会儿，他笃定成为一个神枪手，兑现父亲的期待，但他似乎从不知晓或在意他惊人的天赋意味着什么。“瓦西里”接收着比喻中本体的部分，他为此努力，发明奇迹，达成了对自私父亲那并不存在的期待，然后，生活什么也没有兑现给他。小说里，游戏世界以外，他树桩般的背影墩在三轮车上，游荡在向他关闭通道的城市。

而小说在注视他。注视他的才华，注视他的孤独，伤心并温情。

EDG夺冠那晚，我还不太理解朋友圈里一片沸腾是为什么，眼前辉煌与奇迹完全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事。也确实如此，触手可及的现实里，还内置着相连与并不通约的许多世界。对“电子游戏”“电子竞技”的无知乃至成见，于我是这样无意识地断然。读完小说，做了一点功课，明白了RTS是指“即时战术游戏”、FPS代表“第一人称射击”、TCG表达“集换式卡牌游戏”等等，某种对电子游戏与竞技的刻板印象在被矫正。

而文学的存在意义之一，不正是让我们看见此前未见的世界吗？

石一枫从一枚极小锁孔中又一次窥探现实。《进魂枪》对即将步进千禧年的一代大学生进行着日常生活与精神状况的回溯与考古，他同时注视城市里那些“边缘”得几乎没有“位置”的人，看见他们身上可能的传奇。那个在马路上骑着破三轮儿，将硕大包裹扛在肩上的力巴，是另一个世界所向披靡的英雄。

这是《进魂枪》兑现的温热与可能，这是作者的所以注视——他为具体的人预置那日常里奇迹的可能。

（本文系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作品联展”特约评论）

作者简介

贺嘉钰，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纽约大学联合培植博士。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助理研究员。研究中国当代诗歌史，兼及小说评论。有文章发表于《文学评论》《文艺争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当代作家评论》《南方文坛》《上海文学》《上海文化》等。

编辑：邓洁舲

二审：刘雅

三审：陈涛、王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