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丨罗雄华:三叔
三叔
文/罗雄华
三叔在二十五年前往世,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人提起过他。他和三婶有两儿一女。三婶,堂兄,堂弟和堂姐夫近十年来相继辞世。家庭衰落,幸有后人日渐支撑。倘若三叔有灵,当深感悲苦,亦有抚慰。
三叔生活在上世纪三十年代至九十年代末,幼年随祖父母几处迁移,读书极少,识字书写几乎全靠自学,写得一手清瘦飘逸好字,与他的敦实体型大不相同。他十岁左右,接受祖父传习手艺,晚年才以此谋生。
三叔十八九岁时,往达县修过铁路。这一段历史,是他一生中最难忘记的,似乎也是他一生中最为辉煌的历史。祖辈农民的大家庭,只要有食给予粮的,就无上荣光。我们幼年时从他略微炫耀的片言只语中,朦胧的知晓一些。
我懂事起,父辈三弟兄就各自为家,住在蒋家大院东南侧,幺叔一家和我们共用大堂屋,两侧是各家的卧室厨房猪圈。
三叔一家和幺叔的住房隔壁,后在屋外靠近院子门口方向新修了厨房和猪圈,因为地势低,四角用石头垫高平原来的地基,房屋下就有空间,大人用来堆灶灰和农具,也是我们童年的乐园。在成人看不见的地方,我们的游戏变得隐秘而释放,那种不被打搅和干涉的完全的欢乐,多么让人怀想。
那时,生产队集体劳作,出门和收工都有比较固定的时间。有一回,吴小军拿一块肥皂,骗我说是猪肉,我误食了,被他们恐吓说这回要死,我赶紧回家裹一层棉衣,哆哆嗦嗦地哭起来,以为穿厚一点就可以战胜一切。恰好三叔回家拿工具,他先抚慰我,然后板起脸,把那一伙人追着骂散。
随着祖辈父辈一个一个离世,所有恩怨戛然而止。站在萧条老屋基上,竭尽全力回忆过往的人事,极难还原那些艰难岁月里无休无止的闹腾和争斗。
幼年时亲眼目睹父亲和三叔打架的情景,两个成年人先是争吵,为了一根木凳还是一把扫帚,牵扯出其他许多问题,祖父母劝不住走开了,后来两人按倒在了堂屋的高门槛上,三叔明显占据上风,对处于劣势的父亲再没有摘取进一步行动,只是不断口头警告。非常希奇,那时,家家户户矛盾重重,但孩子们在一起玩乐,谁都没有搅进他们对财产的争夺战中,友谊亲情将世代相传。我们不知道,其实,他们的争斗仅仅是为了给下一辈更多的物质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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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为了屋后大石坝边的一蓬看音竹,和幺叔幺婶不知道吵了多少场架,那蓬竹子最后都没有回属。它们兀自年年生长,没有哪家往动用过。只有我们几个小孩子偷偷砍来钓鱼,夏天黄昏或是晚上练习棍术。上世纪九十年代,幺叔一家移到古镇上生活,房屋垮掉也懒得回往看看,那蓬繁茂的看音竹在往年夏秋大旱中枯干,被过路人点了一把火,烧得只剩下一片黑色的竹桩。
三叔憨厚和煦,三婶要恶一些。耙耳朵的顺从隐忍,直到生命结束,我都没有看见三叔在家里一次义正词严地说话和朗声大笑,庄稼一般纯朴的低着头,目光躲闪回缩,似乎看高远一些,会被什么东西蜇着。
我考上大学那年,在会计家办理了户口迁移证实,离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将要食上给予粮,全村人无比羡慕,三叔欣喜不已,立刻给我送来一个他家最好的枕头,幺叔送了十元钱,母亲特地请他们两家人和我们一起食了一顿终生难忘的午饭,三叔破例给我敬酒,他自己饮得满脸红光。
后来外地读书,参与工作了,我每回老家,三叔不顾三婶吵闹,放下手头的活路,都要来与我谈天,或者约邻居和我父亲打麻将,打的重庆麻将倒倒和。他喜欢伸出舌头舔着下嘴唇,认真地一张一张理牌,我记忆深处的那些年,以及腊月味道,其中必然包含了三叔和那一桌麻将。
有一件事,让我这么多年来对三叔无比崇敬和想念。三十多年前,父亲陷进官司,二哥暴病,我和四弟正在求学,我家从比较殷实坠进困窘,品味自古炎凉世道。亲友现实,多疏远离畔,恶人欺辱,冷眼旁看。那夜现场,大院门口,三叔挺身而出,以拼命态度,张开臂膀,厉声斥饮道:罗家难道没人了么,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哩!吓退了集结的对手。
二十七年前的那个春节,我们一家在古镇旁二佛寺外的大门前拍照,三叔要求加进,我们赶紧相邀,那是唯一的一张可以看得见三叔的照片。还好,人世间没有完全抹往关于他老人家的所有印迹。
多年前,我往海南旅游,在猴岛看了一场老山羊的表演,他老实的胡须,温顺的眼睛,和成功演出后的低调退场,像极了三叔。老山羊踩过的小桥、玻璃杯,和上下的楼梯,在表演结束后,迅速被拆除——就像三叔过世后,他走过的小路很快就萧条了,他的房屋也垮掉了一样,生活的道具被死亡一一撤除。
这些年,老家衰朽于老屋的倒塌和一些老人离世的消息中。孤月冷星照着断垣残壁,杂草蓊郁,高过屋梁,青苔丛生,已然无处落脚,细瘦的竹梢指向虚空,乡村的冷清萧索,让在外漂泊的人,回家的路径和理由越来越少。
(作者系重庆新诗学会副会长)
编辑:朱阳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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