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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兴勤 | 潘金莲和王熙凤──试析《金瓶梅》《红楼梦》中两个泼辣女性形象

misa2 03-24 4次浏览 0条评论

《金瓶梅》与《红楼梦》这两部现实主义小说,思想内容、艺术成就虽然有高下、粗 细之分,然而,它们反映的题材以及所用笔法却多有相同,其间的渊

源关系不难发现。

《红楼梦》的评点者脂砚斋,就是最早指出这种关系的人。脂庚辰本第十三回眉批云:「写 个个皆到,全无舒适之笔,深得《金瓶》壸奥。」

民国笔梦生〈《金屋梦》序〉亦称《金瓶梅》:「洵是杰作。前人谓《石头记》脱胎此书,亦非虚语。」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更应作如是看。

《金瓶梅》中的潘金莲和《红楼梦》里的王熙凤这两个泼辣女性,就如出一辙。性格特征、口吻语气、思想气质诸方面,都有许多相似之处。

「这小剌骨儿,这等刁嘴」 ──《金瓶梅》第四十三回

阿‧托尔斯泰曾经说过:「在小说里,必须善于描写运动─外部的和内部的(心 理活动),必须善于写对话。」[1]

「作家描绘出一些人物,让他们说话、行动和冲突。这些人物才会活起来。」[2]

运用对话和自白来显示人物的性格特征,描写人物心理活动,这是曹雪芹和《金瓶梅》的作者所摘用的共同艺术手段。

潘金莲和王熙凤的阴狠、刻薄、忌恨、恶毒、残暴的复杂个性,都是藉此而展现的。

潘金莲如同一面哈哈镜,不同角度的外界形象,在其面孔上都会反映出不同的情态。

一会儿和颜悦色,晴热风轻;一会儿柳眉倒竖,电闪雷喊。顺着她,说话蜜里调油,差 似一母同胞;若稍不合意,则讽刺讥笑,呵骂成阵,势如一头雄

狮。她转怒为喜,化喜为悲,一笑一嗔,一颦一啼,完全是以自身得失为出发点的。

绘画 · 潘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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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鸩死武大,改嫁西门庆后,潘金莲便妒心如炽,恃宠作态。但往往又刺躲花底, 威隐笑后,以巧言令色博得西门庆、吴月娘的欢喜。

月娘于夫妻反目后,精心设计了烧夜香这一场面,唤转了西门庆的「天心」,使夫妇言回于好。潘金莲见蓄意制造的裂痕复得弥合,自己的一番苦心化为

烟云,对此大为不忿,暗自嘀嘀咕咕:

「一个烧夜香,只该默默祷祝,谁家一径倡扬,使汉子知道了,有这个道理来?又没人劝,自家暗里又和汉子好了。硬到底才好,干净假撇清!」(第二

十一回)

然而,她尽管食不到葡萄反说酸,表面上却不敢得罪,还不得不与孟玉楼计议,凑分子为吴月娘设宴贺喜。酒席上,她仗恃宠妾的身份,调侃西门庆,取

悦吴月娘:

那潘金莲嘴快,插口道:「好老气的孩儿!谁这里替你磕头哩?俺每磕着你,你 站着,羊角葱靠南墙,越发老辣已定。还不跪下哩,也折你的万年草料。若

不是大姐姐带携你,俺每今日与你磕头?」(第二十一回)

继而,作品又写:

金莲戏道:「对姐姐说过,今日姐姐有俺每面上,原谅了他;下次再无礼,冲撞了姐姐,俺每不管他来。」

看西门庆说道:「你装憨打势,还在上坐着,还不快下来,与姐姐递个钟儿,陪不是哩!」(第二十一回)

本来是潘金莲的一阵枕头风,吹得西门庆疏远了吴月娘。可是,在公开的场合,她却强 压着满腹的醋意,以和事佬的身份出现。她以能言快语,既讨好了

西门庆,又笼络了主母吴月娘。

潘金莲是个「单管咬群儿」的心胸狭隘的尖酸女性。然而,展示给人的却是乐于成 人之美的假像,把自己妆扮成有着能容天下烦恼的大肚皮的弥勒佛,就连

颇有心机的吴月娘,也步步进其机彀而不自知。

可见,她的这番话语,并非是肆口而出,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一箭数鵰之功效。

吴氏和西门庆和好如初,潘金莲自然心痒难挠。但是,在立足未稳的情状下,不便公开发作,既然和好已成现实,何不送一个空头人情?最后,她终究在

点唱曲子上做了点手脚,「咬」了吴月娘一下。

她让丫头唱的《佳期重会》,按照西门庆的阐明就是,「他说吴家的不是正经相会,是私下相会,恰似烧夜香有意等着我一般。」(第二十一回)

城府之远深,岂吴氏所探测?「人类的语言是复杂的精神和生理过程的一种成果。一股源源不断的情绪、感情、思想以及随之而来的人体动作的激流,总

是在人的大脑和躯体里流动着」[3]。

《金瓶梅词话》

潘金莲的许多话,都生动展示了她复杂的内心世界,以及口是心非、弄虚作假的性格特征。

潘金莲是个甚有心机的女人。如西门庆与仆妇宋惠莲私会于躲春坞,是她嘱咐丫鬟 拿展盖送往并生火的。然而,当夜深人静时,她却「摘往冠儿,轻移莲

步」,「听他两个私下说甚话」。

当听到宋惠莲说自己与西门庆是「露水夫妻」时,气得「两只肐膊都软了,半日移脚不动」。

次日早,宋惠莲来房中侍候,她指桑骂槐地讥笑道:歪蹄泼脚的,没的展污了嫂子的手。你往扶持你爹,爹也得你恁个人儿扶侍他,才可他的心。俺每都

是露水夫妻,再醮货儿,只嫂子是正名正顶,轿子娶将来的,是他的正头老婆,秋胡戏。(第二十三回)

这一番不咸不淡、不冷不热、不阴不阳的言辞,将昨晚听壁角得来的话,一古脑儿兜了 出来。肉中含刺,话里有话,布满了醋意的忌恨和尖酸的讥笑,句

句道着惠莲的「真病」。

处于奴婢地位的「下人」宋惠莲,知道事不可掩,自然不冷而栗,双膝跪下请求。但潘 金莲并不轻而易举地放过她,又陆续威吓道:

我对你说了罢,十个老婆买不住一个男子汉的心。你爹虽故家里有这几个老婆,

或是外边请人家的粉头,来家通不瞒我一些儿,一五一十就告我说。你六娘当时 和他一个鼻子眼儿里出气,什么事儿来家不告诉我。你比他差些儿!(第二

十三回)

说得宋惠莲心冷若冰,闭口无言,沮丧而往。潘金莲所言煞有介事,宋惠莲深信不疑, 果真以为西门庆将她出卖,把昨晚的话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潘金

莲,嘟嘟囔囔埋怨个不停。

不失精美的宋惠莲,糊里胡涂地上了当还未觉察。潘金莲为了邀爱固宠,惯以大言欺人,封闭人之口舌。

明明是西门庆朝秦暮楚,所 欢非一,她偏说自己独得所爱,西门庆事无巨细必告于她,不敢自专,暗示出自己的特殊身份和在这个家庭中的不同凡响的位

置,以威慑对方。

她生怕别人揭老底,固然有虚荣、争胜的一面,但是说到底,她是耽心自己的形象在西门庆的心目中失往了光彩,「爱」和「宠」为他人所夺。

她又将西门庆爱妾李瓶儿和「下人」之妇宋惠莲相比:瓶儿是家有万贯的阔太太而改嫁西门庆的,宋惠莲不过是囊无私蓄的仆妇,为西门庆一时所玩弄。

二者地位之悬殊,有如天壤。贵如李瓶儿,和西门庆一个鼻子眼儿出气,西门庆还怀着 两样肚肠呢,更何况区区一仆妇?透过这番远取近譬、软硬兼施的

话语,难道不可以看出潘金莲的腾腾杀气和听到她银牙「格格」的咬动声吗?

不过,她怕惹恼了西门庆,一腔怒火和醋意并未全部发泄,反而给其一点小恩小惠,将她作为一时之耳目。

她的这种拉大旗作虎皮的做法果然奏效,逼迫得性格倔强的宋惠莲请求了,服贴了。但是,她最终还是将宋氏逼死以了心愿。

戴敦邦绘 · 宋惠莲

泼辣暴戾的潘金莲,家中大大小小,上上下下,都很少放在她眼里,动不动就肝火 大发,比鸡骂狗,哪怕是在西门庆面前,也可以无所顾忌、撒泼作态。

为了固宠,她不择手段,借题发扬,以最下流、最刻薄、最狠毒的语言污骂、倾陷别人。

李瓶儿怀孕得子,大得西门庆宠爱。潘金莲妒火中烧,不顾李瓶儿疾病缠身,官哥 幼小体弱,经常觅衅闹事。

恰恰官哥金镯为人躲匿,潘金莲迫不及待地跑到吴月娘处煽风点火,拨弄是非。

西门庆恼羞成怒,提起拳头欲打,拳未落下,她便「假作乔张,就哭将起来」。继而,就唇枪舌剑,步步进逼,说西门庆是个「破纱帽、债壳子穷官」。

富敌王侯、权势熏天的西门庆,被她这一番牛头不对马嘴的言辞,说得哭笑不得,反而 无可奈何地「呵呵笑了」,说她「这小剌骨儿,这等刁嘴」。

潘金莲见西门庆怒气已消,便趁坡下驴,撒娇弄姿起来,说道:「你怎的喊我是剌骨来?」还跷起一只脚来,撩逗对方:「你看,老娘这脚,那些儿放

着歪?你怎骂我是剌骨?」(第四十三回)

潘金莲因脚甚小、面貌美为西门庆宠爱,当西门庆怒气大发时,她有意抬脚让其审视,那轻薄、狂荡的个性跃然纸上。同时,也可以看出其瞬息万变、随

风转舵手段的高妙。

西门庆本是个「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再无对」的恶棍,虽不能说杀个人「只 像房上揭片瓦」那样轻松,但是,包揽词讼、欺压乡里,倒也是常事。对

此,潘金莲是清楚的。

然而,若一味怯懦忍让,说不定会像孙雪娥那样挨一顿暴打。故而,她先是以言相激,继则挑逗、撩拨,使西门庆由怒转笑,氛围逐渐和缓。

她的举动、言谈、调侃、笑骂,和其以色事人的身份是十分吻合的。与大家闺秀王熙凤的眼空无物、恃才自信,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语言本身虽没有形象性,却具有描绘形象、唤起人形象感的功能」[4],可以正确、生动地将人物性格中各种复杂、微妙的内在因子显示出来。

潘金莲的一段话,就从不同的侧面反映出其刁钻油滑、狂荡泼辣的个性。

在这里,作者虽然「并不描写人物的模样,却能使读者看了对话,便似乎目睹了说话的那些人」[5]。

戴敦邦绘 · 李瓶儿

这种能使读者由说话看出人来的语言艺术,的确是塑造人物形象的绝妙手段。

正如刘廷玑《在园杂志》卷二〈历朝小说〉中所云:

「若深切人情世务,无如《金瓶梅》,真称奇书。……而文心细如牛毛茧丝,凡写一人,始终口吻酷肖到底,掩卷读之,但道数语,便能默会为何人。」

潘金莲还是个口念阿弥陀、手执杀人刀的口是心非的泼妇。当面是人,背后是鬼; 口头上讲的冠冕堂皇,暗中行事却恶劣狠毒。

她曾义正词严地声称:「我是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腲脓血搠不出来鳖老

婆。」(第二回)

俨然有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气势。然而,暗中却偷情养汉,牵线扯皮,听壁角,派暗探。生活甚为糜烂,心地十分奸诈。

官哥儿被她惊吓致死,她认为李瓶儿已失往了得宠的依靠,便说长道短,有意气瓶 儿:

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班鸠跌了弹也, 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倚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

死了粉头,没指看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第六十回)

李瓶儿爱子夭折,这自然是件极不幸的事,人们无不为之恻怛。唯独潘金莲,每日抖擞 精神,百般称快,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占有欲的恶性膨胀,已使她失往了最起码的人性,难怪有人说她是「曲心矫肚,人面兽心」。极端的利己主义,将她推进了罪责的深潭。

恩格斯在〈致斐‧拉萨尔的信〉中曾说道:

「主要人物是一定的阶级和倾向的代表, 因而也是他们时代的一定思想的代表,他们的动机不是从琐碎的个人欲看中,而正是从他们所处的历史潮流中得

来的。」[6]

潘金莲的种种言谈和举止,反映了封建时代那刚刚摆脱了奴婢身份,爬上近似主子地位的人物的复杂心理。

她的纵情淫乐,逞其私欲;她的为一己之得失,不惜倾陷他人的恶劣手段;她的颠倒黑白、扭曲作直的做法;她的翻覆云雨、笑里躲刀的个性特征,无不

体现了剥削阶级的思想特质,代表了一定的思想倾向。

封建统治阶级腐朽思想的长期浸染、腐蚀,形成了她这种畸形的个性和变态的心理。

《金瓶梅》插图

「真真的二奶奶的这张嘴怕死人」 ──《红楼梦》第三十五回

《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和《金瓶梅》里的潘金莲,性格极其相似,如同生活在不同时 代的一对孪生姊妹。

王熙凤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

小厮兴儿这样称她:「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第六十五回)

而且颇有心机,「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第六回)。人以「凤辣子」唤之。

王熙凤的唇枪舌剑,处处含有机锋。靠那张能言善辩的嘴巴,媚上欺下,左右周旋, 不放过一切可以表现自己的机会,把贾母奉承得神魂颠倒。

贾敏是贾母最钟爱的小女儿, 偏偏她又病死,抛闪得弱女黛玉孤苦无依。贾母便将母女深情转注到对甥女的心疼上, 三番五次地要接她进京同住。

黛玉一进贾府,「早被她外祖母一把搂进怀中,心肝儿肉喊着大哭起来」(第三回)。惹得众人「无不掩面涕抽泣,黛玉也哭个不住」。

心机极精美的王熙凤,当然不会不理解贾母的衷肠。迎接黛玉时,其他人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独有她人未出场,笑声先闻,表现出特有的热情。

「我来迟了」四字,既对黛玉似有歉意,又暗示出自己不同普通的身份,似乎这样的场合,是缺她不可的。

她赞扬黛玉容貌秀美,说「不像老祖宗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有意谀人又似在无意之间。实际上,是以黛玉长相为话题,行恭维贾母之实,句

句话搔着贾母的痒处。

四周的沉郁氛围或许她有所觉察,转而又追念亡故的姑母,以致潸然下泪、满面凄 容,又迎合了贾母的心理。

当贾母提醒她「休提前话」时,她「转悲为喜」,声言「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

绘画 · 王熙凤

在这里,她很像一个全能的演员,以念、做俱佳的功夫,瞬息万变的脸色,应付了四周 的人情事理,可谓玲珑剔透,八面来风。

潘金莲的一口一个大娘,和她的一口一个老祖宗,声口虽然极似,但是,处世的圆滑,虑事的精敏,恐为潘金莲所不及。

当王夫人喊凤姐给黛玉裁衣服时,岂不知她倒是「先料着了」「已预备下了」。 作 为舅母的王夫人,反不如她这位表嫂对黛玉心疼,件件事做到贾母的心坎

里。而且,这短短几句话,也巧妙地回答了「来迟」的原因。

作品称其「粉面含春威不露」,诚然不谬。烂漫真淳的林黛玉,怎么也不会想到,竟是这位笑脸相迎的表嫂,后来将她逼上了绝路。

宝玉给贾母送了两瓶初放的桂花,这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宝玉是贾母的心头 肉、眼中珍,自然更得其宠爱。

能识眉眼高低的王熙凤,连这些能讨得贾母欢心的一点小事也不放过,连忙「在旁边凑趣儿,夸宝玉又是怎么孝敬,又是怎样知好歹,有的没的。逗得贾

母眉开眼笑,就连常与赵姨娘发生纠葛的王夫人,说了两车话」(第三十七回)也感到「增了光,堵了众人的嘴」。

王熙凤的恭维、逢迎,有时达到令人肉麻的程度。贾母年幼时鬓角碰破,落下了一 个疤,几乎命丧无常。

她却说:「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的。」(第三十八回)

连人体缺陷都成了捧人的话题,其手段可谓无可复加,与潘金莲的做法极其相似。

潘金莲嫁西门庆后,就曲意逢迎吴月娘。过门三日,「每日清晨起来,就来房里与 月娘做针指,做鞋脚。凡事不拿强拿,不动强动。指着丫头,赶着月娘一

口一声只喊『大娘』。快把小意儿贴恋。几次把月娘喜欢的没进脚处」(第九回),

「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他,食饭食茶和他同桌儿一处食」,大为李娇儿等人所忌恨。新来乍到,略施手腕就能讨得吴月娘欢心,这也并非普通人可比。但

与王熙凤相比较,究竟逊色许多。

潘金莲 是以「小意贴恋」笼络人心,但由于其过分殷勤,却得罪了李娇儿等同辈之人。

王熙凤 则以能言快语,打发得不少人口服心服,善于逢场作戏。她的谀人,又往往与其干练的才能相羼和,故而来得幽默、动听。

潘金莲为得到一件皮袄而费尽口舌。王熙凤聚敛钱财不露声色,甚至连她的丈夫贾 琏也一无所闻。

为了积攒「体己」,她不惜克扣家人「月钱」用以放高利贷。一年不到,就得上千两银子。

当王夫人向她打问此事时,她三言两语委过于他人。一出门,立刻向仆从示威:

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克毒事了。埋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胡涂油蒙了心,烂 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娘的春梦!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

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埋怨了咱们。也不想一想是奴几,也配使两三个丫头!(第三十六回)

她有恃无恐地将内心郁积的忌恨以及埋躲很深的报复心理,「一裹脑」倾泻出来,大有 推倒泰山、踏平东海之势。

期看藉此震慑住仆从,封闭王夫人消息,以利于自己施展手段,营私舞弊。为人的刻薄、贪狠于此可见。 虚假和冷酷,也是王熙凤性格中的一个重要特

征。

她虽然没有像潘金莲那样,以不 戴头巾的男子汉自许,但是,其心机和手腕也使得许多男子汉叹服。

她不仅「毒设相思局」,摆布死小叔子贾瑞,而且,哪怕是对天天相伴的丈夫,也往往在虚情假意的背后,隐躲着冷漠和欺瞒。她和贾琏名义是夫妇,但

却各怀鬼胎。

贾琏料理林如海丧事返回,王熙凤表现得格外的殷勤,连声以「国舅老爷」唤之,自称「小的」。这对心高气傲的王熙凤而言,是罕见之举。

闺房戏谑,固然是少年夫妻间常有之事,但在整部《红楼梦》中,王熙凤对贾琏如此亲近、恭谨,恐还是仅有的一次。

他口口声声给丈夫贺喜,实则贾琏奔丧而回,有何喜可贺?不如说给她自己庆功倒更确切些。

《红楼梦》封面

她弄权铁槛寺,以贾琏名义包揽词讼,私得纹银三千两,逼死一对未婚夫妇,称心了一时的贪欲,这才是「大喜」的真正含义。蒙在鼓里的贾琏,是闻所

未闻、估量不到的。

料理秦可卿丧事,是其治理家政、号令族众的第一次全面演习,也是她自喊自得的 一件事。然而,在丈夫面前却遮掩其事,故弄玄虚,自称见浅口拙,胆小

怕事,「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

明明是干出轰动阖族的大事,她偏偏不道破,却撮弄贾琏往查访,无非是想借他人之口,标榜自己,以一喊惊人,让贾琏拜伏在自己脚下,为大权独揽开

拓道路。

果其不然,后来贾琏连安顿个仆从,都非得凤姐点头不可,处处为其所箝制。

小厮兴儿曾这样评判王熙凤:「估着有好事,他就不等别人往说,他先挠尖儿;或 有了不好事或他自己错了,他便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来,他还在旁边拨火

儿。」(第六十五回)

所说毫无虚妄。贾琏与鲍大媳妇勾搭,这是件失德败行的丑事,在今天看来,固然十分可恶,但在封建时代上层人物中,却不足为奇。

贾母对此事就不以为然,说:「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第四十四回)

而事偏为专会听壁角的王熙凤发觉,她醋意陡发,干戈大动,先后打了看管门户的丫鬟和平儿,又与贾琏撕打。

当众人赶来劝解时,她立刻装出一副备受委屈的同情相,口称「琏二爷要杀我」,来个恶人先告状,跑到贾母处求救。

按照封建道德要求,妻子对丈夫的不检点行为,是无权过问的,「七出」中就列有 「忌恨」一项。

王熙凤尽管有金陵王氏作靠山,但是,对于封建礼教的规定,还不得不作表面的遵从。

故而,她向贾母哭诉时,一再表白自己的贤德温顺,征得了贾母的同情,化被动为主动,借贾母之力,征服了丈夫,使他得了个「下流种子」的雅号,

「趔趄着脚儿出往了」。

王熙凤同贾琏的吵闹,决不是同封建夫权的抗争,充其量不过是演出了一场争风食醋的闹剧而已。

《金瓶梅》中,西门庆私通来旺儿妻宋惠莲,潘金莲以一小妾身份,尽管醋意翻腾,但未敢对西门庆公开发难,背地里不过将宋惠莲着实讥笑嘲骂了一

番。

之后,又挑唆宋氏与孙雪娥互相争斗,假西门庆之手,先将来旺儿陷进缧绁,又逼得宋惠莲将脖颈投进无情的索环。两人的举动虽不尽相同,但思想深处

隐躲着的那一面,却是不谋而合的。

王熙凤的奸险、阴狠,还表现在她对尤二姐的残暴迫害上。贾琏私纳尤二姐,躲于 别宅。

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尤二姐剧照

王熙凤乘贾琏因事外出之机,来到尤二姐住处,乞求其回府同住,口称是「以备生育」,嗣贾氏香烟。她对尤二姐说:

奴家年轻,一从到了这里之事,皆系家母和家姐商量主张。今日有幸相会,若姐 姐不弃奴家冷微,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训。奴亦倾心吐胆,只伏侍姐姐。

…… 我今来求姐姐进往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亲妹,和比骨肉。

……奴愿作妹子,每日伏侍姐姐梳头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情愿。(第六十八回)

王熙凤身为明媒正娶的大妇,却屈驾拜见为人所藐视的小妾,明明是她牵着贾琏的鼻子 转,她却要乞求尤二姐在丈夫面前美言几句。

生性怯懦的尤二姐不明真相,当然受宠若惊。假戏真唱是王熙凤的惯用伎俩,她动之以情,形之于色,感之以泪,以长达六百字看似情真意切的言辞,终

于打动得尤二姐「滴下泪来」。

谁能想到,这样一位貌似温良贤德的美貌少妇,会转身脸变,杀机毕露,暗使伎俩,逼死尤二姐,又要杀其前夫张华呢?「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

兴儿的评判再妥当不过了。

封建道德规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王熙凤育子艰难,这对她的地位未尝不是一 个威逼。而且,贾琏本来就对她既恐惧又讨嫌,只是碍着贾母的面子不敢

发作罢了。

尤二姐容貌比她漂亮,她称自己是烧糊的卷子,尽管是一时戏语,却多少道出了点真情,有自愧不如之叹。

尤二姐又怀身孕,倘若一旦生子,她的前程则不堪想象,「一从二令三人木」,或即是其结局。

眼下虽有贾母尚可依恃,但她究竟年逾古稀,这种局面不会保护甚久。

故而,为了防备尤二姐夺往她的地位,她搜肠刮肚,设谋定计,大耍手腕,先是苦苦请求,将其诓进府中。

既进刀俎,零刀碎割则任其所为了,彻底暴露出其剥削阶级的残暴本质和险恶专心。

这一情节,又和潘金莲气死李瓶儿有些相似,不过手段不同而已。

西门庆与李瓶儿私会,潘金莲为他们「看风」,并用甜言蜜语,撮弄得瓶儿晕头转向。西门庆要纳瓶儿为妾,瓶儿央告道:「既有实心娶奴家往,到明日

好歹把奴的房盖的与他五娘一处,奴舍不的他,好个人儿。」(第十六回)

瓶儿嫁来后,潘金莲陆续向她灌迷魂汤:「今日咱姊妹在一个跳板上走,不知替你顶了多少瞎缸,教人背地好不说我。奴只行好心,自有天知道罢了。」

(第二十一回)

李瓶儿信以为真,感恩啼零,声称「恩当重报,不敢有忘」。王熙凤撺掇尤二姐上钩,显然是摘用的此类手段。但是,当钓饵吞下后,潘金莲见李瓶儿怀

孕生子,则大打出手,又吵又闹,公然把其活活气死。

王熙凤则当面说好话,软磨软缠,借刀杀人,使尤二姐在糊里胡涂中死往。可见,她们 两人的个性是同中有异的。

高尔基在〈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一文中指出:「文学家应该明白,他不仅用笔写, 还要用语言来描绘,他的描写不像画家那样把人画成静止的,而是要

尽量把人表现在不断的运动中、在行动中、在无休止的互相冲突中,在阶级、集团和个体的斗争中。」[7]

潘金莲、王熙凤这两个人物形象,就是在一系列的矛盾冲突中逐渐充足起来的。

作者的创作倾向和褒贬态度,也在场面的描写和情节的叙述中得到自然表露。

《论文学》

「九尾狐」与「泼辣货」

潘金莲和王熙凤是同一类型的艺术形象。

文学形象是作家依据现实生活各类现象,加以抉择、提炼、综合、加工而发明出来 的。因此,它往往具有丰盛的内涵和深刻的底蕴。潘金莲和王熙凤这两个

形象就是如此。

潘金莲是成衣匠潘裁的女儿。就其父名字来看,如同《梦粱录》《武林旧事》诸书 中记载的说话艺人「枣儿徐二郎」「酒李一郎」「粥张二」一样,多与其

曾从事过的职业有关,家世之贫冷可以想见。

其父早亡,其母「因度日不过」,九岁时便将她卖给王招宣府习学弹唱,后又转卖与张大户。

在这种做小伏低的生活环境中,她得以看到统治阶级内部的种种丑恶和尔虞我诈。在这样的生活圈子里,她的性格必然发生一系列潜在的转变。

后来,她为张大户正妻余氏所嫉恨,被白白送给丑陋卑弱的武大为妻,命运无疑对 她是一个捉弄,未免怨天忧人,憎嫌武大,「常与他合气」。怨恨张大户

「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奴嫁与这样个货」,「他乌鸦怎配鸾凤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第一回),自然难以安守本分。

再嫁西门庆,她由贫贱困窘的小市民之妻,一变而为富豪妾,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阔绰生活又失而复得。

在以男子为中心的封建时代,妇女的「百年苦乐由他人」,生死荣辱全部把握在男子之手。对此,潘金莲是深有所感的。

她唯恐奢华的生活再度失往,任人摆布的旧剧重演,便凭着以色事人的惯用手段,千方百计地结欢西门庆。但往事仍像阴影一样笼罩着她的心,还时时心

有余悸。

正如她对西门庆所说:「饶奴终夕恁提心吊胆,陪着一千个小心,还投不着你的机会,只拿钝刀子锯处我」(第十二回),恰恰反映了她这种复杂的心

理。

有钱有势的大官僚、大地主,为称心其兽欲,可以广置妻妾,肆意糟践,女子成了 他们手中的玩物。而她们一旦柳枯花残,便被随手转卖。

自身的现实告诉她,妇女的荣辱多与主宰她们命运的男子有关。对此,她当然有反感。

然而,她的不满情绪的发泄,不是靠自身积极的抗争来表达,不是主动向维系极不合理的一夫多妻婚姻关系的道德看念进击,而是恃色夺宠,把男子当作

成玩物,拼命地攫为一己之所有,不准任何人觊觎,并藉此而往上爬。

在她看来,凭着自己容貌秀美,多才多艺,别人有的,自己应该有;别人享受的,

自己也应该享受。怀着极端的报复心理,往追求物质上的占有和精神上的愉悦。封建剥 削阶级的思想氛围,侵蚀了这个市民女儿的健全肌体,使她完全改

换成了另一副灵魂,通身上下都布满着占有欲和享受欲的令人作呕的秽臭气息。

至于身后名节,世人臧否,生死轮回,善恶报应,她一概置之不理。把生活的追求和淫欲的放纵,看得高于一切。

心地也冷酷到极点,连她亲生母亲也不放在眼里,动不动就骂她是「怪老货」,稍不顺 心,便推她个踉跄。哪怕是西门庆暴亡,她也未落一滴眼泪。

罪责的封建制度和污浊的社会环境,造就了她这种畸形的性格和变态的心理,使她在堕落的斜坡上越滑越远。

婚姻本身就具有排他性,更何况西门庆妻妾成群呢?她从极端的利己主义出发,整 日盘算的是如何结欢西门庆,时刻耽心宠衰情疏,并不择手段地残暴打

击、迫害和她处于同等地位的女子。

正因为潘金莲领略过「主母」的手段,也明了「主母」在整个家中的地位及分量。故而,一开始,她想方设法讨得吴月娘的欢心,又拉拢掌管钱财的李娇

儿。

当心腹春梅为西门庆纳为妾后,她从此有了左右手,便看人下菜,大玩权术,嗾使西门庆毒打势单力弱的孙雪娥,又设计气死李瓶儿。

继而,又将手伸往月娘房中,欲火拼吴月娘。她的软语娇声,嬉笑调侃;怒目相向,撒泼哭闹;恩威兼施,拉打并用……,一切举动,皆以自我为核心。

绘画 · 潘金莲与西门庆

作家通过一些生活琐事,集中地显示了潘金莲的性格特征,生动地塑造出潘金莲这一反派人物的典型。

高尔基在《俄国文学史》一书中说:「从纷乱的生活事件、人们的相互关系和性格 中,攫取那些最具有一般意义、最常复演的东西,组织那些在事件和性格

中最常碰到的特征和事实,并且以之发明成生活画景和人物典型。」[8]

《金瓶梅》所描写的,多是纷乱的、常见的生活末节,闺房妻妾的争风食醋。然而,潘金莲生活糜烂丑恶,心灵的肮脏卑污,手段的阴狠残暴,性格的刁

钻奸猾,都是借助于此来表现的。

在这一人物形象上,集中了剥削阶级的许多特征,反映出封建社会的黑暗污浊。

这一文学现象表明,典型的环境固然能发明出典型的人物,不甚典型的环境,同样也能塑造出富有个性特色的生动的艺术形象。

王熙凤与潘金莲不同。她出身豪门,「自幼充男儿教养」(第三回),接触的生活面 比较广泛,有一定的才能。

在性格方面,诸如刁滑、狠毒、贪心等潘金莲所具有的个性特征,在她上几乎无一不具。

王熙凤是荣、宁二府的鹤立鸡群式的人物,「素日最喜揽事办,好卖弄才能」(第十三回)。

为宁国府料理秦可卿丧事,是她头角的初次崭露,以其惊人的才能和高妙的手腕,使族众叹服。

此后,她更为极度的权势欲和贪欲烧红了双眼。为了保住管家婆地位,凭着自己特 有的权位、权术和机变,左右其手,上下周旋。

她懂得,凭自己孙媳妇的身份,要想使族众(包括那些长辈)畏服,有令必行,仅靠自身力量不够,还要借助于「老祖宗」这块在贾府中有绝对权威的金

字招牌。

故而,她处处逢迎贾母,充当了类似宫廷俳优的角色,成了贾母须臾不可离的娱乐工具。对仆从却肆意凌虐,无所不用。

马克思在〈英国资产阶级〉一文中,论及狄更斯等小说家作品的社会功用时说:「把他们描绘成一些自豪自负、口是心非、横行霸道和粗鲁无知的人;而

文明世界用一针见血的讽刺诗印证了这一判决。这首诗就是:『上司跟前,奴性活现;对待下属,暴君一般。』」[9]

潘金莲和王熙凤,都属于诗中所讽刺的那种人。

绘画 · 王熙凤

当然,王熙凤有一定的理家才能,生当封建末世,眼见江河日下,库囊空匮,力图 挽回残局,补天换日。

然而,她那剥削阶级极度贪欲的本性,又促使她以权谋私,贪污盗窃,多方聚敛。这就加速了大厦的倾覆,使一切努力化为乌有。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她终于在心力交瘁中死往。作者「描写了这个在他看来是模范社会的最后残余怎样在庸俗的、满身铜臭的暴发户

的逼攻之下逐渐灭亡,或者被这一暴发户所腐化;……他的伟大的作品是对上流社会必然崩溃的一曲无尽的挽歌」[10]。

潘金莲和王熙凤这两个艺术形象,性格上自然又有不少差异。潘金莲以一色伎得为 权豪之妾,她挖空心思地想着如何固宠,以长期过那种珠围翠绕的淫奢生

活。

与她相关的一切活动,无不围绕淫欲的放纵和享乐的追求,斤斤计较于细末的得失。

连她母亲都怪她小气刻薄,「正经我那冤家,半个折针儿也迸不出来与我」,「她若肯与我一个钱儿,我滴了眼睛在地」(第七十八回)。

王熙凤不然,她自幼就看惯了花钱淌海水似的挥霍场面,小注钱财多不计较;大批攫取,才逞其快意。而且,她除了追求生活上的放纵外,还时时燃烧着

权势欲的火焰。

在须眉男子皆庸劣的贾府,她欲作脂粉队里的英雄,干一番重振家纲的大事业。

两下对比,可以看出,潘金莲多纠缠的是身边琐事,王熙凤的举动则带有一定的政治色彩。

就才能而论,潘金莲更远所不及,她尽管「单爱行鬼路儿」,颇有心机,但更多表 现出的是大吵大闹,哭号呵骂,是一个刁钻泼妇形象。她邀欢固宠,以色

事人,恃宠吓人,以「泼」压人,手段多薄劣。

王熙凤是以才立世,以威压众,凭心机震慑人心,性格更深沉、更奸狡。玩弄人于股掌之间,上当者不易觉察。

惯于「坐山看虎斗」,「借剑杀人」。但她的确富有才能,理家井井有条,纠弊大刀阔斧,令行禁止,赏罚分明。

性格气质上,潘金莲由于生活经历的关系,时而还习惯于做小伏低,曲意奉承西门庆,就连吴月娘也不敢公开得罪。和吴争吵后,尽管使气任性,还不得

不向其磕头赔礼,声称:「娘是个天,俺每是个地。娘容了俺每,俺每骨秃扠着心里。」(第七十六回)

而王熙凤「素性好胜,惟恐落人褒贬」(第十四回),性格中最多的是「刚」的一面。

虽说她经常在贾母面前凑趣取乐,但除此之外,她似乎在谁跟前也不甜示弱,哪怕是对王夫人,也是如此。高傲自负,倔强好胜,即使是卧床不起,也

「恃强羞说病」。这则是潘金莲所不具备的。

值得人们注重的是,这两个人物的结局都不够好。

王熙凤自不必说,潘金莲则被报 兄仇心切的武松剖腹挖心,身首分别。如此安顿,未尝不含有深意。

这是因为,作家「看到了他心爱的贵族们灭亡的必然性,从而把他们描写成不配有更好命运的人」[11]。

潘金莲和王熙凤,是属于同一组的艺术典型,个性特征、思想气质有许多共同之处, 其间的继续关系显而易见。

不过,由于作家所处的时代不同,赋予笔下艺术典型的思想内涵已发生了潜在的转变,反映了另一个时代的风貌。继续是发展中的继续,并不是生硬的模

仿。

这一现象阐明,文学史上的不朽的艺术形象,都是人们在长期的生活中,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才发明而成的。

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时,既指责地继续了《金瓶梅》《醒世姻缘传》等现实主义小说的优良传统,又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有所开发,深化了人物的性

格,使之更充足,更具有生活的真实。

潘金莲和王熙凤都是作者所著力鞭挞的人物。在这两个人物形象上,寄寓了作者的 鄙夷之情和无穷的感慨。正如天僇生在《中国历代小说史论》中所说:

吾国数千年来,风俗颓败,中于人心,是非混杂,黑白易位。富且贵者,不必贤 也,而若无事不可为;贫且贱者,不必不贤也,而若无事可为。

举亿兆人之材力,咸戢戢于一领域之下,如羊豕然。有跅弛不羁之士,其思或稍出社会水平线以外者,方且为天下所非笑,而不得一伸其志以死。

既无可自白,不得不借俳偕之文以寄其愤。或设为仙佛导引诸术,……或描写社会之污秽、浊乱、贪酷、淫媟诸现状,而以刻毒之笔出之,如《金瓶梅》

之写淫,《红榜梦》之写侈,《儒林外史》《梼杌闲评》之写卑劣。

读诸书者,或且訾古人以淫冶轻薄导世,不知其人作此书时,皆深极哀痛,血透纸背而成者也,其源出于太史公诸传。

恰能道着个中三昧。作者就是以犀利、刻毒之笔,出社会污秽浊混之「像」,以抒岒峨 磊落之愤。

作品「不证实、也不推翻什么,就靠了十分忠实的显示事物的特征,或用确切的比较,或用确切的推断,或干脆用如实的描写,十分鲜明的把事物的丑恶

表现出来了,这样地来扑灭它」[12]。

《金瓶梅》是作者「借俳偕之文,以寄其愤」的力作,它用如实的描写,勾勒出封建社会末期剥削阶级上层污浊的生活画面,塑造出潘金莲这一「奴才加

主子」的艺术形象。潘金莲和王熙凤是艺术的反面典型。

虽然「他们的额上没有写明善与恶;可是在他们身上,却镌刻着卑琐的烙印,这是艺术家执刑吏的复仇的手镌刻上往的」[13]。

这类形象所反映的,当然不是生活中的美,然而,它却具有一定的审美价值。因为文学形象本身就具有美学意义,它可以唤起人们的美感。

作家凭借文学作品,与读者发生感情上的交流,揭露假、恶、丑,是为了让人们熟悉真、善、美,以唤起读者心中的爱或憎的情感,使之神往、热爱生活

中光明、美好的东西,厌弃、憎恨那些黑暗、丑恶的反面事物。

生活中的「丑」与「美」,经过作家的艺术加工,渗透了他们的主看情感和当时现实的 生活内容,客看地反映了一定时代的某些侧面。

「夸大坏的─仇视人和丑化人的东西,使它引起厌恶,激发人的决心,来消亡庸俗贪心的小市民习气所造成的生活中可耻的恶劣龌龊」[14]。

在这时候,现实中的「丑」与「恶」,则可以转为艺术美。潘金莲和王熙凤这两个艺术形象,应是作者精心塑造的「丑」化为「美」的艺术典型。

《赵翼评传》 赵兴勤 著

注 释:(从略)

文章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收录于《赵兴勤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有限公司出版。 转发请注明出处。

逼哩逼哩
大小金川为何如此难打,乾隆几乎倾全国之力才得以惨胜 同样是机关算尽,为什么黑水河神和通天河老龟,最后结局却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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