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旧抄本蒲松龄的《聊斋诗文集》

蒲松龄的小说《聊斋志异》，脍炙人口，早就成为人们最喜爱的读物之一。可是他的诗歌、散文、戏曲等作品，却由于种种原因，散失不少。拿诗文说吧，依据张元写的墓表记载，有诗集六卷，文集四卷。虽然究竟有多少首诗，多少篇文，没有阐明，但据躲有一小部分聊斋编年《诗草》的高翰生说：蒲氏原有诗一千二百九十五首，数目不算小。至于文章，他的五世孙蒲庭桔在文集的跋中说有四百多篇。这些著录的数目字，比今天保存传世的要多出很多。聊斋诗文，向无收罗完全的刻本。《历亭诗文汇编》、《山左诗钞》、《般阳诗萃》等书选录了他的诗一百四十五首。过往清华大学和马立勋各躲有他的诗集抄本一部，往掉重复的，合起来共存诗二百十九首。这三百多首诗，后来路大荒编成《聊斋诗集》二卷，收进世界书局《聊斋全集》内，排印出版。但栾调甫在这部诗集的跋中说他躲有另一个残抄本，起壬午迄庚寅，存诗二百三十一首，路氏并未据以补进。解放后，《南游诗草》七十八首又复发现，这就大大丰盛了我们关于聊斋诗文的知识。

据今年《文汇报》九月六日报道，山东省文化部门现在已经搜集到蒲氏的诗将近五百首，文五百多篇。这些诗文，笔者未见。但是前几天笔者见到另一个抄本《聊斋诗文集》。这个诗文集不分卷，汇订成四册。诗集不分卷，首页盖有方形阴文朱色“德风堂印”一枚。文集有挖补，似原分卷，首册有渔洋山人王士祯“题聊斋文集”七十六字，称“八家古文辞斤斤计较日趋平易，于是沧溟弁州辈起而变之以古奥，而操觚系论文正宗，谓不若震川之雅且正也。聊斋文不斤斤宗法震川，而古折奥峭又非拟王李而得之，卓乎成家，其可传于后无疑也。”当然这是应酬文字，说得很空泛。此集收文一百篇，末附高念东等《寄聊斋》书信二十六篇，不仅较清末国学扶轮社铅印本多出四十八篇，而且篇目亦互有异同。此集无《原天》、《灌仲孺论》等三十七篇，而多出《代学师寿邑侯兴安周公六十序》等八十六篇。其中《妙音经续言》一篇重复，实际是八十五篇。唯多数是代人捉刀的应酬文。价值不大。内有代孙树百写的书信十余封，不知与《鹤轩笔札》中的文字相同否?至于《叶生赞》一文，实《聊斋志异》中《叶生》的异史氏日的文字，但末附《偶感》诗一首云：“潦倒年年愧不才，春风披拂冻云开。穷途已尽行焉往，青眼忽逢涕欲来。一字褒疑华衮赐，千秋业付后人猜。此生所恨无知己，纵不成名未足哀。”诗乃志异所无，路大荒辑《聊斋诗集》亦未收。又《花神讨封姨檄》即全同志异《花神》中的檄文。至于《盐法论》一篇，立意与志异中《王十》篇的异史氏日同，但文字较详，并且提出了一个“两便之道”的解决方案，即“定以官价，使鬻本境无异于他境，则他境之盐至此无利，而私贩将自止。”表达了他对盐政的正面看法。然亦有以纠正今印本之失者。如《答陈翰林书》，此作《代毕刺史答陈翰林书》，免掉人们误会陈翰林是蒲氏的好友。但其中最使我们感兴致的一篇文章是《为人十二则》。这篇文章反映了蒲松龄的思想、性格，以及为人处世的生活作风。十二则是：(一)正心，(二)立身，(三)劝善，(四)徙义，(五)急难，(六)救过，(七)重信，(八)轻利，(九)纳益，(十)远损，(十一)释怨，(十二)戒戏。这就是说一个人应当做到心地善良，守正不阿；不同流合污，要有高风亮节；要勤耕苦读，救困扶危，抉择良朋，互相砥砺；要和讲道义的人多接近，随时随地扶助别人解决困难；重信用，轻财利；劝人纠正过失，自己也须虚心接受他人规劝；不要做损人亏心之事，不要与人结仇生怨，不要随便和人开玩笑。这篇文字无疑地可以扶助我们对于《聊斋志异》作者的了解。我们从文集中《上孙给谏书》、《上念东先生书》、《与王鹿瞻》、《郢中社序》等文内，看到他在生活实践中所表现的、和他所说的为人十二则确是言行一致的。文集有许多地方还表露出他本人的生活状况的，如《答王瑞亭书》所说：“朝课奴耕，夕问婢织，……粜谷卖丝以办太平之税，……但恨田中不产银艾，禾头不结金章耳!”这和有些人说蒲松龄终年生活在饥冷交迫的情状下是不符的。因此有必要依照这个文集中的一些文章，纠正我们由于素材不足而产生的对蒲松龄某些错误的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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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抄本除开收有散文一百篇外，还收诗一百六十七首。其中“聊斋有居仅容膝”重出，真实的数字是一百六十六首。在这一百六十六首中，有七十二首是路大荒辑本所无。里面《家居》二首，《山村》一首都是题目相同而诗句与排印本完全不一样的，因此实际上是多出七十五首。这七十五首诗中有的和《聊斋志异》的写作有些关系。如《途中》一诗：“青草白沙最同情，始知南北各风烟。途中寂寞姑言鬼，船上招摇意欲仙。马踏残云争晚渡，鸟衔落日下晴川。一声欸乃江村暮，秋色平湖绿接天。”从这首诗看来，蒲氏的志异中许多篇章是“途中寂寞”时产生的。诗也写得十分工致。在《同安邱李文贻泛大明湖》诗中，他说：“鬼狐事业属他辈，屈宋文章自我曹。”可以窥见他对于他自己的作品是很自负的。我们从这些诗中还可以看到他运用了创作《聊斋志异》同样的手法，离奇而丰盛的妄想。如同《密云不雨》诗：“麦田坚燥罢耕犁，日日浓阴雾四垂。酿雨不成难似酒，蒸云易散速于炊。”又《夜渡》诗：“野色何茫茫，明河低欲坠。水月鳞鳞光，马踏月光碎。” 近来对于蒲松龄有无民族思想，颇有争论。这里有一首《王烈妇》诗：“城中鬼哭如荒村，惨绝国殇贞烈魂。庭敞无人月凄冷，天阴雨血昼黄昏。抽泣抛儿女死心决，笑进泉台生气存。冤愤千年作云雾，而今井水有余浑。”假如这里写的是清初民族战争，这个“国殇”王烈妇，就不能不抱有民族气节。蒲松龄的颂扬也不能说是无意义的举动。

文集有《唐梦赍(豹岩)与蒲松龄书》云：“来什押韵奇险，《春台》一作尤谑，恐一时无出其右者乎”云云。此抄本无《春台》一题，但有《石丈》诗，与排印本《和王春台诸咏》中的《石丈》诗不同。诗作：“石丈剑榀高峨峨，幞头棘耠囗鞋蓑。虬筋盘骨山鬼立，犹披薜荔戴女萝。共工触柱崩段段，一段闯竖东山阿。颛髻参差几觅丈，天上白云行相摩。我具衣冠为瞻拜，爽气进抱痊沉疴。”诗的确是奇险而谑，或者就是所谓《春台》诗吧。这首诗不仅想象奇异，而且表现了作者的峥嵘的性格，比排印本那首《石丈》诗不知要高明多少倍。假如不是同一题目写了两首，我很怀疑排印本《和王春台诸咏》不是蒲松龄的作品。

抄本还有几首诗字句和排印本相同而题目不同的，如《斗室落成从儿辈顷日面壁居》，此仅作《面壁居》。又《面壁斋》此作二题，《斗室》和《面壁居》。又如《五月晦日夜梦渔洋先生枉过不知尔时已捐宾客数日矣》，此作《挽渔洋》。又“斗室颜作面壁居”诗，排印本脱六字，此不脱，可以“窟偎，半架蘅茅”六字补之。其他可以纠正排印本的地方还很多，所以这个抄本的出现，是十分有价值的。

但是这个抄本保存了极为宝贵的素材还不是上面所提到的一些诗文，而是罕见流传的三个剧本。在张元所撰墓表碑阴列有蒲氏的著作“戏三出”。这三出戏是《考词九转货郎儿》、《钟妹庆寿》、《闹馆》。现在这个抄本有《闹窘》、《南吕调九转货郎儿》、《钟妹庆寿》三个剧本。疑《闹馆》乃《闹窘》之误。《闹窘》写举子考试做不出文章的窘态。交卷后，举子出场念诗云：“号房初勤学，文章速立身。满朝朱紫贵，苦杀出场人。”对于搜索枯肠，命题试上，微露讥刺的情绪。《南吕调九转货郎儿》乃一人独唱的剧本，也是描写科举考试情状的。形容参与考试的人从进场到出场的心绪转变，相当细腻。其中写进场一段，颇出色。字句间稍带冷嘲热讽。这段唱词是：“闻昨夕考牌已送，狠命的咕哝，恨不能一口咽胸中。更既定，头始蒙，覆往翻来意怔忡，不觉的一炮扑咚，二炮崩烘，一煞时三炮似雷轰。这比那午时三刻还堪痛，只得提篮攒动，道门外，火烛笼璁，万头攒聚不通风。汗蒸人气腥臊万种．便合那听热审的囚徒一样同。”我们把这段唱词和《聊斋志异》中《王子安》的异史氏日：“秀才人阙，有七似焉。初进时，白足提篮似丐。唱名时，官呵隶骂似囚。”对比着看，就更加能理解这个剧本对于现实揭露的深刻意义。《钟妹庆寿》乃写钟馗生日，他妹子本想捉到百个肥鬼，但搞了一天，仅获一个小鬼。乃修书一封云：“酒一瓶，鬼一个，送来与兄作庆贺。兄若嫌鬼少，挑担的算两个。”喊日前捉到的一个肥大的傻鬼送往。傻鬼怕被钟馗食掉，不肯往。钟妹骗他说：“官不打送礼之人。”往后，终于都被钟馗食了。这个剧本情节，极似《聊斋志异》中的故事。曾见抄本《聊斋志异摘抄》卷十五有《钟馗》一篇，或者这类故事亦为蒲氏所常谈。但剧本仅供笑乐，似无深意。这三个剧本从形式上看，和他的许多“俚曲”，并无多大区别。不过所有唱词都用南北曲的宫调，和“俚曲”不同，所以喊做戏。

这个抄本“丘”字，“祯”字不避讳，“照”字作熠，可能是康熙抄本，或者过录康熙年间的抄本。栾调甫《聊斋诗集》序称道光末冯荻桥好删移字句。此抄本《元旦口号》诗，有朱笔批改为“屋角疏梅晓日烘，屠苏饮罢火犹红。稚孙似炫新衣好，也学诸儿拜老翁。”与原作字句大异。或者这个抄本曾经《般阳诗萃》的编者冯荻桥收躲过，也说不定。

解放后，蒲氏的诗歌、散文、戏曲、俚曲、鼓词和聊斋志异的逸文，陆续发现不少，假如有人将这些作品收集起来，加以整理出版，对于研究蒲松龄的生平思想和小说《聊斋志异》一定是有很大的扶助的。（范宁）

原载：《光明日报》1961年10月15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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