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这辈子是和面条绑一起了
都说北方人就知道食饺子,什么节都食饺子,恨不得万圣节都得包顿南瓜馅儿的,其实满不是这么回事儿。
这太看得起饺子了。在北京,它不如面条重要——饺子要是皇帝,那面条可能是天神。
北京人一年起码得食一顿饺子,好比古代面圣见官,像个典礼,没那么日常。面条不一样,逢年食、做寿食、热了食、冷了食,它似乎个神明,在天外九重,又在举头三尺,挂在自家神龛里,也老挂在大伙嘴边上。
没听过谁天天食饺子,可真有一年七百顿面条的北京人——据说相声名家张喜林先生在世时,除了早点,顿顿面条,雷打不动。
北京的面条,就算好食上天往,能值得这么往迷恋,食都食不腻?
眼看快过年了,咱们大致数数,接下来一场四季轮回里,北京有多少好食的面。
在北京,新年、新人、新生命,都要先食面。
而且,食的可能是同一碗——“初一饺子初二面,初三盒子往家转”。像初二这碗面,就可能是打卤面,因为它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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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卤面,北京面食独尊的王者,民间规格最高的一碗面。老北京人对它的态度,似乎一种镇国之宝,不可轻动。做寿、新婚、满月,乃至乔迁、分家,任何一件改变人生的大事,才该食打卤面。
哪怕王侯公卿、富商大贾,也绝不会顿顿打卤。他们跟老百姓一样,只敢在三节两寿请出这碗面中王者。
“神发明了北京人,而打卤面让北京人人平等。”
其实,它本身并不出奇。面用“把儿条”抻面最好,卤一般是肉片、口蘑、木耳、黄花菜、鸡蛋、香菇,肉汤熬了勾芡,撒点儿白胡椒。其他都是附加项:讲究点的可以熬口蘑汤,也可以加干虾米或鲜笋,最好能加鹿角菜,爱食香菜的俏点儿香菜,最后要能炸一勺热花椒油泼上,那就浓、香、鲜、爽一体了。
从前,北京冬天缺新奇蔬菜,只好拿干菜攒花样,便摆脱了季节的影响,结果就约定俗成,不可替代:甭管你多衬,哪怕往里加海参虾仁鸡片做成三鲜卤,不放黄花菜也不行。
因为素材的繁复、口味的古老,今天不一定在家打卤了,外头卖的大多也味道不佳。不过按老北京的看念,随处能食打卤面,可能也算个太平盛世。
等到天气渐热,草木萌芽,该来碗烧羊肉面。
一是因为春冷将尽,再不食烧羊肉面,天热了就食不下。二是因为花椒树发了嫩芽,为面点睛的灵魂出现了。
所谓烧羊肉,主料是羊肋或腰窝,先煮再煨最后炸,表皮酥香,内里腴润,是东城“白魁老号饭庄”第一名肴。
当年白魁开在隆福寺,客人常买了烧羊肉,跟伙计要点儿煮肉的原汤,上隔壁切面展买了鲜面条,用原汤煮面,盖上烧羊肉,薅一把花椒芽出锅前撒上。这碗由食客发明的美味名震京城,今天处处都有,反倒显不出白魁来了。
烧羊肉面,可以送冬报春,炸酱面的面码一盛开,春色才真正笼罩了北京。
黄瓜丝、小萝卜丝、豆嘴儿、香椿、萝卜缨,豆芽儿掐头往尾喊“掐菜”,切点儿冬储的白菜丝,剥一头新蒜,要食“醋蒜”,蒜末泡米醋一小碟倒上,也不错。
春风一送,人的胃口伸展开,“小碗干炸”正惹人馋涎。炸酱五虎,酱肉葱油水,酱要好干黄酱,肉最好是五花三层切丁儿,牛肉炸酱、鸡蛋炸酱也香。面?抻面切面都行,煮好了直接拌酱喊“锅挑”,热天就过回凉水,懒得切面码?洗根黄瓜也行,食!
当炸酱面从锅挑慢慢食到过水,天儿热了,扁豆下市,买回家焖面。
据评书演员王玥波说,扁豆焖面,有一种特殊的妙法:
扁豆烧到五成熟,舀出一部分,在剩下的扁豆和汁上展一层生面,再展一半扁豆,再一层面,最后把剩下的扁豆盖上,三层扁豆两层面这么一焖,更加进味,面的成熟程度也不一,味道上更有层次。
▲也可以先舀出部分汤汁,生面下锅时浇上
一顿狼吞虎咽,回味那么几天,听着路边北冰洋玻璃瓶盖一声“卜“,夏天到了。
头伏饺子二伏面,所谓二伏面,十有八九是芝麻酱凉面——不愧是北京人,有芝麻酱世界末日都不怕。
但芝麻酱面,不该只是芝麻酱。好些小食店卖的,切点儿黄瓜丝,浇一勺蒜水,简直欺辱人,也欺辱面:
芝麻酱面的面码儿,讲究起来比炸酱面只多不少,黄瓜、豆芽、萝卜、香椿、蒜,样样都得有,据说早年连腌胡萝卜丝儿的品种,都有规定——最好是一种俗名“红根儿”的小胡萝卜,今天已不多见了。
这可能出于一种过往的享受心态:冬天可就剩萝卜白菜了,还不趁着青菜水灵大饱口福!光切点儿黄瓜丝,太对不住自己了。
也可试试比芝麻酱面更丰盛的,它的升级版,酱油汆儿面。
所谓“汆儿”,其实是相对卤而言,指不勾芡的浇面的汤菜,酱油汆儿是最简单的一种,其实就是酱油烹葱姜蒜末,少搁点芝麻酱,味儿更足。
北京人特殊爱“汆儿”,夏天简直就指着这个过。最常食的是茄子汆儿,芹菜、豇豆、扁豆一应夏令蔬菜都可以做“汆儿”拌面,甚至家里没菜了,摊鸡蛋虾皮都能“汆儿”,懒汉面。
还嫌不过瘾,那就上冷面吧。按说冷面来自东北,不算北京食食,但西四延吉餐厅的冷面,户籍绝对是北京。
汤、面、冷面帽都本土化了,更适应北京人食面的审美,于是加粗的面条、葱姜蒜果汁熬制成的酱油牛肉汤,以及不够丰盛的冷面帽,成了东北小伙伴眼里的异端。
可北京人总能为它辩护一百回:粗面才过瘾,配菜多了影响味道,特别那碗咸鲜冰凉的冷面汤,倒点儿白醋饮一口,什么可乐雪碧北冰洋,天下冷饮没比它强的!
▲自来水龙头冷面汤,是特有的工业风肥宅快乐
北京夏天长,面,是熬过苦夏很好的食粮。而当最痴情的拥趸,也觉着往食冷面有点冷的时候,该给深秋煮一碗面了。
秋风透骨冷,人都好食懒动,食面也简单点儿,就炝锅面吧。
几场秋雨过后,囤完了白菜,热气还没来那几天,它能救命。西红柿、鸡蛋、白菜丝,或是随便什么菜,过往冬天没西红柿,白菜肉片葱姜蒜炝锅也行,要的是汤面同煮,面也咸鲜进味,汤也稠乎乎,食着格外舒坦。
但北京冷天食面,还不能没有羊肉。
羊肉汆面,今天北京遍地是,但据王玥波说,光这“汆儿”就有三种:
一种有点像羊肉卤,也是木耳黄花口蘑鸡蛋,但鸡蛋不打蛋花,摊好的鸡蛋皮切条儿,忒麻烦,今天几乎绝迹了。
另一种,才是今天市面上常见的,也是秋后最适合食的,就是大葱炒羊肉片做汆儿:
这是不可错过的季节限定。要是夏天往食,多鲜的肉,多好的面,也食不出好来——都是存下的老葱,味差且难嚼,非得等到秋末冬初,羊膘最厚,新葱也下市,才能好好享受一顿肉肥葱甜。
最后一种喊“羊肉喂汆儿面”,喂,就是把羊肉片事先腌制,用葱姜蒜酱油把味道“喂”给羊肉,面条临出锅前,倒进喂好的羊肉一扒拉开,完事。这种最好用绿豆杂面,北京过往常食河北饶阳的出产,特制的小纸盒里弯着一小把儿。
加上酸菜,就是羊肉酸菜热汤面。之前读《老舍自传》,先生自言出生时家贫,办席时只能拿这个招待。它看似不是好面,实则不然:王世襄之子王敦煌先生,后来还发愁有钱也食不着呢。
他回忆小时候买酸菜煮面,一定跟售货员多要点儿酸菜汤:这是宝贝,一滴也不糟践,拿来煮面,水别多加,必须原汁原味。不想,酸菜在北京市面竟一往多年,近些年北京东北菜时髦,酸菜好买了,人们才在家恢复了这一口,可饭馆里到底绝迹了。
▲王敦煌的《食主儿》记载了许多消失的北京饮食
酸菜羊肉面算命好的,老北京还有许多面,早成了历史名词:煮肉剩的汤,加上锅底一点碎肉渣子浇上,就是《茶馆》里的烂肉面。还有穷人拿腌咸菜汤兑水,煮成“咸汤儿面”,现在也少有人知道。
▲像今天“傅记酱肉”的烂肉面,已经奢华许多了
倒也不遗憾。今天生活好了,大家不食这些,上晋阳饭庄食刀削面,河南驻京办来碗羊肉烩面,找家老牌清真小馆,牛肉面另加小碗炖牛肉,甚至冬天嫌屋里热气热了,狠吸一口带冰碴儿的冷面汤,谁也管不着。
冬往春来,当新的一本《北京食面日历》翻开,第一页还是打卤面,就意味着不停转的轮回、不停歇的期盼,一年如面条般绵长不断的快乐,又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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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王玥波.玥食玥开心[OL].云听app,2020-2021.
[2]唐鲁孙.打卤面[M].酸甜苦辣咸,理想国|广西师大出版社2013.7.
[3]饱妹.帝都炸酱面研究报告[OL].福桃九分饱,2017.5.26.
[4]王敦煌,羊肉喂汆儿酸菜面和羊肉喂汆儿酸菜汤.食主儿[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11.
[5]老舍.童年习冻饿[M].老舍自传,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