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剑磨刀半百年(1959年的靶子戏衣作坊)
冬日的阳光下,老木匠高青雨在试剑。这可不是真的刀剑,这是戏剧舞台上用的宝剑。我们再朝他背后看看:那么好看的银粉绚烂的大刀,是黄忠老将的:彩绘斑斓,雕塑着云龙的,是关云长的偃月刀……高青雨是戏剧服装用品厂最老的工人。也不妨这样说,他是全上海最老的制造刀枪靶子的老技工。今年六十六岁了。这种好玩的兵器,已经做了整整四十八九年。
近五十年来,他的手上造出了难以数计的竹木兵器:从刀、枪、剑、戟到现代化的轻重机枪和盒子炮。这些兵器只用于舞台上的战争,提供人们艺术欣赏。
许多闻名的舞台表演艺术家,都和高青雨他们这一行有点交往,四十年前盖喊天最初演出《劈山救母》时,沉香那两柄斧头就是高青雨手造。他也做过梅兰芳演《黛玉葬花》用的花锄。此外,还给数以千计的演员提供靶子。
梅兰芳之《黛玉葬花》
戏剧家们在舞台上的革新,是从不间断的。高青雨在制造兵器的几十年间,也经历了许多变革。他感叹地说:“我是十八岁那年到上海五马路一家喊‘老何顺春’的戏剧靶子作场学手艺的。老何顺春是那时牌子最老的刀枪靶子店,老板原来开雕花作,后来看着戏剧界翻新行头,竞购新式刀枪,就转业做起靶子来。我呢,原是在宁波乡下箍桶的,生活不下往,想到上海来挣点钱养家活口,就干上了这一行!”
从前木匠这一行,都看不起做戏剧用品的工匠,说它没出息,不是正经生意。学手艺出师要五六年,工钱却只有三四元一个月。在老何顺春学徒那五年,一个月只拿二角钱。“现在呢?”他兴奋地说,“大跃进运动之前就是一月八十四元!”
制造刀枪靶子是一项繁忙的手艺。一般京戏班子的靶子箱,大小有二三百种东西。一副“全堂靶子”,光是刀就有金大刀、银大刀、腰刀、朴刀、开门刀、三尖两刃刀、九翅连环刀等十多种。枪有单头、双头、大头,押虎枪。剑有单剑、双剑、鱼躲剑,鎚有瓜棱、八角、圆钟、花鼓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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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戏园后台的把子
学会做这么许多一般兵器之外,还要学做许多特殊的戏剧人物所用的兵器,像窦尔墩的虎头双钩,李存孝的混唐杵,沙和尚的月牙铲,猪八戒的八戒扒以及帝王后妃的全副銮驾。做了老式的,还要做不断出现的“新式武器”。
高青雨指着背后的大刀说:“你看,这种大刀很轻样子也好看,这就是几十年来改良的结果。从前我们做的大刀,可不是这样。”从前的大刀是实心的。用整块木板雕刻,再描绘彩色图案,拿在手里很繁重。演员既费力,又怕碰伤别人,阻碍表演。后来,改用了铁丝布做成大刀的模型,再加彩绘油漆装潢,刀子就减轻了很多分量。
其他的兵器,也慢慢向轻便、趁手、美看发展。到盖喊天演《劈山救母》的年代,沉香的两柄斧头,一柄是断柄的,特意装上空心斧柄,演到沉香与二郎神鏖战中打断斧柄时,从断头处撒出了彩绢绸带,满台翻飞,如同一天云锦。新编的戏多了,刀枪靶子也跟着改,“新式武器”就越来越多,层出不穷。
盖喊天之《劈山救母》
看看一把普通的大刀,以为照老样子做,也可以做出来。其实,这里面的决窍还真不少。
看众看见武将在台口亮相时,刀口是朝天的吗?没有的事。刀子怎么抛,怎么舞,怎么接在手里,刀口总是朝下的,这样,亮相才好看。怎样才能使较薄较轻的刀口朝下,而较厚较重的刀背朝上呢?这里面就有学问。高青雨和他的师父,都不懂得力学。在大刀上掂出重心,就靠自己暗中探索,摸了很多年才摸出体会。
还有《挑滑车》里高宠的大枪,枪头大而且重,而高宠舞枪时,经常用一只手拿着枪杆的末梢,很费手劲,臂力小的武生,简直使不动。这就要求做枪时尽量把枪杆的后部做得重些,把枪头做得轻些,把重心往后移。因而,高青雨做出来的兵器,不但好看,也是很趁手。这又是一门学问。
茹富兰之《挑滑车》
演员为什么要用私房行头呢?有些名角当然是为了摆阔,那是舍本逐末;但更多的是为了使刀枪靶子趁手,把戏唱好。宝剑是要照演员的手臂长短来做的,人短小的,假如佩长剑,非但不好看,而且紧要关头抽不出剑来,上台就要出岔子。
枪也是这样,功夫好的,个子高大的,用长枪就显得更威武,否则,不是碰坏了盔头,就要戳伤对手,还是用短些的为是。至今刀枪靶子的质量等级,还是用这样三种名称来区分的:“私房”,就是从前演员自己出钱制造、只供本人使用的“私房行头”,所以制造得特殊精致:这是头一等。“官中”,原来的意思是剧团内部公用的:由班主置办,属普通产品。“练功”,这是台下练功用的,比较粗糙、牢固。实际上,剧团国营之后私房行头早已没有人做了,一般剧团的“官中”靶子,质量要求都比较高,有的甚至是照特定演员的需要定做。
戏剧事业的发展,刀枪靶子非常原始的技术手段,已开始变革。从饮食器皿到舞台上的陈设,也要求符合历史真实,依据历代实物来设计。例如有的剧团演《大禹治水》时,高青雨就依据舞台美术工作者的考证和设计,仿造出了三千年前的石斧、石铲、石戈、石刀,再一一予以美化。这个古老行业的生产方式也改变了。今春以来弄堂小厂也大闹技术革新,过往靠两手操作的活,现在用上了自己造的土机器:锯木、刨板、刀剑开槽、开口,十八般武器,全是“大流水”作业。过往做一柄大刀要七八小时,现在只要三小时。过往一个工只能削宝剑一把,现在可削十多把。他们这个厂的刀枪靶子,现在已达到了国内第一流产品的水平。全国各地,以至国外的舞台上,都在使用他们这个“兵工厂”造出来的新兵器。人们把这种戏剧武器称为“上海货”。
附录:
在一个戏衣工厂里这里是戏曲演出的后方,一个专做戏衣的工厂。工厂里,工作台上堆满了戏衣,这里有红缎子上绣着海牙金龙的“加官蟒”,有《奇双会》里的粉红披,有《贵妃醉酒》里的宫装……花团锦簇,令人眼花缭乱。做了几十年戏衣的老艺人唐阿友、唐阿福,正在裁剪一件“皇帝的新衣”。剪刀在绣着云龙花朵的赭黄缎绣片上往来运转。他们都是以“裁剪进时”闻名的,手脚利索,花样又多,所以全国各地的戏剧团体,都喜欢到上海来订货。多的日子,一天要接一二百件订货。
梅兰芳之《贵妃醉酒》
戏衣技工张生男对我谈了很多关于戏衣的知识。一件戏衣,实际上是许多人的集体创作,像衣服上的锦绣,是戏衣艺术的主要部分,由一位喊谢杏生的老师傅设计花样后,再交给工厂之外许多“绣户”加工;在上海,与他们有协作关系的刺绣工有五六百人。有的戏衣则在“南方刺绣中心”的苏州加工,那里有刺绣工七八万人。听人说,他们是清初江宁织造署匠人的后代。说不定他们中的某些人身上,还有红楼梦中人的血液。“假作真时真亦假”,从前给皇帝做新衣,那是真货,现在是戏里用的,只能说是“假古董”。
绣好的衣料制成戏衣,要经过很多道工序:别浆、裁剪、缝纫、熨烫里子、上领、上蟒摆、缝里子……最后作一次加工整理,就到了广东路的戏衣门市部。过往戏衣工人做一件衣服,都是各管各,一竿子到底,因此生产效率不高,最近全车间实行“大流水”作业法,工人按照对某一工序的娴熟程度分工,做到一个人顶一个半人用。
另一个厂的盔帽车间在人民路。这里也在闹技术革新运动。楼下的工场里,戏帽工人在做纸坯。舞台上那些金碧辉煌的皇冕、天官帽帅盔,原来都是黄纸板和铅丝布做的。一顶戏帽,一般要经过九道手工:先在纸板上雕花,拉上铅丝布,衬上牛皮纸的里子,把铅丝布夹在当中,喷漆,一这样,帽的架子就搭起来了。接下往是熨平帽檐,喷上红粉底子,用一种白石粉调和广胶的粉彩在帽上绘花。这以后就开始了装饰美化:上漆、贴金、点翠,最后装缀上各种珠花和绒球,帽子就算完工,可供帝王将相上台作威作福了。
手工艺开始走向机械化,还只是小脚女人走路的样子。纸坯雕花工作改用钢丝锯拉。过往刀刻只有八层,已很费劲,现在一锯就是二十四层。过往一顶夫子盔要三个人工,现在只需一个人工。凤冠,过往一星期只能做一顶,现在只要三四天。“番邦”王后的殿冠,过往要九天左右做一顶,现在只要五天。高方巾过往一天每人做不了十顶,现在三小时就做了十顶。
奥妙在哪里呢?戏帽的花色品种多,经常做的就有一百三四十种,过往是各做各,因此天天是生手,现在改用大流水作业,人人成为熟手和能手。这样就大大降低了一顶戏帽的成本,例如一顶真翠的凤冠成本要一百二三十元,代翠的只需七十元甚至六十元。过往盔帽上的花纹太细太繁琐,实际上,台下看众是根本看不见的。现在这样的花样也有了转变(戏衣也是这样),改为比较疏朗、素朴,一般盔帽售价都降低了一成半、两成左右。一位戏帽老工人说:“过往戏衣戏帽是只为买客不顾看众,现在先顾看众,再顾买客。可不是,戏衣戏帽是给看众看的,不是只给买客看的呀!”
小小靶子戏衣作坊,自然只是中国的一角。一切都还落后、简单,甚至可笑,谁会注重到这一角呢?但他们在进取,也在追赶新时代。谁能预料二十年后会发展为多大的事业?
(1959年10月)
(《一张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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