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庄村素描

人终其一生皆有情缘。缠绕我六十年之久的这段情缘，源于一个偏僻而且贫困的小山村。严厉来说，它不是我的故乡，但胜于故乡。是我姥姥家。它曾经留有我如幻如痴的梦，给过我许多的欢乐和激动。不管我走到哪里，身处多远，我会心心念着它，时刻也忘不了它。为了表达对它的感恩，与人分享，我的方法就是将其素描几笔，公之于世让更多的人知晓它。

这个山村的大号喊山庄，一个实至名回的土气的村名。一个存世数百年来沉没在尘世里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农家聚集地。过往就没富过，至今还赫然列进全省贫困村的名录里。属于扶贫救助的对象。

假如硬要给它找个"亮点"，还真有一个。不过与物质文明无关，而是属于精神层面。因为它位于山西左权县麻田东部十字岭的山脚下，而这十字岭就是抗战时期八路军抗日名将左权将军的殉难地。山庄村还存有当年《新华日报》（华北版）编辑部旧址，何云、华山、赵树理、罗工柳等都曾在此住过，这里一时成为文化名人搜集之地。并对百团大战继续进行报道。先后发表了多篇社论和朱德、杨尚昆、彭德怀、左权、刘伯承、邓小平等关于百团大战重量级的文章。一篇篇战斗缴文从这里油印发出……

一条纺锤样狭长的山沟东西向漫延，阳坡上排列着高低错落，参差不齐的北方民居。背靠绵延的峰岭，纵横的沟壑，山是石头山，土地不肥沃，没有大的植被，远远看往山头几近光秃。村对面正中有片被称为"禁山"的山包，倒是郁郁葱葱，长满了品种单一的蔡树与一些喊不上名字的藤物，成为村中最为养眼的一片绿色地带。这片禁区是村人引以为傲的景点，产生空气负氧离子和植物精气等生态因子，成为村人的天然氧吧，天天一睁眼，朝其上看上几眼，唤吸就格外顺畅，似乎就看到了生活的全部期看。村里早年不烧煤，也烧不起，一日三餐烧柴火，柴禾得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往割。之所以不说砍柴，是因为柴禾细微，并不粗壮，用不着杀鸡用牛刀动用斧头。柴禾细小，割起来不费劲，但收拢在一起不轻易，捆柴禾要有技艺，多了捆绑不好半道上轻易散架。捆少了人家瞥见以为你偷奸耍滑没体力不像个正经庄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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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这片禁山，山庄山上不长树，地下没有矿产，自然条件恶劣，白丁一个。假如实在要矬子里选枪杆，倒是有一样——烧土。与稀土差一字。何为烧土？一般人还真不知道，个别地区的人才有可能说清楚。烧土就是带有黏性的红土，产于荒山野岭以及地边堰角的某一隅，存量不多，稀有品种。烧土虽然不起眼不值钱，却是烧煤人家旧日里过日子的必备之物，而今年过半百之人也许还有印象。烧土黏性大不轻易溃散，最大功能就是同煤面混合起来然后加上水和成煤泥，比例大致是三分之二煤面掺上三分之一烧土最适宜。煤泥是老百姓天天做饭烧水取热的主要燃料，可以用特制的模子把煤泥脱成长方型的煤饼，在阳光下晒干后储存起来留作冬季使用，俗称打煤糕。有人说了，山西是产煤大省，烧个煤还这么俭省？这喊饱汉不知饿汉饥，煤得花钱买，我倒想省事呢，可那个年代又有几家有钱呢？

我姥姥家算是"有钱人"，因为我姥爷是老干部，每月有固定工资。1960年代末1970年代初找对象的顺口溜，是一般人达不到的准则：长的像演员，身体像运动员，每月工资60元，长期工作在太原。记得那会我姥爷的工资就是60元，算是高工资了，所以是村里为数极少的烧煤人家。我在姥姥家长大，刨烧土成为我放学后的主业。烧土层坚硬，并不易得，我得带把撅头使劲往刨，刨满两箩筐，再吭哧吭哧担回家。

当地没有地下水源，食水要靠天降甜霖。村里蓄有水池、水窖。水池建在村中心靠近禁山的地方，底小口大，像极了一口大锅，深达几十米，影影绰绰，看着就眼晕心跳。这是村人的饮用水。我小时候，姥姥经常警告不可靠近池边，一不留神掉进，有性命之忧。农村的孩子要分担家务，担水就是日常的活计。于是我到水窖往担水。水窖就是小一号的水井。深达十多米，村里水窖大约有十多口吧，均匀分布在村里的角落里。一般的印象，井口有辘轳，可以省力将水桶摇起来。水窖不是，要自带绳子。系好桶，下到水面，巧力将绳子晃几晃，使水桶一侧进水，满桶后再倒手拔出来。既要技艺，也凭力气。因为水池、水窖里的水全靠雨天恩赐，从街巷里流径进内。猪羊鸡狗满村转悠，其粪便，各种排泄物，经过水的"洗礼"，这水里的物质含量便“丰盛”了许多。水里的"微生物"能少得了吗？当时也知道，因为水里的杂质凭肉眼即可辨认。脏死总比渴死强吧！

村西头靠近戏台还有个长方形的水池，四面砌有青石，供村人浣洗。一池两用。既供妇女们洗涤衣物，也供男人们洗澡、游泳。一个池塘里的水，常年既不能换也不能流动，累月累日洗涤污垢，乌青墨绿，里边的"内容"可想而知，还有种说不出名堂的呛鼻味道。盛夏酷暑，炙热难捱，男人们趋之若鹜，像煮饺子似的下满一池，至于净身还是污染，也顾不得了，谁让咱这缺水呢！因为水，那时我一位没出五服的堂兄便很少洗脸，常年满脸的乌道道，走亲访友也不以为然。

姥姥门上都是亲人。山庄村的人好那是真好！真实、自然，毫不做作，绝不掺假，非常的纯朴、良善。我想，这除了村风正、人性好的一面，与穷困也不无关联。没有被铜臭气所玷污过。

"宪林来了宪林？"

我一到姥姥家，碰到的人都是如此给我打招唤。一句问候两次称唤你的名字，其他地方真没遇见过。要害是脸上由衷的笑脸让你如沐春风，心里非常的熨贴和温热。村风古朴，人与人以心换心，不知狡诈为何物，在其他地方很少见。但在山庄，却司空见惯，习惯成自然。这也是我情愿长住姥姥家的根本原因。我没有厚此薄彼的地域成见，这是我多年来走南闯北比照的结果。

头发长了就要理发。不过那会不喊理发，喊剃头。将脑袋下半截用剃刀刮至发青，上半截留起来，中间用剪刀剪几下，基本没有过渡，半青半黑，如同狗啃过，像极了老电影里的某些人物头发造型，并无多少美看可言。我的头发就是村里一个络腮胡很重的喊"根的"的男人给我剃的，非亲非故，而且一剃就是多少年。毫无怨言，完全免费服务。我觉得头发长了，就跑到人家家里，只要在家，人家放下手头的营生就给我剃。我这人嘴上从来不会甜言蜜语，对人的感恩都装在心里，因此多年来未对人家说过一句感谢的话。人家也不怪罪。不仅如此，有时我还挺难侍候，嫌人家剃刀在我鬓角处刮得位置太低，万一给我带出连鬓胡子，影响美看。当然这是我的心理活动，起码的好歹我还是懂一点的。

居家过日子，难免借来借往。姥姥经常指使我到邻家借东借西。我小，脸皮薄，不情愿开口求人，不往又说不过往，于是经常编瞎话。跑至人家大门口，探头探脑，如遇人家不在，好似获得大赦一般轻松，回家报信就说人家不在。假如人家在家，有时也如此说，惹得姥姥半信半疑。其实，只要你说出来，人家哪有不肯借的道理？也不是山庄村民的风尚啊！互帮互助，后来的事实多次证实了这一点。

人好，村风就正。那真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村里有两多：梨树多，核桃树多。都是挂果的植物。为先小人后君子，村里一般顾人"看口子"，就是巡逻检查，防止有人顺手牵羊，攫取生产队集体的劳动果实。也就是利剑高悬，起到一点震慑作用罢了。据我的看察，即使没人"看口子"，即使有人做非分之想。也不会付诸实践。话不能说绝，还真有人趟这趟浑水，不是别人，就是我。大约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与我表弟往刨烧土，途径一片茂森的玉米地，地里有棵核桃树，核桃一嘟噜一嘟噜已经成熟，肚里咕咕喊，看着就长馋虫。我让表弟在路边看风，仗着身手灵敏，我猴子似的三下两下就窜上了树，连摇带摘，我的衣兜里，肚兜里装满了"战利品"，刚兴兴头头钻出玉米地，一个黑脸大汉挡住了往路："掏出来！"一声断饮，吓了我一激灵，定睛一看，原来是同村一位喊茅梁的本家舅舅。原以为是亲戚，荒郊野外又没有外人，会放我一马，谁知这位舅舅又训道："小小年纪不学好，给你姥姥丢这个人！"我心想，你不说，又没有人知道，怎么丢人了？从此对这位舅舅既惧且怕，见了就远远躲开人家。那时一个普通的村民就这么正直，公私分明！

这里的人没有经商的天赋，也没有经商的条件，但情商很高，人人都是故事篓子。那会不喊讲故事，而是说"叨古"，通俗地说，还是讲故事。什么《三国演义》《七侠五义》《隋唐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吕蒙正赶斋》等是村人们最津津乐道的故事。平时没事时，人们就会说，谁给咱“叨个古”吧，闻讯就会围来一圈人，如醉如痴地站着或蹲着听。晚上农闲时更会扎堆"叨古"。那年月游走四方说书的民间艺人很多，口才也非常了得，只要管饭，给予简单的酬劳，就给你说书。只要到山庄，就少有不留人的。晚上到村小学听说书，是我幼年最舒适的娱乐活动，多晚都不困乏。记得一次说《兴唐传》，连说几晚几夜不停息，说书人说的来劲，听书的村民更是听的五迷三道，心心想的都是故事里的情节，那个痴迷劲儿令人叹为看止。时常浸淫于传统文化里，这情商便日日见长，物质的贫乏倒退而求其次，村民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贫乐道。

我在山庄村生活了10年，这里的山山，水水培育过我，人人示好于我，我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对这里的感情很深、很深。那10年算是我的塑形期。假如说我终其一生在与人为善，懂得感恩时代，回报社会的话，那山庄无疑就是我的奠基石，培基土，基础牢固，固若金汤。山庄是我须臾不曾忘怀的的圣地，是我时时绽放生命之火不尽的源泉。每次踏上这片魂牵梦萦的土地，这里的景色，这里的乡亲在我眼里依然那么亲切，那么让我怦然心动。"宪林来了宪林？"这几十年不间断的问候还是那么悦耳，还是那么彻进心扉。那一张张扬起的笑脸，那多年来不曾改变的淳朴，促使我老是停不下前来觅梦的脚步……

近年来，中国扶贫攻坚工作实施精准扶贫方略，广大的贫困地区有看，山庄有看。我多么期看党的这项好政策早日惠顾这里，因地制宜，因人制宜，为当地人民带来福祉。我想，山庄旧貌变新颜，崭新于世，当在今朝。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