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六：家蛇 | 散文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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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蛇

羌人六

青年作家

Young Writers

一

断裂带，我自小长大的那个腊月里梅花总是遍山盛开的村子，假如谁不热爱劳动，整天一截树桩似的待着闲着，无所事事、好食懒做，漠视双手和劳动价值，视勤劳务实为做人本分的乡亲就会说，“真是懒得烧蛇食。”其实，懒得烧蛇食的人，未必真的存在，人即使真的懒散，也未必胆敢食蛇，句子混着唾沫星子飞出嘴唇缝隙，连同懒人的名字和脊梁骨一起被人踩在脚下。说人懒得烧蛇食，就是用语言打脸，这样的人，朽木一块，很难在村子里立足，更不要说抬头做人。二十世纪末梢的断裂带，被群山手帕一样裹住视线的人们，物质生活要求不高，过着相对简单的生活，穿衣妆扮也不像城里那样热衷，在老一辈人眼中，不能当饭食的“臭美”就像懒散一样令人厌弃。衣物可以破破烂烂，只是绝对不能脏，否则就会被人笑话。儿时，我那瘦骨嶙峋的竹竿似的身板不知被多少破破烂烂的衣服、裤子和鞋子包围过，坐在身体里的自卑和惧怕总是比天上的星星还亮，但母亲总有方法抚平它们，她经常抚慰我说：“笑脏不笑烂。”爱说“长一双手样啥都有”的外婆也经常这样说，给我的感觉是，话语也有自己的生命，能够遗传似的。过了很多年，我慢慢明白母亲们的话里边不仅住着一种聪明，并且也隐匿着一种断裂带人骨子里永远迸溅着生命火花的倔强与尊严。同时，我还发现，“笑脏不笑烂”与“懒得烧蛇食”就像断裂带河谷两边永恒相持的高山，中间隔着一条河。

关于“懒得烧蛇食”这个说法，民间流传一个故事，说是在古老的年代，万物关系协调，人与花鸟虫鱼可以毫无阻碍地交流，那时候，有牙齿的人与原本没有毒牙的蛇是极好的朋友，但凡上山背柴，蛇都要主动给人搭伴随同，并且力所能及地帮下忙，蛇总是把自己变成一截绳子，充当人捆柴的绳子使用，结果有次一个懒人因为肚子饿得发昏，就将捆柴用的蛇搁在柴火上烧来食了，于是蛇上天向神告状，控诉人的罪行。天神同情蛇的遭遇，使其长出毒牙，答应蛇见人就咬，而人也由此立下一个与蛇势不两立的规矩：见蛇不打七分罪。在断裂带，与“懒得烧蛇食”还有个类似的说法，“懒得烧虱子”。含蓄克制、言简意赅，又不失荨麻一样的尖锐，也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烧蛇食”“烧虱子”只是说法不同，异曲同工，将蛇与虱子这些不能食的东西作为食物只是比喻，意味着“饥不择食”，指向的则是人的懒散。不得不说的是，“懒得烧蛇食”的人也是想让自己摆脱重负，活得轻松一点，只是和勤快人抉择的方式不同。在人什么都食什么都敢食的当下，“懒得烧蛇食”和“懒得烧虱子”早已铁锈斑斑，或许，仅是一种语言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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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冷飕飕、冰欠欠的家伙，身形柔若无骨，行踪诡谲；蛇，没有腿脚却能走遍大地、孤独纵横大地的浪子。在断裂带的那些年，在我的脚印曾经涂遍过所有角落的村子，蛇是隐秘的，很少露面，深居简出，但几乎人人都能说出与蛇相关的“缘分”，讲述时，脑袋里的惧怕就会从眼睛、心跳和唤吸里滑出来，像蛇穿过堆满寂静的草丛、树林和山岗。在城里这些年，我已经很少见到蛇，很难见到蛇，正如我很少在当下生活中使用断裂带乡亲父老使用过的语言，在他乡，我过着普通的生活，活着普通的人，与此同时，我如同秘密蛰伏在断裂带的那些蛇类，远远打量着看看着自己土生土长的断裂带，在距离和流年中感受着这片土地的生气、命运和绚烂。假如我说，蛇并未消失在我的脑袋里，那么，这个句子其实还可以像日子一样陆续延长，比如，人即便消失在断裂带的空气中，也能通过自己的回忆，在那些散乱的细节、人事和文字间隙安放内心的情感，安放故乡，安放那些一往不返的时光。

儿时记忆中，蛇总是带来惧怕、不安。

二十世纪末的某个夜晚在我的记忆中就像断裂带夜空里沸腾的星光一样闪亮，一条皮肤斑斓的菜花蛇赫然出现在我家灶屋，蜘蛛一样紧贴着墙壁，尔后，又熟面条似的在我家灶台上大大咧咧地逛了一圈。从容、威严，细长、柔软。父亲不在家里，在场的母亲、我和弟弟万分惧怕。镇静下来，母亲用一种她从未那样对我有过的温存语气跟蛇说了些“好话”，那蛇听懂了似的，很快温顺退出我们的视线，滑向无边的夜晚……与见蛇不打七分罪相悖的是，家里显形的蛇是不能打的。断裂带有个沿袭已久的说法，那就是，家蛇不能打，打不得。家蛇，顾名思义，即出现在家里或者房子四周的蛇。并不是所有的蛇都是家蛇。在断裂带，行踪诡秘、风度翩翩的蛇一旦闯进家头，蛇便脱离自然的行列，变成禁忌，不但不能打，且须敬畏三分，任其晃晃悠悠毫无恐惧地来，也任其亮着自己跟人一样“扑通”响的心脏平安离往。家蛇为什么不能打？家长们的说法是，家蛇类似于故往的某位祖先或者神灵，地位颇高，岂能蓄意侵害？“见蛇不打七分罪”的民间传说，因为家蛇有了对立面，变得形同虚设。

群山绵延、地震频发的断裂带，在时序中依然保持着蓬勃生气与存活率的断裂带，乡亲父老世世代代耕耘、厮守的断裂带，多少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化作齑粉后仍在心跳中热气腾腾“活着”的断裂带，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的摇篮，如今，一切仿佛早已从那里长进岁月的岩层，只有恍恍惚惚的记忆似乎并未像断裂带家门前终年流淌的河水那样注进下游，注进遗忘，而是秘密地驻扎在我的灵魂深处，驻扎在我的记忆深处，如影随形。如此深情告白，也许有些过头，有些夸饰，并非真实的想法。其实，摆脱这片土地的种子在儿时便已萌芽，因为她的贫瘠，因为她的泥泞，因为她的单调，因为她给予我的人生履历。生命穿过岁月的长廊，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丧失，于是我在作品里一遍遍写道：人，永远往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往。然而，就像早年偶然邂逅从此牢牢冻结在记忆枝头的家蛇一样，如今，我与早年相依相伴的家乡渐行渐远，但“家蛇记忆”并没有消失，而是断裂带家门前河流一样始终盘桓在我的内心深处，在时间里，在断裂带群山的褶皱之间。

对本地人而言，当我们身在断裂带，村子里的某座房子就是我们的家；对异乡人而言，当我们离开断裂带，那里的一整片土地就是我们的家了。当我写下“家蛇”，指向的其实是与蛇相关的记忆，它们拴着我生命上游的很多部分，拴着我对家园、家庭和家人们的回忆，如同最初变成帮人捆柴的蛇，它们恍若一截截绳子，串联着我的过往、现在和将来。

二

壬寅年四月，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四月，重新长出枝叶的草木在空气皮肤上亮出胳膊、脑袋的四月，无数彼此相连的命运在同一根铁轨昏昏欲睡的四月，我就像个懒得烧蛇食的人一样，浑身石化般动弹不得，不想动弹。终日宅家，蜗居在绵阳园艺山100.1平方米的房子里，与久违的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为伍。如今，和弟弟一家仍然生活在断裂带上的母亲，早在我儿时的记忆里边，就种下过这样一个喊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词：“挺尸”。简洁、直白地描述人睡懒觉的样子，而不是有谁真的一命呜唤。药可以治病，这个词却能够以毒攻毒，清除人精神上的毒素，懒散或者懈怠。在断裂带，在母亲那里，在一辈子汗水多半留给庄稼地留给劳动并且最终被自家庄稼地的泥土食掉的乡亲父老那里，假如已经日上三竿，假如人还懒洋洋待在床上，遑论睡或醒，这个词就像“懒得烧蛇食”的亲戚似的，准会从家人口中，钉子钉在墙上那样钉进你的耳膜，撕破土壤一样撕开土地的花朵那样撕破你的耳朵。其实，这个词何止是对“懒散”的讽刺羞辱，简直就是咒骂了。挺尸，一个与“躺平”类似或者意思挨边的词。城里生活多年，我的骨子里依然流淌着断裂带以及祖先父辈予以我的勤快血液，而不是“懒得烧蛇食”。岁月生长，与断裂带的距离不断拉长，距离包括空间、包括情感。而今，除了逢年过节，我已经不再像过往那样回心似箭，频繁穿梭于城市与断裂带之间，好在，横亘在断裂带与城市间的宽敞马路并没有因为我的“懒得烧蛇食”而荒废。

诗人艾略特在《荒原》中用预言般的句子向人类显示一个“秘密”：“四月是残暴的季节。”我布满怀疑，对于没有答案没有真相可言的生活，覆盖在我们这些普通人身上的冰欠欠的生活，是否只有诗人早已洞悉、早已参透？读聂鲁达《我坦言我曾历尽沧桑》，看到一段掌故，诗人曾主编过一部刊物，名曰《绿马》，有人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不是红马？诗人却不赞同给这匹“马”换颜色，认为“世上有足够的地方容纳彩虹般色彩各异的马匹和诗人”。疫情当下，护身符一样的绿马，胜过色彩各异的马匹。

拦不住色彩各异的马匹遍地飞奔的四月，曾经乐此不疲的音乐、书籍乃至肉体之欢连同美味的蔬菜、水果和食物，心有灵犀似的不约而同失往本来的味道、色彩和外形。如今，生活缩水一般变得皱皱巴巴，脑袋透着萧条与冷清，一言难尽，喊人很不安闲。儿时，在断裂带读小学和初中那会儿，但凡遇见苦难、尴尬或者屈辱，我经常会在作文里天马行空，无所不能，不是“长出一副翅膀远走高飞”，就是“钻进一道地缝”。整天待在家里，枯坐书房，无所事事，浑浑噩噩，任凭思绪的钟摆在我生活的城市与出生地断裂带之间摇摇摆晃。往事点滴，历历在目，形如早年在断裂带的家门前那场滔滔洪水中看见一群“水蛇”晃悠着脑袋，密密麻麻、浩浩荡荡地从上游而来，追赶着什么似的，游过我的眼睛，游过我的面前，尔后随着水雾缭绕、汹涌狂野的洪水款款而往。

我就像一条不需要腿脚的蛇类，在记忆里追赶着断裂带人的生活，却身不由己地陷进一个毫无出路也毫无退路的怪圈，就像断裂带的群山一样固若金汤的怪圈，一个目光永远够不着边的怪圈，即便借助看远镜、显微镜或者透视仪也都无济于事。毫无疑问，终于摆脱断裂带的“那身农皮”和泥腥味的田园生活，远离家乡的天空、大地、炊烟、农事和过往，我再也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断裂带人，连同我名副其实的户口和身份证也不能阐明我的本地人身份。当我兴致勃勃地提出爬山磨练身体，往山林里挖野菜……亲戚们就会用一种半是同情半是讽刺的眼神讥笑我，似乎在挖我的什么苦难似的。一出眼睛看不见的追赶游戏，在我和亲戚们之间频频上演，我追赶着他们恨不得晾在一边的生活，他们也在追赶着我们恨不得晾在一边的生活。但是我并不为此感到悲伤，我只是难受，我难受的是，我们之间仿佛早已有了界限，甚至某种敌意。

事实上，感官早就远离了自己、疏远了自己，再也不属于自己，就像儿时食下太多青涩的无花果，舌头是僵硬的，沉默是僵硬的，思绪是僵硬的，脆弱而麻痹的肉身是僵硬的，整个人石化一般，荒废、孤独、愤怒、无助和乏力的感觉让人仿佛是从它们那里膨胀幻化出来的一团泡沫，在嘀答作响的时间里等待天亮，抑或自生自灭。

如今的日子，我的精神萎靡不振，仿佛冬眠的蛇类，或者一株人形植物。中旬，阳光斑斓的午后，我才如梦初醒似的想起在上海工作的堂哥，之前问候关怀过好些上海的朋友，似乎都没有想起过自己的亲人，远在他乡的堂哥刘强一家——大伯在断裂带往世两三年了。给堂哥刘强发往问候消息的时候，我感到深深的内疚。堂哥是大伯的儿子，我们都一样，在断裂带的刘家院子一起长大，在岁月里各奔东西。堂哥的翅膀明显更硬一筹，飞得最远，从闭塞贫苦的大山飞到了繁华富庶的上海滩。堂哥很快回了消息：“已经回家，一切还好。”堂哥的回复如同我干巴巴的问候。问候，代表的是一种关怀。其实，我知道，眼下根本无法为堂哥提供任何实质性扶助，或者说有心无力。但仍然真心实意问他，是否需要给他快递些腊肉香肠之类？堂哥回复，不用，快递、美团外卖之类早就毫无用武之地。“早就毫无永用武之地”，堂哥的话语仿佛不是来自当下，而是来自我们远离的家园——断裂带，那片我们都曾经了如指掌的土地。我的关怀问候不是因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或者心血来潮，一个意图在我的问候里生长，就是想把多年来我们彼此间的淡漠和疏远一笔勾销。究竟，无论天边海角，我们之间还有父辈们给予我们的血脉，还有那尽管早已褪色早已黯然早已无味的亲情。

距离使得亲情“毫无用武之地”。只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亲人间都漠不关怀，不闻不问，我想，那真是只有拿“懒得烧蛇食”形容才够。

三

“骨头碎了，筋还连着。”这是断裂带人对亲情的“熟悉”，表述看似挠住了本质，实则过于感性，弥散着一股豆腐眼儿的陈腐气息，底气十足却又经不起推敲，因为细节和过程已经在句子的脚后跟上被结果抹往和掩盖，就像蛇与蛇皮之间，始终隔着一层生命，并不能等同，捡到蛇皮的人也不会说他挠住的是蛇。事实上，只有在亲人因为某些利益冲突互相交恶之后，奉劝当事双方冰释前嫌、重回于好的情状下，人们才会使用这个说法，唾沫飞进空气，仇恨吞进肚子，握手言和。“骨头碎了，筋还连着”也可以用“亲情碎了，筋还连着”这个直白的句子替换。在我看来，亲情其实可以理解成碎裂残缺的过程，也许，只有碎裂的过程才能让亲情有生长、唤吸和弥补的空间，像一个人食饱饮足，他就不会感受到饥渴，也不会意识到亲情的存在和意义。亲情是相斥的，也是相互的。对于堂哥的关怀，其实是对于我自己的关怀，假如闭上眼睛装瞎子，我的内心就不会得到安宁，更不会变得轻松。因此，与其说是我花了一小块时间抚慰问候在上海某个小区的堂哥，还不如说是在“打发”自己，形如过往母亲用一堆好话“打发”并且成功打发掉贸然闯进我家灶屋的那条家蛇一样。

潜意识里，我其实更轻易读懂和理解堂哥的生活与人生，因为我们都在多年后实现所谓的理想，完成与断裂带的辞别，成了“自生自灭”的异乡人。就是说，我们都变成了断裂带的过客，相对被泥土食掉的父辈以及还在那片土地打发时光的乡亲父老，我们已然搭上命运的班车，开启新的旅程。然而，不可否认，无论飞得多高、走得多远，也无论岁月如何生长，我们的现在与过往始终连在一起。与天各一方已经很少往来的堂哥联系互动的原因，其他只是引线，亲情当然是主要原因。

在日常生活中，似乎很多现象无法得到科学或者确切地阐明，就像从断裂带嫁到李白故里江油青莲镇桃花山下的三娘告诉我，外公往世那年，她的牙齿一直莫名其妙地痛，撕心裂肺地痛，食药也无济于事，这种状况一直继续大半年，外公往世后，她的牙也不疼了。

提及堂哥一家，“家蛇”就会作为某种意象在我的脑袋里盘旋。莫非，是我心心念念，或者是我的“自以为是”，又或者一厢情愿的“结果”？堂哥一家的故事，还有断裂带村里人对堂哥一家的“只言片语”，就像那条大伯当年在自己家里“结果”了的家蛇，总在我的记忆里闪耀，挥之不往，唤之欲出。想说的是，将过往写成文字的基础也许就是这样一种“挥之不往”，并非刻意渲染和故弄玄虚，也不是奔着稿费，而是为了释怀，为了看清我们这些断裂带儿女的过往和当下，“打发”脑袋里那些不断纠缠的画面，任凭它们往该往的地方。时光来了，时光走了，时光一往不返。人，永远往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往。我不知道“挥之不往”意味着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大地有自己的筛子，时间有自己的筛子，记忆也有自己的筛子，普通的事件在脑袋里无法储存，而“破例”的经历却可以逃过岁月筛孔，在脑袋里继续一生，在我还没有被弹弓弹出断裂带的岁月深处，与堂哥一家或者那条家蛇有关的记忆从未枯萎，不曾凋落，时隔多年，那条出现在堂哥家里的家蛇，似乎仍在岁月深处某个角落注视着，沉默地注视，深深地注视。

二十世纪末的断裂带，刘家院子屋后的那条水泥路还在泥土间沉睡，压路机、挖掘机、筑路队尚未抵达我们那个村子而大片庄稼也未被人从日子里撵走，乡亲父老的汗水总是被泥土当做肥料包裹，孩子则像麻雀一样乱飞的日子，除了操心自己，我也总是整天帮父母操心，想象家里的房子假如倒过来的话，能否倒出我和弟弟新学期的学费。野樱桃熟透的五月，家门前的河流便饥渴地亲吻我们乌梢蛇似的身体，在我们的皮肤上歌唱，而父母总是能够在我们的胳膊上划出一道白线洞悉我们偷偷下河洗澡的秘密，我们恐惧棍子的惩罚，经常浑身爬满了虱子一样痒得无可奈何。为了预防我们偷偷下河洗澡，家长们时常告诫我们，河里住着水鬼，会将洗澡的小孩子拉下往。对河流的信赖与枯燥生活的厌倦，让坐在心头的惧怕大打折扣，因此家长的话总是从我们的一只耳朵进来，又很快从另外一只耳朵出往。其实，我们也早就意识到，动不动就拉孩子下水的水鬼并不存在，无非是长辈为了管束我们而生出的另一双眼睛和手。我们都不喜欢家长管得太宽，也不喜欢管得太宽的家长。

接下来就是要讲述的事情，那是早年断裂带一个闷热的午后，知了声在房前屋后聒噪，一根肥硕粗大的乌梢蛇爬过粗糙的水泥院子，雄赳赳气昂昂地闯进刘家院子最东边的大伯家里往了。浑身裂缝的水泥院子坐着我们的等待，那天，我们没有像平时那样跑往河里游泳，将我们晒得就像乌梢蛇一样的胳膊和腿陆续晒得闪闪发亮，就是为了等待。冥冥之中，这一天我们是在等待这条乌梢蛇的到来。不知是谁通的风报的信？让我们马不停蹄地快速向大伯家集结，向这条胆大包天、突如其来的乌梢蛇靠拢。惧怕和兴奋的感觉让我们跑得迅疾如风又摇摇摆晃，空气因此留下更大面积的擦伤。那根冒冒失失的乌梢蛇恐怕不会想到，从它出现的时刻起，残暴的命运已然雪花般地落在它摇摇摆晃的脑袋上面。

一场惊心动魄的人蛇大战已然拉开序幕。

用了一小块时间，堂哥刘强的父亲，我那身强体壮的大伯就已经死死地逮住乌梢蛇，黑黢黢的尾巴像一截闪电，在我们的眼睛里扫来扫往，拼命地挣扎着、摇摆着。家蛇至少有半截命运把握在大伯手上了。蛇在挣扎，我们这些旁看者的头皮也在阵阵发麻，心脏因为兴奋、紧张、刺激还有惧怕的挤压，似乎就要从身体的某个部位跳出来。时间凝聚一般，空气凝聚一般，我一会儿看着大伯，一会儿看着那截蛇尾，一会儿又瞧着那些老鼠洞，眼睛都要忙不过来了。蛇鼠一窝，一个成语快速闪过我的脑海。家蛇与大伯的手在沉默中相持，沉默是一块磁铁，牢牢吸着蛇尾和大伯的手，也吸着我们的眼睛。家蛇有半截身子已经钻进一个老鼠洞，大伯家卧室墙角的一个老鼠洞，老鼠的眼睛在大伯家的墙角滴溜溜转。在断裂带，穷困人家的墙角总是会长出这样的眼睛来，而富人不会。谁都能看见，大伯家卧室的老鼠眼睛不止一只，而是好多只。老鼠洞，我们家也有不少，但数量远远不如大伯家。

老鼠用它的眼睛秘密注视着人的生活，注视着大伯一家人的生活。我甚至没心没肺地信赖，这么多老鼠洞开会似的聚集在大伯家，已然把大伯家变成一个老鼠窝、一个依据地，一个繁衍生息的家园。旁看者的眼睛在滴溜溜转，大伯的眼睛也像老鼠一样滴溜溜转。“这条蛇是家蛇，打不得，等它走了算了！”大伯凶巴巴的，脸色阴沉，始终不愿松手，像是在与墙拔河，更加卖力地想要把家蛇揪出来。就在我们为胜败难分而捏着一把汗的当口，汗如雨下、满脸通红的大伯，竟然眨眼间将一条好好的家蛇活生生地挣断了！一条家蛇断成两截，失往半截身子的家蛇终于逃之夭夭，留下蛇尾在地上跳舞似的苟延残喘般拍打着粗糙的水泥地面，拍打着卧室里昏暗的光线，拍打着我们的眼睛，然后陷进了永久的沉默。

屋子里留下一片死寂。

至于大伯后来如何处理剩下的半截家蛇，我早已忘记。所谓“家蛇不能打”的民间禁忌，某些不可言说的念头，似乎也在那一天截止，在命运或者意外落在家蛇头上的那一刻截止。失往半截身子的家蛇早就一命呜唤，与其想象它已经逃之夭夭，不如说它是逃进了我的眼睛，逃进了我的记忆，一个岁月始终无法将其清除的死角。

节选自《青年作家》2022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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