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坐看|天边·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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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际，思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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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看

胡竹峰

脑海有这样一幅场景：

小村初夏，淅淅沥沥一夜细雨。晨起，雨过天晴，晓色清明。山林浮动薄薄的天光，一幅虚澹的美景，远远看往，飘渺神异，如梦如幻。邻里人家瓦屋厨房升起了炊烟，身穿蓝色卡其上衣黑色裤子的村人怀抱大公鸡路过水田，禾苗半尺高了，水田里倒映着几朵白云。青蛙从田埂上跳下，噗通一声，击起涟漪，云在水里一漾一漾。前面瓦屋人家稻床上白狗静静卧在那里，一中年庄稼汉扛着草锄赤脚从地里回来。狗闻声脚步声，猛然跃起，汪汪喊了两声，见是熟人，才懒洋洋卧倒，无聊赖地摇摇尾巴。庭前一棵高高的枣树，枝叶细碎，阳光滤过，几只麻雀站在门前晾衣杆上左顾右盼。野草青如碧丝，桑树低垂绿枝。李白的诗景复活了。

前些年，写作大多是绿茶滋味，写不出陈年普洱、老白茶、红茶一般的文字。好茶如文章，纯朴里有回甜，灼灼春华变成累累秋果，真是可求而不可遇。艺之道，远上冷山石径斜，从来可求不可遇，可求方有可遇。守株待兔，却等不到诗词文章、琴棋书画、吹拉弹唱。

旧年读到好书，逢人说项。如今遇见了好书，却只独享，称心一己私心。也因为彼之砒霜，我之蜜糖，彼之蜜糖，我之砒霜。

很多文章，读来虽隔，但文气是好的。文章之要旨，斯文气为其一。孔子周游列国，困于匡地，前程渺茫，感慨文王死后，文心在我，天若灭绝斯文，哪里有我如此，天不灭斯文，匡人又能如何？斯文代代流传，文章家门窗关得紧，几十年漏不出半点风声。不少人曾一心斯文，可时过境迁，扫地往了，或门户年久失修，风雨侵蚀，楼塌了。

文章家向来有师承，庄子笔下的鲲鹏飞出先秦，跃过魏晋，一路来到苏东坡笔下。《赤壁赋》中那只飞鹤引人注目，承天寺积水空明，流过历史的天空，化作崇祯五年十二月的西湖大雪。不少人偏爱《后赤壁赋》，我喜欢《前赤壁赋》，一次次吟诵，每每读到“驾一叶之扁船，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游历，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不由生出无穷伤感，又感觉出文章之美、生命之美。

大美无言。

中国文学常有时间的喟叹，孔子感慨逝者如斯夫，陈子昂为不见古人来者怆然而涕下。天地悠悠，千百年后偶一念起，不禁有无奈意、凄凉意。废名说中国文章简直没有厌世派的文章，这是很惋惜的事。我倒觉得厌世轻易，欢喜很难。如今人到中年，知道世上并无多少欢喜事，无非悦人悦己、强颜说笑而已。多少笑脸背后有泪痕、有伤心，只是我们看不见。偶然看见红男绿女调笑无羁，忍不住在心里说，年轻人，自得须尽欢，人生多舛，大道多歧。

读康熙诗，到底有种旁若无人的感觉。帝王诗词文章大多繁华，营宫殿，造精舍，选美人，调骏马，着鲜衣，设宴席，升华灯，乐逸游，迷烟火，看梨园，弄鼓吹，存古董，玩花鸟，好吉祥，求正大，总有旁若无人气，其生命感知，斯时天地第一。李后主词里太多小儿女情态，注定早夭，注定非帝王之才。据说李白非庙廊器被逐出朝廷，他是天生仙人、诗人。从来不喜李白，他的诗当然好看，想到“仰天大笑出门往，我辈岂是蓬蒿人”，总有厌烦情绪。若生在唐朝，想见的人是杜甫，神往和他一起饮茶，饮酒，食肉，吟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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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摘过于斐然，易招损、易折寿、易坏身。倾重文摘，少了回甜，这也是我不喜欢曹植而喜欢曹操、曹丕的原因。好文章躲了心事，躲了文摘，说家常话，听题外音。再过十年或许也能得如此几篇。

暑日初热，陇上朋友惠赠两箱樱桃，热中觉得清凉。红色有热意，夏天里，偶然见了红木桌也觉得刺目。樱桃红却让人清凉，不独樱桃红如此，桃红、苹果红、杏红、杨梅红，包括秋日红叶都让人清凉，清凉中有温热。这是果蔬的异禀。

故家樱桃，果实极小，口味亦不好。印象中，樱桃晚熟，极轻易落树，风一吹坠地一片。有两回初夏，路过一户人家院门，满树樱桃，大风刮过，落下很多，捡起装在上衣口袋，一路食着回家。樱桃滋味不算好，三十年了，却忘不了那般情味。以为有稼穑气也有儿童的情致。人生最快乐的岁月，是儿童时光，惋惜当年做孩子时并不懂得。回忆里，那些伤心惆怅也闪耀着星星点点的光线。如今为人父，总期看自己孩子安闲欢愉。

生在江北，骨子里神往江南，更神往塞外、关中、漠北、陇上。多少金戈铁马的故事，风一次次送来秦腔俚曲。我的文脉大抵属于江南，故乡却是皖西南，天柱山离家有几十里地，邓石如、张恨水、程长庚、陈独秀、朱湘诸贤故居离我家不过百里左右，稍微远一点，还有桐城派几代大文章家。他们大多远离故土，外出谋生了。我乡地脉似乎非得与外域接壤才有大一点的俗世出息。

喜欢俗世，市井人物故事也喜欢，《儒林外史》中那些市井人物一个个鲜活跃然，比《诗经》中的人物可喜。有人写出生之种种，这是我多有不及的。生之种种，无比金贵，我却过滤了太多。人生不如意事常有八九，文章且自适，人间送小温。

得友人长信，如得元宝，旧年老家人，以元宝为天地至尊。一辈子欢喜元宝的人，怕是不明白读师友长信之乐。金圣叹作《不亦快哉》，实在可以加一条：得师友长信，不亦快哉。情书当然也好，一辈子沉迷其中，怕也无甚出息，格调太低。一笑。人生总是得失互参，有几多自得就有几多失意。

读几本老尺牍，进了古典境。文字往来最清幽，旧时翰墨互通风范飘散远了。古人信札比文章更好，好在性情，读来轻松亲切。心头挂念一本散文集，名为《如家书》，期看文章像家书一样熨帖自然，那是我神往的境域。书名请前辈早早题过，一直不敢用，写出如家书一般的文章再说。

古人笔墨音讯给日常许多欢喜。我是个悲看的人，大抵镇静，那些书信却能给我文章之外的慰藉，有前人体温里世间美玉一般的友谊。友人读拙作，见我言及《奉橘帖》，写到洞庭霜橘的清甜，盛情奉赠两箱，说此物何足贵，自是意趣浓。作手札答谢：

得君洞庭橘，如游洞庭也。舍下恰好有洞庭茶，共而食之，不亦快哉。从前慢，车马皆慢，远隔千里，我辈蓬蒿人，怕是没有如此口福也，拜谢拜谢。惋惜未得琅琊家风，写不来《得橘帖》啊。

早先作过《得橙札》：

收到寄来的一箱橙子，好情致。情意绵绵如《奉橘帖》。

我老家不产橙子，柑橘却有。旧居庭院曾有一棵柑树，每年挂果极多。柑极酸，霜打后亦然，人多不敢食也。小时候在树下读书，那种情味至今惦念。

云南安徽远远几千里，得此馈赠，幸甚幸甚。合肥久晴，日日好天，远思昆明，此时想亦添秋气矣。言不尽思，珍惜。

多少人与我辈隔了年代，其实无妨，读文章就好，在世好，隔世也好。读老庄孔孟，他们何曾走远，安坐在我们心头。文化上，民国人是我的父辈，明清人是我的祖父，唐宋人是我的曾祖，魏晋人是我的高祖，先秦人是我的天祖。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文章经不了五世，才华早已散尽，太难作出好文章。有时候想想，应该跨过民国，明清才是我家大门。

最近心境大变，作了些文章，自忖略有些进取。作文心态总是在变，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未必。文章家事，以文章为业，并非好事。文章事偶然令人乏味，好在文章还情愿作一些的。总觉得文章是一个人的命。作文人手提竹篮子打水，看谁能捞上来鱼虾、泥鳅、黄鳝，甚至甲鱼。前几天往巢湖，在岸边散步，浅水处一只甲鱼朝天点头，真是咄咄怪事。

人生不过竹篮子打水，也想有所获。旧家门口有一大池塘，夏天我们在竹篮子里撒一点剩饭之类沉进水中，过片刻猛然提起，常有鱼虾之类钻进往觅食，来不及躲避，甚至还有泥鳅。一天下来，可得一盘干虾，用来炒辣椒，又咸又香又辣，是农家极好的下饭菜。只是同情那些鱼虾，本为求生，岂料速死，世间事都如此，人应该珍惜此岸花好。竹篮子打水，未必都是一场空。

频频外出，不亦快哉。经常开玩笑说自己属蒲公英的，哪里落脚都好，前脚刚落下，又连根拔起，也无妨，随遇而安。外出了不想家，在家不想外出。听之任之。旅行中最疲惫，所谓风尘仆仆，这个词可以这么阐明，风吹着旅途的尘灰让你脸色黯然。

人生在世，不过偶然。人与万物偶然来到世间。俗世的人生，无论长短，总是以食饭穿衣为要事。出游赏玩，更是偶然之事。理想的状态，当是衣食无忧，四处游玩最好不过。得此大福分之人，古往今来也稀罕。我辈偶然出游，随笔为记，他年出本《偶游记》的随笔也好。“偶”有太多的美好。偶然来到这人间，偶然遇见一本书、遇见一个人，偶然彼此漠视，偶然彼此关怀，既是偶然，也是刹那。

人一步步被挈向琐碎，最终走进尘埃，沦为尘埃。古人说君子如玉，让人修君子，修玉性。看高古玉，埋在地下几千年，与朱砂为伴、与水银为伴、与泥水为伴、与黑土为伴、与尸身为伴，出土后，经过人的亲近，又重新显露光线。玉的光线，温润祥和，怎么看都舒适。君子如玉，美人如玉。

偶然难免轻佻，觉得肉身繁重，人生不过如此，不妨游戏。古人推崇厚德载物，其实厚德不载物更好。所谓厚德载物是说道德高贵者能承担重大任务，不载物也无妨，人生很多时候飘零而过。厚德宝象庄重，活得太繁琐，鸡零狗碎的日常，真需要一些宝象。

有些聚集让人生出罪责感，一本正经地不知所云，无奈乏味。一壶浊酒尽余欢的友人走远了，今宵梦也不冷，到底喧嚣。窗外阳光大好，仿佛在嘲笑人的愚蠢与微小。治大国若烹小鲜，治国如此，安家如此，修身如此。有时候宁愿居家，居家无事，无事才好。偶然读书，碰到好文字，自得处恨不得与人会饮三杯，拙劣处又恨不得掷文于地上。好文章或许可以修出来，步步锤炼，好文章或许强求不得。出落芙蓉的天然，比刻意而成好。年近四十，终于知道文章皆有破绽，那些是人心的微茫，不漏气不走风即可。天下无文章不有破绽，写作之美就在于让下一篇文章破绽更少。刻意求好，刻意求不好。可以求好，可以求不好。都好。

文章在好与不好之间。

好文章进眼，一团祥云在心里荡漾。

读得好书，如此亲昵如此肝胆，只能回于老天的安顿。慢慢认命了，冥冥中有定数有天意。有老者少年，有女人男人，他们说喜欢我的一篇文章，其中心绪相通，这让人平添温热。文章、书法、绘画，遇见几分懂得，那是作者的福泽。

写作兴之所至，云淡风轻。身体状态极好时，我喜欢悠长、充足的文字。偶然写点长文章，考验耐力，考验元气。

读快意书是快事，气息布满，才华布满，人写得愉快，我读得愉快。中年时候，喜欢健壮文章，譬如《史记》《汉书》，司马迁、班固体能可能健壮近乎魁梧一路。他们下笔精气神亦健壮、刚猛，一念既起，天马行空，兴之所至，兴尽而返。

古传奇上，书生身体孱弱，手无缚鸡之力，那样的人终老不过书生，小成也难，只能花前月下，且短命。孔子身强力壮，精神充足，多能鄙事，做农民，做木匠，盖房子，周游列国。脂砚斋评《石头记》，默思作者其人之心，其人之形，其人之神，其人之文，比宋玉、子建一般心性，一流人物。真假不论，清人笔记《枣窗闲笔》说曹雪芹“其人身胖，头广而色黑”。魁胖身形，头大而肤色黝黑，是我想象中作书人的模样。青年时有过一段健壮，近年明显气弱。这是天命，很期看元气沛然。

读完一本小说集，市井故事像年代久远的照片，斑驳真实。难得元气足，一路肆意写来，仿佛攀一根粗壮的草绳登岩。写小说，我外行。好的小说大多皆是浑圆吧。一章章读起来，如剥开洋葱，自循环一个圆。过了读小说的年纪，特别是长篇，大多读不进往。《红楼梦》也多年未看了。

朋友勤劳，手头存了几百万字的作品。似乎可以少写一点，多读一点书，家长里短的日子也是文学之一种。或者哪天就得道了。文章的事，一山有一山风景，有的山像蛙，有的山如佛首，有的山俨若狮虎豹。天地间的山水，自有其状，人为不得。巧夺天工之巧是为艺之大道，也是为艺之根本。

一个人写几本书，画点画，作几笔书法，挣万贯家私，又算多大的出息？世间人情物理自有天意。老庄哲学，世人皆说消极，未必不是一种积极，未必不是一种聪明。十四岁读老子，二十来岁读庄子。多年来，不忍释卷，至今也不敢说懂了。一言以蔽之，老庄的要旨可能就是顺应天道人伦。

诸子百家多有治人之心，治人之术，高明处在于人家把哲学当文学来写。

为艺太痴，为人太痴，是好事也未必是好事。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这些道理明白得太晚了。

影像中文字中读湘西，是乡土的，是绿色的，有一种暗暗的灰。来了之后，与感觉里相遇了。

湘西的好，饮食第一。慈利午饭，几道菜可圈可点，红烧鳜鱼尤好，红烧牛肉也好。在龙山午饭，土锅肉风味大佳。湘西菜，一言以蔽之，在火，火透饮食，有种快意。火之外，油水重，虽然于健康无益。美食往往与健康无关。

秋日往永州，阴雨不往，一路车子行行停停，小憩时似乎梦境也黏稠连绵。雨天适合怀古，也适合思念，青山细雨的氛围能勾起内心的离愁，勾起内心的古意，勾起内心的情意。情意绵绵，细雨绵绵。我是喜欢下雨的，但出行每日下雨，也食不消。有人苦雨，堂号苦雨斋，我却喜欢雨，请锺叔河先生题过“不苦雨斋”四字。苏轼造喜雨亭，亭记说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年成荒废，盗贼猖獗，狱讼繁兴。天下珠宝，冷者不能当衣，天降美玉，饥者不得以食。雨润万物啊。

一年四季的雨都好，不必说春雨贵如油，雨来了，风也来了，大开门窗，丝丝凉意拥进。夏日火热，雨中安眠，得了好睡，一夜无梦。小时候不喜欢撑伞，夏天大雨，敞头淋着，人身融进田野也化进天地。雨水砸下来，身着单衣条裤，如无物之境。四处无声，只有雨声雷声风声。秋日，半梦半醒中，听得窗外零星嘀嗒嘀嗒声，卧在床头听雨，闻声了《秋声赋》，也闻声了《秋风词》。清凉的雨夜，真舒适。冬天，独坐庭前看雨，冷意吹向头脸，棉衣的热附骨不往，慰人愁绪，也挡了几度风冷。口占几句：

冬雨飘零四方

沾人头面上

肌肤微冷

树叶落进水中心

树叶进水，不动声色，涟漪也未泛起。静水深流，心事躲得更深，喜怒哀乐不轻易展露出来，如老派人的文章，镇静，城府高深。

和老先生闲聊，他说写人笔墨特别要郑重再郑重，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不管古人还是今人。有人对尊者贤者，要么出拳，要么漠然，或许少了敬畏。为人要爱惜心，爱惜心是大境域，有相亲意思，是柔软是善良，也是智者的通透。卖文为生并不轻易，很多议论太唐突太冒失。人性复杂，特别是历史人物，笑脸背后有多少泪影凄声。

喜欢性格宽容的人，容忍比自由更重要，老话犹在耳。对人对事持宽容心，即便对论敌，或对有过节的人，能不计嫌隙，这是大境域。放过别人，实是放过自己。论人及事，总须持平，喜爱而知其不足，厌恶能体会其美，方是持平。生老病死，人间多难，众生各自酸甜苦辣，我珍惜有惜心的人。人人都有自己的牢笼，为名为利为生，生之种种，谈何轻易，以悲悯看世，以惜心看世，会看淡得失，少些烦恼。

人在天地间，古人常说人为万物之灵。《礼记》说人是天地之心，《孝经》说天地之性以人最为贵。奈何有些人心比针眼还小，穿不过一根细线。

顾炎武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序。近来常有人托序，居家无序，故笔下不得序也。写不得序，就作卷首吧，古人文集常用卷首代序。“卷首”二字恍惚中觉得是转手、转首之意。文学虽是转手的事业，空买空卖恐怕不行，手头得有存货。文学也的确需要转首，回过头看看，看看老祖宗是怎么写的。艺之道，不过以古为师、以自然为师、以心为师。

日子轻浮，作文的心态要沉，文学恰恰需要沉下往的心态，文学也是沉下往的事业，浪花朵朵不如静水深流。有个成语喊月落星沉，说的是月亮落山、星星隐没，正是天色将明时的景象，文学天地也差不多如此。

韦庄有词云：“月落星沉，楼上美人春睡……”胡竹峰者，须眉也，写作奋勉，比楼上美人勤快。三更灯火五更鸡，头悬梁、锥刺股的话说多了未免乏味，写作不靠勤劳，但写作者一定不能昏睡。写作一方面是天才的老实工作，只要树上有果子，摘多少就能装多少。另一方面，写作有量变，写得多了，才能捅破窗户纸，恍然明白，境域大开。

为艺者用力过猛未必全然好事，制不住气，劲力太大，轻易伤到文脉，折了文气。作家偶然需要有蜻蜓一般的复眼。执着于墙上的某个斑点，看久了，会恍惚，会放大，会变形。

古人说花多不香。未必不香，香气太足，失之空灵。薄香比浓郁好，味道要足，芬芳要淡。淡而弥久，才能让人回味。

文章要少写。

想念故乡五斗橱上玻璃瓶里经常用水管养着的花草，有春兰，有映山红，有栀子花，偶然还养一罐狗尾草。兰花最香，满满充满一室。

不耐烦出门远行，不喜欢飞机，对火车好感多些。第一次出门远行，是乘坐火车的。那火车一身茵茵绿色，车厢也干净。二十几年过往，还记得列车员的喊卖声，挈长了尾音，希奇的腔调。

总是童年少年的事刻骨铭心，虽然当年的生活大多平淡到乏善可陈。十几岁读过的小说：

窗外广袤、布满生命力的田野和起伏、连绵不断的丘陵，在我视界里继续展现着，无限地向天边延伸。我经过一座座城市、乡村、新兴的大厂矿建设工地。看到巍峨的楼群，林立的烟囱，川流的载重卡车；看到丰收在看的麦子、水稻，闪闪发亮的水库、灌渠。我看到的一切，都使我想起我一生中目睹到的最蔚为壮看的场面，此刻和那时的心绪产生着共喊。

那些句子无数次在旅途中想起，其中有情。《说文解字》说情有欲，从心从青，是人之阴气。情之事，让人心是青的，欲念如青苗萌于心，生意满满，这是情的美好。随情而来的欲念，也是美好的，阴阳调和，饮食男女。人到中年，往往欲有余而情不足。世间好男女，带了乾坤天地大气，他们相遇相交，是日光照射万物，是月色抚摩大地，是露水浸润花草。古时男女结为夫妻，第一件事是拜天地，天地为至尊。

古人造字，女与子相合，是为好。莫问前程，但行好事。写出好文章，哪怕只有一个读者，也让人欢喜其中友谊，欢喜其中美好。好的文字有种美好，不是和光同尘的美好，而是晶莹剔透的美好，像上好的绿茶，泡在玻璃杯中，活泼泼一股空灵气，有无瑕美。好文章有人，是芳草鲜美的人，是悠然见山的人，是圣人，是至人，是妙人。其实怕见圣人，倘或供在堂上、供在案上的圣人，唯恐避之不及。

文章事，越发由心了。人生经常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写文章，我看重是否写出自己，并不知道那文章是好是坏，好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自己。有些文章作出来，并不想给人看，私下里把玩，秘不示人。并非敝帚自珍，而是下笔自娱，过于沉迷其中罢了。古人作文章，固然有道的一面，实在他们都是写自己，司马迁写史，也有一个人的面容。文章最怕模棱两可，面目不清。

写作者，要删繁就简。过往会浮想翩翩，而现在，只要能写，就觉得吉祥如意。不要想，只要写，有些东西自然连带出来。我喜欢短文，但慢慢丧失了其中法门，写作总是一时心绪一时章法。

新朋旧雨围炉说话，食肥肉，饮白酒，感觉古典，像竹床用得久了生出包浆，多了风雅。

秋天，酷暑走远了，北方人讲究“贴秋膘”，即食烤羊肉。冬日，经常往食一顿羊肉，饮点酒。饮食不独是饱腹，其中的趣味任何事也取代不了。特别是秋冬两季，天冷饭热，人间情意与温热盘旋在一饮一食之间，最让人低回。

古人说食不语，其实有对饮食天地的恭敬。如此恭敬之心当下不多了。我欢喜寝不言、食不语的修养。做一个传统的人，没有什么不好。时间不饶人，人何尝饶过时间，我辈如此古怀，如此怀古啊。

人与人的区别比人和野兽的区别更大吧，志不同道不合的地方太多，彼此都觉得对方言语无味，乃至面目无味。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方式，是抱残守缺，也可能是抱元守一，要害得抱得守，最怕赤手空拳，眼里空荡荡，胸中亦空荡荡。

我思想大抵属于老庄一类，行为喜欢墨家、儒家。墨子真伟大，兼爱谦让令人激动，孔子的人情味亦使我犹豫，不忍离往。每每相遇，得了林下泉上的清爽，不自禁欢喜。文章要清爽，人也要清爽。大汗淋漓固然畅快，洗净身子才舒适。

鲁迅晚年说自己不很好看，三十年前还可以。萧伯纳在上海与鲁迅见面，说：“他们称你为中国的高尔基，但是你比高尔基漂亮。”鲁迅回：“我更老时，将来还会更漂亮。”两次说法，各有所指。将来还会更漂亮，是气度和神摘之美，惋惜如鲁迅那样的人凤毛麟角。

三十岁后，好以貌取人，此风自古有之，与美丑俊媸无关。《大戴礼记》上说尧取人看外貌，舜取人察神色，禹取人重言行，汤取人听声音。我喜欢线条柔和的脸，有坚定，有善良。坚定善良是好品行，更喜欢干净的舒适的眼神。人的样貌自有气息，清幽是稀罕品行，有人如茶，有人如酒，有人如肉，有人像菜蔬，有人像金属，各有各的品相品行品位。

翻旧照集，时间无情，一天天一年年一步步挈垮了人的容颜。时间不饶人，人要饶人，饶过他人饶过自己，饶不过，绕过也好，百炼钢的仇恨成绕指柔的柳枝，从此进进杨柳岸晓风残月之境。总有一天，要从名利场上下来的，做一个看客；总有一天，要放下心头的刀枪棍棒，放开拳头，做一个茶客，人生无非过客。摧眉折腰事权贵，到头还是一场空。

读《章衣萍集》，录时人挽联，悼念刘和珍、杨德群二人：

死了倒也罢了，若不想到二位有老母倚闾，亲朋盼信；

活着又怎么着，无非多经几番的枪声惊耳，弹雨淋头。

挽联之类是古人必然的应酬，其中心血布满，情意布满。旧时人编文集，所写挽联也间有笔录，不过大多十不存一。旧时不少挽联真有意思，有意思在跌宕自喜，更有意思在跌宕自喜里有沉痛，这是大境域。一九三五年，北大教授黄节病卒，一挽联道：

如此江山，渐将日暮途穷，不堪追忆索常侍；

及今回往，等是风流云散，差幸免作顾亭林。

用典俏皮，古意化开了，真是古为今用。

钱玄同往世，有挽联亦好：

戏语竟成真，何日得见道山记；

同游今散尽，无人共话小川町。

刘半农病故，赵元任作挽联：

十载唱双簧，无词今后难成曲；

数人弱一个，教我如何不想他。

后半句为刘半农所写词名，总觉得用这样词调，对老友的逝世浮薄了，辞不济情。很希奇，周作人几乎逢亡必挽，我却只见过鲁迅一幅挽丁耀卿联，大先生似乎很少给人写过挽联。《废都》上书法家龚靖元离世，庄之蝶挽联道：

能食能饮能赚能花快活来；

能写能画能出能进潇洒往。

另一个朋友阮知非如此作挽联：

龚哥你死了，字价必然是涨一比三；

知非找谁呀！麻将牌桌从此三缺一。

同样用白话写挽联，倒也新颖，失之儒雅，却多了俏皮。

一作家往世，众作家纷纷作挽联，也有人作悼念文章，见不到诚恳，见不到诚心，都是套话。我希奇的是，有些人似乎不情愿好好说话，倒是情愿说好话。收起棒子，捧杀多人也。

天气真好，让人想起当年在乡下晒太阳的日子。几个老者笼着手，靠在屋檐下柴禾边。太阳地里，种着碧绿的萝卜，几个农民在其中劳作。灰油油的田鼠突然从地洞里钻出来，箭一般窜向草垛里了，在田沟饮水的山鸡惊得直飞到云霄。

中午自己下厨烧萝卜，奈何萝卜糠心。有人恨鲥鱼多刺，在我看来，鲥鱼多刺无妨，反正一年食不了几次。再说鲥鱼自古多刺，干卿何事？我的恨意远不如萝卜糠心。切开一个萝卜，一片糠心，又切开一个萝卜，依旧糠心，连切五个……心头顿起不快。萝卜是无辜的，它们并不想糠心，我却一个都不原谅，重重地将它们丢弃了。

读书一事，喜欢的人，迟早有一天会摸进自己的门庭。文章自得处，错过是他们的缺失。如此好文章，何必便宜别人。

少年心性难免喜欢花枪，读多了书，领略出一些世事，才知道花枪不如唱腔。戏曲舞台上，做派第一，只有小演员才往翻跟头耍花枪。总以为辞章绚烂、桃花灼灼才是才华。原来一树果子的清香之美更令人低回，更可以把玩。文道孤也不孤，总有些人懂得的。

年轻时写作，希望五十年后文字不至过时。十八九岁的少年，心想倘或一辈子写作生活，写到七八十岁，眼睁睁看文章流水，如一场春梦，真是无趣。人生虽空，唯愿此岸文章不空。总想倘或鲁迅、废名看我文章会如何？倘或庄子、苏轼看呢？每每如此想来，总让人汗流浃背。汗流得多了，浊气就少了。或许还真得了几分庄子和苏子笔意。文章之上有圣贤之眼，更上方有天地之眼。文道孤也不孤。

每每想作些《朝花夕拾》一般的文字。如迅翁者，倘或没有《野草》《朝花夕拾》，也少了生气，少了趣味。有个成见，读书随笔写多了，下笔行文轻易干燥，文章燥不得、潮不得、火不得、水不得。山野不同，可燥可潮可火可水，火焰山或许不美，其爆发力也足以惊人。而山水自然之美，瓜果虫鸟的味道，读书取代不了。

朋友看完《史记》，写了一组读书随笔，问如何？我说漏气了，好不轻易读书积存元气，作得如此文章，亦如七窍死了。朋友问应如何？我说写写瓜果试试，写写虫鸟试试，将《史记》气力贯通进往。以后看了大山大水，再写写读《史记》的感受，或许可跳脱开来。不知朋友意下如何，或许不以为然，一个人一个路子，有此一问，有此一说，说说而已，听听也罢，不听也罢。

沉迷过旧体诗，友人看了欢喜，我更欢喜，最怕让陆放翁读快板书。诗词兴味是有的，但轻易进了古人腔调。今人不可能写出唐风，但着力写出宋诗的感觉，写出明清人的味道，怕也不难。读张岱诗词集，叙事而已。钱谦益辈诗词，也嫌用典太多，有读书人的迂腐，胸襟少了坦荡，并不喜欢。竹枝词杂事诗一路，民风浩荡，记事记人，摇曳风俗风情。我心性有俚俗，鸡喊枕上，夜气方回，乡村旧年锣鼓声、犬吠声、鸟啼声、叱骂声、小儿哭声、小溪流水声，乃至播种声、收割声、鞭炮声、坛坛罐罐交叠声……一声声在耳畔回响。

文章风雅一些，文章格如此，如此才进味。诗词不妨白话一些，以古人腔调，说一家之言。读古人的竹枝词，最羡慕字里行间的跌宕开张，只恨自己作不出。读杜甫、李白，从来不恨自己作不出来，因为他们远在天边。

文章的事，不在一时，不争一时。不争天天，只争日月。

好文章如日之光，如月之华，如玉之美，如花之丽，好文章光华漂亮，于是不争。好文章亦如瓜果蔬菜，一代代一年年播种、发芽、开花、结果，于是不争。

文章也好，人也好，皆天赐也。天赐人生，也让人老病死。天道无私，天道无言，天道无我，天道无法，天道，色与空。

天地赐茶食，天地赐文章，天地赐福寿禄。

童年时，家里饭场贴过福禄寿三星年画，线条细腻，人物各具神态。最难忘寿仙，高额古服，满面红光，左手扶藤杖，右手托着桃子，硕大圆润，桃尖一点透红。那抹红，红在心里很多年了。

胡竹峰，作家，现居合肥。主要著作有《惜字亭下》《黑老虎集》《南游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