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龙”咸丰:天下残局中逐渐迷失的短命天子
道光十一年(1831)六月初九日,虽已至深夜,九洲清晏错落有致的庭院之中,此际却是灯火通明。
丑时,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划破了窗外夜晚的清静。大清道光帝第四子,爱新觉罗奕詝,诞生于圆明园湛静斋之中。
皇子降生,御医、稳婆、宫女、太监一阵繁忙,此际母子均脉象平稳,众人便纷纷向这里的女主人,二十三岁的全贵妃跪拜道喜。
看着啼哭不止的婴儿,刚刚从分娩虚弱中醒转的全贵妃,心内泛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激动,她知道,这场大清皇位继续人的竞争,她终究还是占得了先手……
龙生九子
奕詝出生之前,道光帝旻宁本已先后育有三位皇子,只是皇次子奕纲与皇三子奕继均不幸早早夭折,唯有皇长子奕纬成年。
但奕纬生母出身低微,乃是旻宁潜邸之时无意中临幸的婢女,这样的身份连带着让奕纬这个大阿哥也不受父亲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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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道光帝的刻意疏离,短缺管教的“大阿哥”性格乖张桀骜,即使面对父亲为其安顿来教授学业的大臣,也是经常不服管束。
老师无计可施,只能好言相劝:“阿哥用功读书,日后方能成为尧舜之君。”岂料奕纬却口出狂言:“登基之日,第一个便要杀你”。
这等不成器的劣子,将来如何托付江山?——道光帝闻讯勃然大怒,对着儿子便是一顿拳打脚踢,不料其中一脚正中奕纬下身,皇长子不久便重伤不治而死。
唯一的儿子被自己失手打死,年近五旬的道光帝事懊悔恨交加、老泪纵横。
但皇长子的意外身亡,却让后宫的嫔妃们看到了期看,特别是对当时已怀有身孕的全妃和祥妃二人而言,简直是天赐良机。
道光帝无嗣,二人谁若率先诞下皇子,便是大清朝名正言顺的皇长子,将会在日后的皇位之争中占据最有利的地位。
全贵妃虽然在后宫之中“圣眷最隆”,但若是按照受孕的时日推算,她的分娩之期却要比祥妃晚上两个多月。
为夺得先机,全贵妃决定兵行险着,暗中通过御医服用催产药物,并最终在当年六月初九率先诞下一名男婴,而仅仅六天之后的,祥妃也为道光帝再添一子,即皇五子奕誴。
后宫连添两位皇子,暂时冲淡了道光帝老来丧子的悲痛,因之前殒命的三子(奕纬、奕纲、奕继),名字均带绞丝偏旁,颇有命悬一线的不祥之感,所以从第四子奕詝开始,皇帝转以言字旁为皇子命名,“言”音同“延”,取延年益寿之意。
说也希奇,改名之后降生的六位皇子,再也没有出现过夭折的情状,均得以健康成年。
只有皇四子奕詝,因为早产的缘故,从小便体弱多病,而这种先天的不足,不仅伴随和影响了咸丰帝的一生,也和其在春秋鼎盛之时匆匆离世,有着莫大的关系。
储位之争
全贵妃本就独得天子恩宠,又为皇帝诞下长子,道光的孝慎皇后崩逝后,便被晋封为摄六宫事皇贵妃。道光十四年(1834年)正月初一,又诏立为皇后。
虽然体质孱弱,但是年幼的奕詝在父亲的殷切期盼和母亲的慈爱呵护之下,得以无忧无虑地成长,每日倍感圆满幸福。而这段时间,也许是命运多舛的咸丰帝,短暂的一生中最温馨和值得想念的时光。
只是好景不长,九岁那年,母后崩逝,道光帝便将奕詝交托于静贵妃处寄养,而静贵妃此时已育有一子,便是后来同样大名鼎鼎的和硕恭亲王奕訢。
母亲的突然离世,不经意间便夺走了奕詝刚刚体会到的亲情与温热,宫闱之中禁卫深严,父亲又难得见上一面,那些不得不面对和忍受的孤独,慢慢造就了四阿哥超出同龄人的成熟,而寄人篱下的生活,也让他迅速学会了谦让与隐忍。
平日与六弟奕訢相处,但凡有父皇赏赐的新奇物件或者精美食物,奕詝这个兄长,都是让弟弟先挑,从不争夺,同时学习更加勤劳,为人也愈发沉稳持重。
而随着诸皇子成年,道光帝也在日渐衰朽,关于帝国继续人的问题,已刻不容缓。
如前文所言,道光膝下共有六名皇子,那位仅比咸丰晚出生六天的五阿哥奕誴,因禀性粗疏懒散又荒于学业,不甚讨得父亲喜欢,道光二十六年,更是将其出继给惇亲王绵恺为嗣,相当于早早便将老五清除出了皇位继续人的范畴。
剩余的五位皇子中,只有皇四子奕詝和皇六子奕訢已经成年,但就是如何在这两兄弟之间挑选储君,却让道光这个父亲大伤脑筋。
就齿序而言,排行第四的奕詝是事实上的长子,但除此之外,与年纪小其两岁的六弟奕訢相比,在皇位继续人的竞争上,可以说是全面的落于下风。
奕詝幼时出过天花,脸上留有难看的麻子,陪父亲南苑狩猎时又不慎坠马,伤及筋骨还落下了腿疾,作为九五至尊的候选人,首先在外貌和体型上就存在硬伤。
更重要的是奕詝虽性情仁厚却资质无能,而六皇子奕訢却正好相反,不仅天资聪颖,还生得仪表堂堂,且身体健壮,弓马骑射样样娴熟。
满清的帝位传承,没有嫡长子的硬性要求,时间一长,道光帝内心的天平便慢慢倾向于六子,只是古语有云,废长立幼,乃是取乱之道,皇帝思虑再三,却迟迟无法做出最后的决定。
帝王心术
处于绝对劣势的奕詝,看似离帝位越来越远,但实则情形却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因为在他身后,还有一位高人——道光十六年被钦定为皇四子老师的杜受田。
杜受田出生官宦之家,浸淫官场多年,即懂为官之道,又深谙帝王心术,作为奕詝的老师,对其优劣之处更是了如指掌。
而正是因为这个人的存在,对于咸丰的最终继位,在数次要害时刻起到了决定作用。
某次,道光帝带领诸位皇子于木兰围场狩猎,满清于立刻得天下,皇帝的用意当然是观察儿子们的弓马技艺。
骑射正是奕訢所长,围场之内,六皇子箭无虚发、收成满满。而早有高人指点的奕詝,却全程未发一矢,道光好奇,追问原因,奕詝若有所思的回禀父皇道:“时方春,鸟兽孳育,不忍伤生以干天和。”
道光闻言大喜过看,当面赞许道:“此真帝者之言!
如此回答,不仅完美化解考核危机,更因“帝者之言”让其在父亲心目中加分不少。
另有一次,道光帝病重,缠绵病榻之时,召诸子觐见,当面询问治国之事,奕訢口若悬河,对答如流,但奕詝却伏地痛哭,几不能言,——显然在四皇子眼中,父亲的健康,才是他此时唯一考虑的事情。
这样的表现让道光帝大受激动,同时也很欣慰自己这个四阿哥有如此孝心,据史料记载,“帝大悦,谓皇四子仁孝,储位遂定。”
这两件事情,不仅让奕詝在皇位继续人考核中得以扬长避短,而且还成功地在父亲面前营造了“仁孝”的人设。
“天子以仁孝治天下”——杜受田正是挠住了道光的这一心理,通过精妙的谋划,让本来胜算不大的皇四子,逆袭成为了最后的赢家。
只是从后来的历史来看,杜受田因一己私利,漠视更适合的奕訢,而将才具无能的奕詝硬生生推向帝位,对这个国家和民族,甚至包括咸丰本人,都是一种莫大的不幸。
初登大宝
道光三十年(1850)正月十四日中午,已久困于病榻之中的道光帝,自感大限将至,时日无多,急忙召集御前大臣载垣、端华、僧格林沁等人,并命总管内务府大臣文庆前往乾清宫,从正大光明匾后面,取出了存放有传位诏书的密匣。
当着皇帝和众位大臣的面,文庆紧张地撕开密匣上的封条,明黄的诏书之上,赫然是道光的朱红御笔,由满汉两种文字书写而成的内容映进众人眼帘——“皇六子奕訢封为亲王,皇四子奕詝立为皇太子”
亲王的名字出现在传位诏书之中,并且还排在皇太子之前,这在整个清朝二百多年的历史上也仅此一例,后世推测,这一行为可能是出于对奕訢失往皇位的补偿,也足以证实道光帝内心深处对皇六子的偏爱。
但无论如何,此时已尘埃落定,皇四子奕詝即将成为整个帝国的主人,公布传位诏书不久,六十九岁的道光帝于圆明园慎德堂内龙驭宾天。
十二天后,皇太子奕詝奉旨于大行皇帝灵前继位,成为清朝进关后的第七位皇帝。取“普天之下,丰衣足食”之意,改年号为咸丰,以明年为咸丰元年。
二十岁的奕詝终于站在了帝国的巅峰,他志自得满、雄心勃勃,他要用事实证实父亲的抉择是正确的,他是一个值得托付江山社稷的继续人,是一个能带领国家走出困境的好皇帝。
继位第十天,咸丰便发布了第一道上谕,要求全体官员广开言路——帝国垂垂老矣,而年轻的皇帝,则急迫期看能通过集思广益,尽快找到“治病救人”的方法。
十个月之后,咸丰又罢黜了道光朝的权臣穆彰阿和耆英,这一举措强烈地传达了天子破旧立新,锐意改革的意图,史载“诏出,天下称快”。
铲除旧党的同时,又大力启用汉臣,打击科举舞弊,整顿吏治、海防、漕运、盐政、财政、学务、刑务,新皇帝的目光几乎涉及了清朝所有的政务范畴。
同时,初登大宝的咸丰,和他父亲一样厉行俭省,但又比道光更加的勤政务实,可谓兢兢业业,时时如履薄冰,片刻不敢稍有懈怠。
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冷,已积弊百年的满清政权,绝非天天之间便能焕然一新,资质无能的奕詝即短缺力挽狂澜的魄力与能力,江河日下的时局,也没有留给他逆天改命的时间。
正当踌躇满志的咸丰帝意欲大展拳脚之时,接踵而来的致命打击如同几记毫不留情的闷棍,狠狠砸在了大清新君的头上。
命运多舛
晚清以来,土地兼并日益严重,阶级矛盾不断加剧,广大底层贫苦民众生活日趋艰辛,随着时间的推移,生存的危机进而发展为武力的抗争,特别是在远离统治中心的南方,农民起义更是风起云涌。
1851年1月,几乎就在咸丰改元的同时,广西桂平金田村,上万名“拜上帝教”教众在落第童生洪秀全的带领下,举起了反清的大旗。
当时的广西,天地会起义此起彼伏,焦头烂额的清政府,甚至都还来不及搞清楚“太平天国”意味着什么,这支由烧炭工和贫农组成的部队,就以迅雷之势,在八桂大地,卷起了漫天的烟尘。
只是刚刚继位的咸丰,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来自远远南疆的星星之火,会在此后的十几年里,蔓延东南诸省,并最终烧成燎原之势。
这场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农民起义,贯穿了奕詝的整个帝王生涯,直至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能等到太平天国被平定的消息。
到了1852年,山东水患,帝师杜受田奉旨赈灾,年逾花甲的老臣呕心沥血、积劳成疾,最终殒命于返程途中。
杜受田之于咸丰帝,是恩师也是亲人,更是奕詝自幼年丧母之后,身边最重要和亲近的人物。
老师的突然病逝,让咸丰的精神和情感遭受了极大的打击,丧礼之上,皇帝“扶棺洒泪,悲悼实深”,为了表达对老师的缅怀与敬重,他甚至赐予了并无经天纬地之功的杜受田,清代文臣最高的荣誉谥号——“文正”。
1855年,黄河铜瓦厢又发生决堤,溃口几乎在瞬间就被咆哮怒吼的河水冲开、扩展到二百多米,下游故道完全断流,黄河转为东北方向奔涌而往。
黄河虽以“善淤、善决、善徙”而著称,但最近的一次改道,还是发生在南宋建炎二年(1128),此后七百余年的时间里,黄河虽时有溃口决堤之祸,却从未发生过改道的情状。
不幸的是,这种数百年不遇的超级天灾,也被咸丰这个刚刚登基五年的倒霉皇帝碰到了。
“黄河之水天上来”,它本应循明清故道由江苏进黄海,而改道之后,却转向东北沿山东而注进渤海。
滔滔流注的河水,肆虐漫溢于农田民舍之间,下游村庄、州县顿时沦为一片泽国。黄水北徙,波及河南、山东、河北境内10州、40余县,共计700多万人受灾,同时,浩大的新黄泛区也在下游形成。
太平天国正如火如荼,黄河泛滥又一发不可收拾,这些已经让咸丰帝手足无措、疲于应付,而1856年,英法联军这个“外患”又找上门来,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
面对史无前例的天灾人祸和内忧外患,年轻皇帝的治国热情被兜头浇灭,当初的雄心壮志迅速溃败在糜烂不堪的现实面前。
仓皇北逃
河山破碎、社稷沉沦,面对层出不穷的糟心事和无法收拾的烂摊子,有心无力的咸丰找到了最为有效的解决方法——躲避,并以极快的速度向昏君的行列迈进。
什么黎民百姓、祖宗家业再也让他提不起任何兴致,纵情声色、享受眼前的一切才是人生的乐趣所在。
《清朝野史大看》中,对于舍弃努力的咸丰皇帝有过这样一句评判:
咸丰季年,天下糜烂,几于不可收拾,故文宗以醇酒妇人自戕。
但这天下残局不会因为统治者舍弃反抗而自我复原,太平天国占据东南半壁,与清朝分庭抗礼,安徽旱灾、黄河水患,底层百姓流离失所、举步维艰,而英、法侵略者更是一路从广州打到了通州。
早在1860年8月,大沽口失陷,夷兵长驱直进占据天津,闻听前线兵败,咸丰便动了外躲避祸的心思。
只是朝中重臣包括咸丰的几位弟弟均苦苦相劝:值此国难之时若天子离京,则宗庙无主、百姓无依,三军将士群龙无首,甚至年轻的慈禧亦乞求丈夫能以江山社稷为重,留守京城。
然而此时的咸丰,哪里还有“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决心与勇气,他厉声反问臣子“尔等所言固为有理,设夷匪进城,将置朕于何地”。
1860年9月21日,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于京畿八里桥惨败,三万满蒙骑兵全军覆没,爱新觉罗最后的家底已荡然无存。
次日,惊慌失措的咸丰帝再也顾不得什么帝王脸面、天子威仪,带领后妃近臣,拜别祖宗遗像后,从圆明园后门仓促北逃承德热河避暑山庄。
1860年10月,得胜之后的英法联军,乘势直逼北京,并由紫禁城东北郊转向圆明园。
最终,这座始建于康熙年间的皇家园林,这座集清代数位皇帝的心血,消耗无数人力、财力的万园之园,在侵略者点燃的漫天大火中,化为了一片废墟。
正在避暑山庄“木兰秋狝”的咸丰帝,得知列强进京、并火烧圆明园,甚至威逼要焚毁紫禁城,悲痛之余更为惧怕,指示留守京城的恭亲王,迅速与英、法侵略者缔结了丧权辱国的《北京条约》。
惊恐、悲痛、耻辱扑面而来,无能为力的咸丰开始更加毫无节制的饮酒、纵欲,眷恋于戏剧,甚至迷恋上了鸦片,也许只有沉溺于这些声色犬马之中,年轻的皇帝才能暂时辞别内心的痛苦。
咸丰本就孱弱多病,还患有肺痨,放纵的生活方式更是迅速带走了他的健康,1861年7月开始,咸丰帝屡屡咯血,到了8月,还有几次突然昏迷不醒。
8月21日,弥留之际的大清天子,紧急召见载垣、端华、肃顺等重臣,下诏立皇长子载淳为皇太子。并著派载垣、端华、景寿、肃顺、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等八人为顾命大臣。
1861年8月22日清晨,年仅31岁的咸丰帝、一生命运多舛的奕詝,带着对帝国的无限眷恋与不甜,崩逝于避暑山庄烟波致爽殿,在他身后,留下的是慈安、慈禧、载淳等孤儿寡母,以及大清风雨欲来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