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的松懈，在排队打卡中不可得 | 三明治
你啊，胆子是真的大，还没到打酱油的年纪，就敢挑战她最粗壮的动脉。那个年代还没有夸饰的早高峰，早上七点的韶山路还清清静静。你背着小书包站在化工设计院门外的坡上，探出小脑袋左右往返张看，直到最近的一辆车变成远方一个小白点，你才迈着镇静的步伐往马路那边往。你身后甚至没有一双关怀的目光相送，但没关系，你搞定了，一切平安。
马路对面就是砂子塘菜市场，连着老旧居民区，街边卖红菜苔子的小菜摊和沿街的猪肉展不紧不慢地开张，要买菜的娭她嗲嗲（奶奶爷爷）还没出门。禽类的膻味和卤菜香混杂着蔓延在整个砂子塘社区的空气中，生活废水永远排不干的潮湿水泥路在灰暗的窄巷里不断打结。
这辈子唯一直升的学府——砂子塘小学，背靠菜场的名校，也在这个布满烟火气的老旧社区之中。从韶山路北向上另开一道口子，砂子塘路笔直地围住菜市场的另一边，从小学门口直穿而过，直通赤岗岭社区。
路口上的杏林大酒家是90年代的奢华餐厅，绿底红字的闪亮招牌旺了好多年的生意。听说老板很有钱，你很羡慕老板的女儿是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剧专业的，后来还参与05年超级女声，进了长沙赛区前20强。紧挨着的是一家百货超市，门口摆着各种中式糕点零食，猫耳朵，泡泡果，桃酥，芝麻片，灯芯糕，清凉膏，里面的架子上还有水果篮子，南北干货。走人家的时候，总要到这里来一趟，带点伴手礼。旁边的肉展，熏得焦黑的腊猪耳朵、腊猪脚、卤肉扎实喜人地堆在台子上，展展成一排，台顶上常年吊着一根呈螺旋桨状旋转不停的红绳子，赶苍蝇的。老板的儿子长得很帅，跟你的小学班主任传过很久的绯闻。
从自己家往上学，就要穿过这个繁华的路口。妈妈天天早上都会送你过马路，她不像爷爷奶奶那样放心让你一个人走。
其实每次往上学，你都有点紧张，对吧？对于学校严苛的校规，总担心自己忘记了什么。进校大门的坡上八字排开的两列浩荡的校风纠察队，查校服，查红领巾，记迟到，禁奔跑，稍有不慎就会被揪着衣领拎到一边登记班级名字，然后在全校公开大会上点名指责。后来你手戴两道杠，变成稽查员的时候，你暗自松了口气终于逃离。
好多同学都住在砂子塘这个社区里，就近进学嘛，而你算是择校的外来客，多了一个局外人的眼光往看察。住在这个菜市场四周的同学大多和气活泼，没有卷烟厂的小孩那么傲气，但是更轻易谈天相处。
二年级的时候，从家里楼顶天台的破洞滑下往的那个男孩子，那是全班的噩梦。他家就在你天天经过的菜市场进口那栋楼，而你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只是在楼顶做了个广播体操的功夫，他人就没有了。很多很多年后，还有同学在深夜的微博跟你聊起这件事，发现当年这股喷薄而出的死亡的黑色墨汁还堵在人们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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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单位就在四周，中午总是被喊往学校四周各种小餐馆食饭。最常往的是活鱼店。喊上一大盆香辣汤底的水煮鱼，几个喷香的炒菜。
虽然跟大人们食饭很吵，但是能够食到鲜美的活鱼，饮上一罐健力宝，还是挺兴奋的不是吗？你慢慢长大了，不再喜欢爸爸频繁地出现在学校四周，也不喜欢他总是当着同学的面，一副咋咋唬唬地样子跟你说话，你不再情愿往这样的饭局了。你明白爸爸想带着你食好食的，但你更情愿跟同学们待在一起。
在一开始，清水塘于你是有点隔阂的，这里比起城南烟火，更多几分局气，再多几分书卷气。
中考结束，你被命运匆匆忙忙地塞到这里，离家40分钟公交车的距离，除了年长的校友——毛泽东、朱镕基，你对这里布满了陌生感，似乎又一次带着看察者的身份来到这里。
这里的学生大部分是省委和市政府的子弟，把2001年的火遍全亚洲的偶像剧《流星花园》移到这个校园里上演，毫不违和。学校的社团文化极其发达——滑板社、话剧社、诗歌社、模拟联合国，各个面向上的校园风云人物层出不穷，大家的生活已然多姿多彩。这么看的话，这里又显现出一种春秋时期百家争喊的盛况。
校门很宽，进大门左手边是滴翠廊，白色的廊亭沿着学校门口的围墙曲折至深处，绿色的藤蔓绿植绕着廊柱又从顶上垂下，翠绿欲滴，正如其名。左侧镂空设嵌石凳，右面实墙上均匀分布着白色大理石板，刻着各样引人省思自勉的字、帖、诗、词，是适合独自散步的地方。
沿着围墙绕圈，走到滴翠廊的对墙，那儿有一片小草坪，上面立着一根日晷，几块碎石，本意是提醒学生们爱惜光阴。然而受玛雅文明纪录片的影响太深，你总觉得那儿有一股来自中美洲的原始魔力，说不定可以穿越时空，于是你有事没事总爱跑到那个地方往等着，黑洞没等到，倒是看到不少从围墙上翻出往逃课的学生。
从日晷的围墙处折返，往校园中心走，有一片银杏林，整个秋天都是金黄绚烂，你们总爱在下课的时候躲进那个金色的绝美顶篷里，清亮的笑声摇曳着飘落的银杏叶，虚焦了所有青春期的压力和烦恼。再往前走，就是半亩方塘，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池塘，青苔从水里透出幽幽的绿，几条金鱼在水中悠游，不算特殊的景，但存在于这个校园里的，大家就特殊情愿把它当成自己家里的一处，经常提及，经常到访。
校门外的清水塘路，盛满了回忆。公共厕所旁边的利君粉店不在网红打卡点清单上，却是一中人心中一发进魂的粉店。早在十几年前不讲流量的年代，它就有动不动不开门的傲娇资本。
那些餐饮店开了又关，关了又换，只有那些口味留在嘴巴里，咂巴两下仿佛还能品到当年的味道。快餐店“Way”的茄汁鸡排，食堂门口小摊的煎饼果子，“地下铁”饮料店2块钱超大杯的芒乐，出版社小区铁门内天天排长队的“牢饭”凉面，“芝九草堂”软香糯甜的双皮奶，“蒸有味”11块钱一份带蒸蛋和青菜的剁椒鸡丁学生套餐，八一路口整天放陈绮贞的“老豆达人”草莓布丁奶茶……当然，一条街上也少不了餐饮常青树，3块5一碗的香辣卤粉从小摊卖到小店，熊猫姨的卤鸡爪是没有网红年代的“口红”（口口相传的“红”），茉莉奶绿永远4块钱不涨价的“八十八”（你经常点的是“幸运彼得兔”，三种口味的冰沙任选混搭，期看好事发生）。
红色主调的“国家地理”在整体素白的清水塘路上是特殊的，它是一中门口唯一长久生存下来的书店，对你来说不仅是书店，还是心灵栖息地，是朋友。中午喊了外卖也要往店里跟店长和店员姐姐一边谈天一边食饭，放学早的时候就往店里一坐，看完一本书再回家。你的第一本《城市画报》就是在这里买的。他们总是特殊耐烦地听你们这群小年轻说着年少稚嫩的喜欢，听取你们的喜好，为你们带来喜欢的杂志，也给你们推举一些高质量的读物。
清水塘路口的报刊亭，主理人蔡爷爷是备受一中学子尊敬和喜欢的长辈。蔡爷爷头发花白，面色红润，浓眉大眼，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声音清亮柔和。他总是乐呵呵地站在绿色的小亭子里，身板挺得直直的，上学放学的同学经过报刊亭，他就同他们谈天，快乐则倍增快乐，而无论什么烦恼，蔡爷爷总有妙法抚慰，令人开怀。
时间长了，大家熟络起来，天天学生们就像报道似的，“蔡爷爷早！”“蔡爷爷好！”“蔡爷爷再见！”“蔡爷爷……”打招唤声此起彼伏地涌向清水塘路口这个绿色的小亭子。你因为《城市画报》缺刊的事情跟蔡爷爷倾诉，蔡爷爷一听就立马说：“我来帮你，我过几天往书库里找！”没几天，蔡爷爷就拿出一大叠厚厚的杂志，笑呵呵地摆在你面前，你当时的心啊，真的被眼前的爷爷狠狠地热到了。
你本来以为，即使毕业了，只要每次回到学校，都能往报刊亭跟爷爷聊上一会，不必担心相忘。可是出国后，你闻声了蔡爷爷因病往世的消息，你的心又被狠狠地割了一刀。学弟妹们派了代表往吊唁，往慰问他的家人，你祈求这份关系中的温情不会因逝者已逝而消散。
离开清水塘的时候，你走到了人生阶段的十字路口。除了不舍别离，更多的还是迷茫不安。对未来的期待被沉没在集体的眼泪中，你静静地把这里定义成“你在长沙的第二故乡”。
一中离定王台不远，走路经常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个地名一听就知道，跟王族有点关系。汉景帝之子刘发分封于此，距离长安千里，遂筑高台，日日看母，定王台又名“看母台”。
长沙人说起定王台，往往指的是定王台书市，上世纪90年代起，这里成为长沙市最大的书市，从考试练习册，到追星海报贴纸，书籍手办，影像制品，一应俱全。定王台是个有学术气息的约会目的地，但也许会因为动机不纯一不小心栽进追星和动漫周边的快乐里。
每次逛完书市，你一定要往对面的乐典唱片逛一圈。大红色招牌，中规中矩的字体，那是你接触到的最早的一家唱片店，高中同班同学M带你发现了这个宝躲店，你们省掉午餐和午休的时间，跑过来逛店蹭新碟试听。
高中那会儿，MP3早已普及，听实体音乐的人就少了，可你们依旧迷恋唱片的质感，从五月天听到SUM41，从蔡旻佑听到AD/DC，乐典无形中给到你们的音乐熏陶，就像一双轻巧的翅膀，一次一次把你们的耳朵和想象带向远方的世界。后来，你在对面的书市里找到了打口碟，音乐的世界就更加宽广无垠了。
以“图书业”为标签的定王台，周边还出现过不少同行业态的尝试。新华书店就在书市旁边，夏天里面挤满了人，跟图书馆一样，要一早过往夺位子。从解放路立交桥上坐车经过时，能看见桥下书店落地窗里面，站着蹲着坐着各种姿势的读者把书店填满，而知识与乐趣也填满他们的称心和喜悦。桥上有新华书店集团经营的“阅读花园”，集阅读、咖啡、餐饮于一体，印象中那是长沙最早的第三空间，后来在岳麓山脚下也开了分店。
有一次跟妈妈往逛定王台，你买了历史人文书籍，妈妈买了青春文学小说。你们的书基本不会互通有无，但是妈妈在高考之前还给你推举了偶像文学，并且意见你学习女主角坚韧的品行。这个迷之操作让你意识到，妈妈在少女心这件事上，是有点厉害的。
以前总听到人说长沙夜生活是一绝，好多北京上海的人“打飞的”来长沙过周末，你觉得这可能率是“自吹自擂”了。酒吧文化在你看来并不是什么拿得上台面的东西，跟洗脚文化一样，以这个出名可不好。
解放西路是长沙的“酒吧一条街”，夜长沙最热闹的地方，妈妈说你要见世面，于是同事聚会的时候就把未满十八岁的你一起喊往了“魅力四射”。你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见世面要往嗨吧。在重低音的DJ音乐与镭射灯明暗交错之间，你亲眼看到一个妙龄少女抱住了一位大腹便便的秃头大叔，本能的生理不适让你确定你不喜欢这个场所。后来解放西路上开了更多元风尚的酒吧：影星刘嘉玲投资的“U2”，年轻人的聚集地“苏荷”，软性小酒馆“Helens”……但是妈妈的“震动教诲”太震动了，你一个也没往过。
高中同学说她高考之后在解放西的酒吧里逗留了一个夏天，说着在里面熟悉的五湖四海的人，无数个美好有趣的时刻。玩咖前同事意味深长地告诉你，凌晨的解放西路上多的是饮醉的女孩子，也有不少“捞鱼”的男人，你情我愿的风月韵事屡见不鲜。针对口味清淡的消费人群，后来又有化龙池“清吧一条街”，夺了不少解放西的生意，但是水始于清终于墨，到后来都是同质化的东西了。
近几年B站一部《守护解放西》的纪录片，又一次炒火了解放西路，坡子街派出所竟成了长沙旅游的网红打卡点，进戏太深的网友甚至打起了进职坡子街派出所的主意。滤镜下的解放西，在真实与戏剧化之间仍有一些微妙的缝隙，离间着你对它的了解和感知。不过，真真假假在娱乐精神世界里并不重要，博君一笑罢了。
解放西路上的“豪客来”和“豪享来”两家牛排店神异地共存了很长时间，正版与山寨开在一条街，相距不超过200米，竟然相安无事。口味么，讲真，其实区别不大，也许这就是共存的原因吧。
解放西路街边的写字楼喊“城市经典”，在桌游兴起的年代，里面开满各种桌游室，从桌面游戏UNO、狼人杀，到桌上足球、飞镖，也少不了“国粹”基础配备——自动麻将桌。现在想起考完试的暑假，在桌游室的麻将桌上食肯德基外卖打牌的日子，你都没方法把它跟现在麻将黑洞的自己联系起来。
随着三王街、坡子街和太平街美食和文化旅游资源相继被开发，解放西如今成为食货和游客们穿行而过的地方。你也慢慢减少了对解放西的造访，不再停留。也许在更深的夜里，解放西依旧称职地履行着它“酒吧文化大使”的职能，陆续那些“越夜越漂亮”的传说。
用第二人称的主意是动笔前听着歌暂时想的，一来是图新奇——尝试换个视角往回忆和追溯，也许会有更有趣的收成；二来是想在事实陈述与情感描写之间制造一些空间。具象的爱，没有方法用形容词往表达。
作为在长沙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本地人，我很乐意向人介绍我的家乡，我可以很自豪地说自己是湘妹子，但是长沙近年来的“网红化”，并不是我情愿看到的方向。
在短平快的消费时代，热情也好，傲娇也好，火辣也好，这些原本非常质朴可亲的品行，在商业的运作下就变成了营销的标签。连我在给别人长沙旅游意见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说：“长沙啊，三天最多了，食食玩玩也就那些地方，该打卡的地方往一往，排排队，就差不多了。”此话千万不能当真，内心话其实是：“你哄鬼啊！三天怎么够！” 可是在网红潮流的推动下，我哪来的论据和底气要人家多留几天呢？那些所谓旅游的打卡点，我自己都没往过几个。
从来不信赖三天能够感受一座城市，就像熟悉一个人，不经过长时间的相处就很难熟络起来。真惋惜现在的时代给人们越来越少的时间往沉浸，总是要求人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往反应、感受、总结、经过。假如真的时间有限，不如舍弃十全打卡，专注某一部分的美好。长沙的松懈感与烟火气，在排队打卡中不可得，但是花上半天时间往天心阁城楼走走，往白沙井口坐坐，往随便一家不知名的粉店嗦一餐粉，也许会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我要这么写这一次每日书的原因，一个普通长沙人经历的、生活的长沙，她身上有一些故事，是与这个城市一起发生的。不知道读过这些文字的人，会不会也想带着这些故事再往一次，感受“往网红化”的山水洲城。
使用第二人称的最后一个私心，是给自己一个机会，跟读者们一起穿越过往现在，在城市的时代变迁之中，看到这个身在其中的女孩，她生命的不断成长。
从防空洞的坡上，毫不犹豫腾空跳下的三岁孩童，在爷爷奶奶家的院子里，趴玉兰树下乘凉，一阵风吹过，淡雅的花香掉在身上溢出芬芳，一刻永恒。
*本故事选自三明治 “每日书-家乡班”
三明治在2月每日书开设家乡主题班 ，邀请大家一起用文字往打捞家乡的记忆，书写家乡的变迁。若这个春节踏上了回乡之路，家乡的新转变应该会让你有一些陌生感，触景生情，想必有许多思绪可以笔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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