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卢氏】范里记
范里记
作者:寇洵
从卢氏县城出发,往东南走二十来里,是范里镇。往范里有两条路,一条在北,一条在南,中间夹着洛河。
我出生在卢氏西南的山里,我家离范里差不多有八九十里。但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范里。因为,我一个舅舅家在那里。我有四个舅舅,我的这个舅舅在家里排行老三。我姥姥一共生了六个儿女。那年月,家家缺食少穿。我姥姥家孩子们多,就更不轻易。母亲七岁那年,我姥姥出往找食的。姥姥在山上看到一棵桃树,树上结满了桃子。我姥姥可能想着,终于给孩子们找到食的了。姥姥就爬到了树上。姥姥在树上摘桃,一不小心从树上掉了下来。姥姥走了,他们这个家就更艰难。三舅就在这时候往跟了我姑奶。
从三舅家到我姑奶家,要翻两架大山。一座山喊茄子岭,一座山喊大夫岭。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两座山。我小的时候,每年过年,母亲都会带着我翻过这两架山往外公家。那时候的冬天特殊冷,雪下得也特殊厚。我至今记得,母亲背着我在雪地中艰难而行的情景。母亲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气喘吁吁,还得提防着脚下打滑。我看到母亲唤出的气,一团一团的在我面前消散。那山是太高了,我那时候一直在想,这山要是低点就好了。我没有问过三舅,我一直觉得他当时往我姑奶家,走的也应该是这条路。
姑奶没有儿女。姑爷弟兄两个下辈都没有人。我是后来听说,姑爷的父亲爱财。姑爷的爷爷下葬的时候,阴阳先生问他父亲要人还是要财,他连声说要财要财。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他们弟兄两个为什么都没有下辈人,谁也说不清楚。我们那里,像姑奶家这种没有儿女的,一般都会往别的地方抱养一个。所以,我一直觉得,三舅能到姑奶家来,是再适宜不过了。
三舅可能是十岁左右到的姑奶家。后来有一次,我听三舅跟我说,他到了姑奶家什么都干。上山放牛,割草喂牛,砍柴捡柴,跟大人一起到地里干活。三舅什么苦都能食,他要的只是一口饱饭。三舅一共在姑奶家待了五年。最后一年,他帮姑奶家盖起了一座新房。但三舅怎么也没有想到,姑奶家的新房盖起以后,姑爷他们就把他撵走了。我至今不知道姑爷为什么要把三舅撵走,我只知道姑爷后来又从别的地方抱养了一个孩子。
三舅是哭着从我姑奶家走的。我给他们干了那么多的活,收了那么多的麦子,掰了那么多玉米,还帮他们把房子建了起来。盖房子的时候,我扛椽子、移砖、和泥,黑明连夜地干。多年后,三舅跟我提起这个事的时候,我看到他说着说着,突然抹起了眼睛。他的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滚了出来。
三舅从姑奶家走了以后,就来到了范里。我至今也不知道,三舅当初怎么会想着跑这么远。要知道从他住的地方,到范里,要穿过卢氏县城,还要陆续往东南走。三舅可能是真伤心了,所以他想走的远远的,我后来想。
三舅是怎么来到范里,又是怎么在那里落脚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三舅十几岁的时候,从山里出来,一直沿着河走。开始是小河,后来是大河。大河就是洛河,那是流经我们县的一条河。它从陕西的蓝田县和洛南县过来,从卢氏县城穿过,一路向东,从卢氏和洛宁交界的故县水库进进洛阳。我想象当初,三舅就是跟着洛河,一路走到范里的。洛河到了范里山河口有一个拐弯,过不往了,三舅就停了下来。当然,三舅也可能是走累了,或者他恰好看上了范里这个地方。
三舅的家正对着洛河。每次,当我站在三舅家的时候,脑海里就会冒出一个想法,三舅跟着洛河走到这里,所以,他最终抉择了把根扎在洛河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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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的时候,三舅差不多每年都会到我家来一两次。三舅会木工,我至今记得三舅在我家做木工活的情景。三舅把一块木板固定在一条板凳上,他用刨子在木板上刮呀刮的。三舅推动刨子,就会有雪白的木屑翻卷出来。那些木屑翻卷出来,掉在地上,我赶紧往捡。我最喜欢往捡那些雪白的木屑,它们翻卷起来,像花儿一样。空气中有一股浓郁的木头的清香,我喜欢闻那种味儿。我还喜欢看三舅拿了墨斗,眯着一只眼睛,在雪白的木头上绷上一条条黑色的线条。那线条是那么醒目。我那会贪玩,有时候也会趁三舅不注重,偷偷拿起他的墨斗。我也想往绷一条条线出来,结果线没有绷好不说,还弄了个大花脸。三舅就笑了。
三舅给我家做了椅子,又做柜子。但是让我最没有想到的是,三舅有一天竟然给我做了一把木枪。那时候,我经常和村里的伙伴们一起玩打仗的游戏。我们拿着一根棍子或者一截竹竿,假想那就是枪。我们用枪指着对方,嘴里喊着,突突突、咔咔咔、啾啾啾。我们用枪指着谁,谁就装作中弹倒下。那时候,我们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我们做梦都想有一把枪。
三舅给我做了一把木枪,这是我怎么都没有想到的。当三舅把那把木枪交到我手里的时候,甭提我有多兴奋了。三舅做的木枪太精致了,跟我想象中的真枪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我太喜欢这把枪了。我不答应任何人碰我的枪,甚至连睡觉的时候,都抱着这把枪。我无法形容那时的兴奋。以后,父亲给我买过几次仿真的玩具枪,但最让我不能忘记的,始终是三舅给我做的木枪。因为,那是我第一次拥有枪。
三舅走了,我开始想三舅。我不知道三舅往了哪里,我天天都在盼着三舅到我家来。母亲告诉我,三舅住在范里。我开始想范里,那是怎样一个地方呀?我缠着母亲打听。从母亲那里,我知道那是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一条很大的河,三舅就住在河边。河上有船,可以坐着船,从河的这边到河的那边。我那时候还没有见过船,我就在想船是什么样的。当然,我想的最多的还是三舅家有很多很多的木枪。我做梦都想要那些木枪。我做梦都想往找三舅。
我想往范里找三舅,这个梦在我心里憋了好几年,憋的我难受。稍大一些的时候,我终于实现了这个梦想。
我至今已经记不清我第一次往找三舅是什么时候。我总感觉那时候我还很小。那年夏天,我第一次往范里找三舅。我记得,我和妹妹坐了很久的车。很久以后,我们在一个地方下来。那儿似乎是河边(我那时候还不知道那是洛河),但我没有看到河水。在我面前,是一片宽广的沙滩。那是一个阳光绚烂的午后,我记得我领着妹妹朝那边河滩走往,我们穿过宽广的河滩一直朝对面走。河滩上的石头真多,沙子真多。我们走了很久,走的都有点累了,然后我闻声了有人喊我的声音。那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但是我闻声她在喊我的名字。我循着声音看过往,那头是一个很好看的女孩,他比我们高了一头还多,她笑的时候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她正在看着我们笑。她是来接我们的表姐,她喊婷。
很多年后,我还隐约记得我第一次到三舅家的情景。三舅家有一片果园,那片果园靠近洛河。我们往的时候,正是李子成熟的时候,果树的枝头上挂满了累累果实。那些成熟的李子看上往让人垂涎欲滴,我摘了一个,又摘一个。我咬一口,那种酸甜的感觉立刻挤满了我的口腔,我幸福的有点晕眩。我太爱这片果园了。我太喜欢带我来果园里的三舅和婷表姐了。三舅给我摘了很多的李子,哪个好哪个红,他摘哪个。我的手里已经放不下了。
三舅让婷表姐带着我们往玩,说是带我们往一个地方。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们都很好奇。我们开始跟着婷表姐走。我记得婷表姐领着我们,先是沿着一条土路往前走了一会,然后上到一个坡上。坡下面是一层一层的黄土地。我们站在坡顶看一会,就朝地里走往,穿过一层一层的土地,再往下走到一条河边。那是一条从山里下来的河,河水清浅,河里有小鱼。我们在河边玩了一会,就又往对面的坡上爬。爬到坡顶,沿着一条土路陆续走。然后,一座大桥突然横在我们面前。我后来知道,桥是山河口大桥。桥下,是洛河深绿的水。洛河在这里拐了个弯,从两山夹峙的地方陆续向前。这两边山是太高了,大桥就架在两山之间。我们走到大桥上,不敢往下看。我总担心一不小心会踩空。我不知道这座桥有多高。在此之前,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桥。从此以后,那桥就在我脑海里住了下来。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这里相传是“神禹导洛处”(尚书记载:大禹导洛自熊耳)。我更不会想到,多年以后,我会和这里结下不解之缘。
我们从山河口回来的时候,是个黄昏。当婷表姐把我们又一次带到一个高坡上。我远远地看见落日照着洛河,洛河上一片辉煌。那些流动的光斑,闪闪耀烁,像梦一样。像梦一样瑰丽。
那是我第一次见婷表姐。多年以后,我的婷表姐嫁到了南阳镇平。婷表姐可能自己也没有想到,她会走那么远。我从此没有再见过她。但我一直记得,她带我们往看山河口大桥的那个下午,站在高坡上看洛河的那个黄昏。我记得她那时穿着一件米黄色的衬衣,起风的时候,她的衣角就飘了起来,像一只蝴蝶在飞。
以后,我又往过三舅家多次,但都没有第一次给我留下的印象深刻。我那时候从来也没有想过,范里有一天会成为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我更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的母亲会永久地来到这里。我记得那是母亲罹难后不久,我那时候还处在失往母亲的浩大痛苦中不能自拔。我的脑海里一天到晚都是母亲的影子,我走到哪里,母亲的影子就跟到哪里。那段时间,我总觉得自己的泪水已经流干了,流尽了。但只要想起母亲,我的泪水又会长流不止。我在泪光中看见三舅。我看见三舅领着两个人朝我们走来。我看见他们肩上背着䦆头,还有铁锨。我们一起朝三舅家东边的坡上走往。走到坡根的时候,我们一起停下来。对面就是洛河,但我顾不上往看洛河。
这个地方是我们不久前看好的,也是我给母亲找的回宿。我想在这里箍一个窑,给母亲安一个新家。三舅这一辈子不知道给人箍了多少窑。在这一带,三舅箍窑箍出了名气,远远近近的人都来找他。我想给母亲箍窑,立刻就想到了三舅。
开始箍窑了,我拿起䦆头挖了起来。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用力挖了一䦆头,我再挖一䦆头,我把全身的力气都使上。我不停地往下挖。挖着挖着,我又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我的泪立刻就来了。我陆续往下挖,我看见我的眼泪一滴一滴滴下来,滴在墓穴里。我看见那些被打湿的黄土,我的心痛苦地抽搐着。我不让自己停下来。我想把全身的力量都使上往,把全身的力量都用上。我大汗淋漓,我泪如雨下。我的手掌磨破了,也不觉得疼。比起心里的疼,这点疼根本不算什么。我一掀一掀地把新奇的泥土往外翻。碰到挖不动的地方,我就蹲下用手抠。我用手捧着土往外掷。因为有时间限制,我必须赶在母亲过来之前,把窑箍好。好在有三舅在。三舅知道我心里的焦灼。所以,他和他带来的人一点也不敢怠慢。他们一个个累的几乎虚脱,我看到他头上冒出豆大汗珠,汗珠顺着他的脸一直流到脖子里。
终于,我们赶在定好的时间之前,把窑箍好了。在一个早晨,我把母亲迎了过来。在母亲坟前,我长跪不起,嚎啕大哭。我把头使劲地朝地上撞着,一下,一下,又一下。有很多次,我都感觉,我快把自己撞昏过往了。昏过往也好,我想就这样陪着母亲。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宁愿把自己的寿命折给母亲。母亲这辈子,食了那么多苦,她还没有过上一天好光景就匆匆走了。她走得那么匆忙,连她唯一的儿子最后一眼都没有看到。她那么善良的一个人,那么隐忍,我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要对她这么残暴。母亲走了,我的世界从此空了。
母亲走了,我开始一次次往她身边跑。我一次次带着祭品走到母亲坟前。我把带来的祭品在母亲坟前摆好,把香插上往点好,我跪在母亲坟前,把头重重地往地上磕。我想着地下的母亲,我的眼泪长流不止。我一次次把脸颊往地上贴,往土里贴。贴着,我似乎看见了母亲。跪累了,腿跪麻了,我干脆倒在地上。我躺在地上。躺久了,我似乎又看见了母亲。
这些年,我已经不记得我往母亲面前往了多少次。春天的时候,我到那里。母亲坟前的油菜花开的如火如荼。我看见蝴蝶,有时候是蜜蜂在花丛中飞舞着,飞舞着。我呆呆地看着它们。一只蝴蝶飞过来,停在我面前的菜花上。她一动不动。她静静地看着我。我恍惚觉得,那就是母亲。母亲在看着我。夏天我回来,母亲坟前的草已经长高了。我看着那些长高的草,它们在风中轻轻地摇摆着。我从它们中间过的时候,那些小草一起过来吻我的腿,吻我的胳膊。我低下头来,它们吻我的额头,吻我的脸颊。它们的吻轻轻的,柔柔的,很多时候,我都感觉那是母亲。母亲坟后有一棵柿树。秋天我再来的时候,大老远就看见满树的柿子。它们像一个个红色的小灯笼挂在枝头。我走到母亲坟前跪下。娘,我来看你了。这么说的时候,我的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我在泪光中一次次看见母亲。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抬起头。抬头的时候,我看到一只鸟儿飞过来,落在我头顶的柿树上。她低着头,看着我,我恍惚又觉得那是母亲。秋天的天空高远而湛蓝。我经常长久地在母亲的坟前坐着。每次过来,我都想多陪母亲一会。我长久地坐着,看着远处的洛河。宽敞的洛河,浩大的水面波光粼粼,我看见黄昏降临在那里,残阳把那里的水面染的一片通红。
有一年大年三十,我往看母亲。每到这时候,我总有一肚子的话给母亲说。我会把我这一年取得的成果,我的辛酸和委屈,统统说过母亲。我不知道母亲能不能听到,我不停地给母亲说着。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母亲走了以后,我经常会感到无比苍凉,我的心经常空空荡荡,只有在母亲这里,我才能感到抚慰。我记得那又是一个黄昏,天空阴云密布,大地一片萧瑟,我的心也反常繁重。快过年了,我不知道母亲在那边怎么样?我把带来的大把纸钱在母亲面前烧了,我看到它们的灰烬被风带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往回走的时候,天上突然飘起了雪花。雪花开始不大,慢慢的就变大了,纷纷扬扬的。回城的车已经停了,我一时没了主意。就在这时,三舅往把那辆破三轮车推了出来。走,我送你,三舅说。我看着那辆已经破的不成样子的小三轮说,这能行吗?三舅没有说话,他已经坐到了车上。我犹豫一下,只好坐在了他的身后。就这样,我们摇摇摆晃的上路了。我们走着,雪片比先前更大了。风也比之前大了。北风裹着雪花不停地往我们的身上落,往我们的头上的落,往脖子里钻。雪花扑的我连眼睛都睁不开,我冻的在三舅的身后缩成一团,只能紧紧地靠着三舅的身子。我是后来才想到,坐在前面的三舅比我更难受,他不知道替我挡了多少风雪。由于雪天路滑,我们不知道在路上走了多久,一直到天黑,我们才进了县城。而三舅把我送到地方,又一头扎进了风雪中。我远远地看着他,在我的面前慢慢骑远,他变成一个小黑点。
这些年,每次往看母亲,我差不多都要到三舅那里往。三舅喜欢抽烟,我往的时候会给他带条烟,再带点食的什么的。但我给他带的烟,他经常舍不得抽。更多时候,他还是习惯抽自己卷的纸烟。我一次次看见他坐在院子里,卷自己的纸烟。他坐在屋里,卷自己的纸烟。三舅一边卷着纸烟,一边跟我说话。他一会给我说,他在门前的凤凰岭上犁地的时候,牛一脚踏空,踏出了一个坑。三舅说,你猜是什么。我一时想不到。三舅说,那是盗墓贼以前留下的。从三舅那里,我知道了那里原来是有一些古墓的。三舅一会又给我说,你看到我住的房子了吧,你知道这房子有多少年了?我说不上来。三舅说,快五十年了。我看看三舅的房子,这房子是够破了。我再看看三舅的破瓦房,我总担心它哪一天会突然倒下来。三舅感觉到了我想说什么。他说,这个坚固着呢。你不企图再整了。整啥呀,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能住多少年?三舅说到这里我不知道说啥了。
三舅面对洛河住了一辈子。他年复一年,守着洛河劳作。他从洛河边背回一捆一捆的麦子,挑回一担一担的玉米,挖出一嘟噜一嘟噜的花生。他说,洛河上原来是一条船的。那会,他到范里街上,是要坐船的。他一次次走到洛河边,他看着它宽敞的水面,有时清静有时汹涌的水面。河水漫上来沉没了他的田地,他也曾伤心地流泪。他感恩着它,有时又有点怨恨。
我听到不少洛河的故事,都是三舅讲给我的。三舅说,他们那里有一个人,有一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在洛河边碰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和一个白头发老太太。他们想要过河往,但是又过不往。他们正着急的时候,这个人走了过往。他主动提出要把他们背过河往。他背了老头,再来背老太太的时候,梦醒了。这个人觉得有点希奇,第二天早上,他到洛河边的草滩往割草。他习惯性地用镰刀往拔草,结果竟然在草丛里发现了一个金人。三舅说,这个人后来一直懊悔,早知道这样,他就把两个人都背过往了。早知道这样,他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梦做完再醒。有一年,三舅说,他们这里的人在洛河上淘沙子,结果淘上来一只几十斤重的乌龟。这个乌龟是太大了,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见过这么大的乌龟。当时就有人说了,还是把它放了吧。但有几个人不赞同。好不轻易弄到这么大一只乌龟,谁舍得呢?他们就把乌龟拿往卖了。后来,三舅说,这帮人最后听说没有一个好下场。就在短短的几年内,这些人接二连三都莫名其妙地死掉了。但洛河上淘沙的人却从来没有断过。人们还是不断地过来淘沙。前几年,听说来了一批浙江人,在洛河里下了大本。但三舅不这么认为,他说,你认为他们是来淘沙的?不是淘沙还能干什么?淘金,三舅说,他们在淘金子呢。洛河走到这里,沉淀了多少细碎的金子呀。
三舅喜欢喂牛。这些年,他一直都在喂他的牛。他在院外弄了一个牛圈,我有几次看见他在那里喂牛。他拿了秸秆,有时候是豆秆送到牛嘴里。他送的很慢,等牛食完了,他再喂下一口。牛食饱了,他就蹲在一边看他的牛。他抽着自己卷的纸烟,长时间地看着他的牛。他看着他喂的牛产下崽。他把一头牛喂的老的走不动。走不动,他也不舍得卖,直到他病了。
他到底还是把他喂的最后一头牛给卖了。三舅说,我老了,喂不动牛了。
三舅是真的老了。突然有一天,我再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拄起了拐棍。他的拐棍是一根棍子。他拄着它,走得一步三摇。他的腰不好使了,弯的厉害,他的腿也站不稳了,走路直哆嗦。跟他一起老的还有我的父亲。这些年,我一次次到母亲的坟上前,很多时候都是父亲陪着我。有时候,父亲一直陪我走到母亲的坟前。父亲对着母亲的坟说,你儿子来看你了。他说,你儿子又来看你了。每次我听到这里,鼻子一酸,眼泪立刻就会涌出来。也有时候,我大放悲声。曾经我哭得死往活来的时候,父亲也跟着抹眼泪。我跪的久了,父亲有时也会过来挈我,他使劲把我往起拽,我的身子软的像一根面条。还有些时候,父亲想让我一个人过往跟母亲说说话。他就站在路下崖,抽着烟静静地等我。不管我在那里待多久,父亲都会在那里等我。所以,很多时候,当我从母亲坟上回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总是在路边等我的父亲。
我和父亲往范里,有时间从北边走。从北边走的时候,通常先到三舅家里往看看。我坐在旁边,听他们两个叙一会家常。有时间,我们从南边走,穿过范里街,穿过山河口大桥,走到“神禹导洛处”,再拐到三舅家门前的岭上。这些年,我们几乎把范里周边的山山岭岭都走遍了。也是在这段时间,我看到有一条铁路伸了过来,有一列火车开了过来,又一列火车开了过来。我知道范里建了范蠡西施主题公园。因为相传,越国大夫范蠡功成名就之后,携西施一路西行走到这里,看到这儿水运便利、物产丰饶、民风淳朴,遂隐姓埋名在此定居下来,做起了买卖。后来,在他离开的时候,他把辛劳积存的几十万家财绝大多数都留给了当地的朋友和乡邻,又散了不少给穷人。直到他离开这里,人们才知道他本来的名字喊范蠡。当地人为了纪念他,就把原来的名字莘川改喊了范蠡。到了近现代,为了书写方便,又简化成“范里”。
从范蠡西施主题公园过新修的大桥,再往东走,有一个地方后来立了一块喊“洛出书处”的碑。有一天黄昏时,我和父亲走到那里。我们的脚下就是洛河。我看见洛河从很远的地方展展过来,在我们面前形成了一个浩大的湖泊,湖面开阔、清静,像一面镜子,倒影着远山近树。我看着夕阳在明净的水面留下了一道绚烂的光影,它闪闪耀烁,仿佛流逝的时光。湖面过往就是舅舅家东边的凤凰岭,我和父亲不约而同地看向离它不远的山坡。那里,长眠着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