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先孕生下女儿,丈夫把她送人,9个月后我才知她死了
人生在世,不知会遇见多少人,发生多少事,经历几多生死,斯人,斯事,难言悲喜,皆不可追,奈何知之已晚矣。
而今,韶华远往,斯人已逝,我亦年老体衰,心力皆乏,所能做唯有以笔下拙文恬为祭矣。
——钟馨
1978年于北戴河疗养院
1
惊蛰一过,春热,风和。
头上的天,却乌云压顶。
河南的饥荒愈演愈烈,北平里流民愈多,坐在金家那花草繁盛的花园里,仿佛都能闻到饿殍的尸臭气。
匣子里的广播更是听得人心口发堵,日本进侵了缅甸,日本向荷兰宣战,泰国又向美国和英国宣战,德国纳粹宣称要杀光犹太人……
“这世界,打圈儿仗呢?”婆婆守着匣子呢喃。
自从四妹茹英来信说往了广州做军区医生,婆婆便天天坐那等着听前线的战事,闻得赢了长舒口气,闻得输了便久跪佛前。
战争带来的灾难无法转述,活着的受尽屈辱,死往的无处安息。
金家的处境也日益艰难,东四的宅子被分成两家租了出往,东院的租户是位姑娘。
她很年轻,二十出头,和一位年轻先生一起租下了院子,那时她还大着肚子,可没多久,那位先生就移了出往,她在这院子里生下孩子,又送走了孩子,至今已六个多月。
我偶然会替大嫂往收租,她总是很清静,把钱放在纸包里递给我,客客气气送我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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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窗前种着许多盆茉莉,因着窗台下就是火炉,熏得茉莉早早就开了花,单瓣的白色茉莉,香得人不忍离往。
上一次大嫂回来说,遇见了一位矮个的先生,说话声音很大,笑起来也很响亮,两人很是亲近。
今儿我又往了那宅子。
她刚刚从邮局回来,心绪很是不错,见到我忙问:“三少奶奶来了,可是月租提前了?”
“没、没,怎么会呢,有人来瞧西院的房子,刚送了走,顺便来你这转转。”我连忙摇头。
“哦,屋里请吧。”她松了口气。
“买书往了?”我看着她手里的书问。
“杂志社寄来的样刊……”她笑着递了过来。
“原来乔吟小姐是位作家啊。”我接过杂志赞颂道。
“没、就是……写着赚点稿费糊口的……”她一边应声一边拆着手里的信。
“啊,三少奶奶,有件事想麻烦您,听说您留过洋,我这有封信想请您帮忙翻译一下。”她不好意思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
“哦,是上海的一家女性英文杂志,很欣赏您的故事,期看能收到您的稿件……”我把信件递还过往。
“三少奶奶的英文真好,乔吟自小家里穷,牵强上得几年学熟悉几个字,比不得您这般有学识的……”乔吟不无羡慕地叹了口气。
“您客气,作家可不是只识得几个字就成的,太谦逊了。”我连忙冷暄。
“穷够了,就总盼着能出人头地,拼了命地读书,也才混个温饱……”她拿起那信封自嘲地笑了笑,信封里掉下一张汇票,当是这次的稿费,她忙蹲下捡起,收得小心翼翼。
“东西我给你拿回来了。”院子里忽地进来一人,高声说着什么,瞧见我愣了一下,让过一旁,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就又冲乔吟笑道:“他不给我,我就把刀子拿出来,还没怎么着呢,他就怂了,哈哈哈,这个孬种……”声音洪亮,个子不高,邀功一般提着个布包。
“咳咳,这是房东,三少奶奶……这是我……”乔吟有些尴尬,略略迟疑间,那男人就接过了话头。
“我是他男人,我喊李军。”他介绍得倒是愉快,想来是个性格直爽的汉子。
乔吟笑了笑,接过李军手里的包裹,对我叹口气道:“这裘袄是他走时候带走的,总是不肯还我,世道不好,讨回来换几斤米面也好……”
那的确是件不错的袄子,皮毛油亮,样式洋气,可比几斤米面值钱得多,而那个他,自然是早先的那位年轻先生。
“说那干啥。”李军的脸色不大好看。
乔吟抿了抿嘴唇,没有言语。
“还没食饭呢吧,我给你做往,三少奶奶一起,我老李家的酸汤子(一种面食)那是全城都出名的,你今儿算赶上了。”他说着就往厨房往,我连忙推脱,客气几句赶紧走了。
出得门来,长舒口气,这汉子人倒是好人,只是脾气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乔吟与他,就像海棠花枝下埋了颗番薯,不搭。
2
不过两三日,院子里的丁香就开了满树,香气跋扈本不讨喜,可这样哀颓的日子里,这香倒是驱往不少战争的硫磺气。
乔吟坐在那树下,阳光散在枝头,树叶间的光斑投射在她身上,越发显得整个人柔润似水。
今儿一大早她便来金家觅我,央我替她翻译文稿。
我拿着她的稿子细细地看,她坐在那,面前的茶杯一动未动,很是紧张。
“我识得一位专业做翻译的……”我放下稿子迟疑道。
“三少奶奶,您帮帮忙,翻译的费用虽然需得晚些给您,但我一定会付的,请您帮帮忙吧,我也实在不知道有谁的英文比您还好了……”她站起身急切地看着我,一双杏眼闪着诚挚的光。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是您写得太好,我怕愧了这好文笔。”我连忙阐明。
“三少奶奶客气,乔吟就挣脱您了,何况我也实在付不出太多的费用……”乔吟低下头,又抬头冲我笑了笑道:“不过也许以后就好了呢,说不定我写完这些稿子就出名了,到时候,只怕更要麻烦三少奶奶了。”
她的笑脸也是柔和的,兴奋也好,急切也罢,她都是柔和的,她就像一团棉花、一片云朵、一觞流水,没有棱角没有脾气。
送走了乔吟,我仍回那树下,她坐过的地方已落了一只菜粉蝶,茶杯里的水仍如初。
“……我们做每一个决定的时候都果敢地信赖我们是对的,直到结局把我们摔打进泥里,然即便得了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们仍还是会这样想,这样做,这样被摔打进泥里。如此,才是你我,不可救药又无能为力的你我……”
这是乔吟的文字。
乔吟的笔是凉薄的,也是果敢的,和她的整个人,也是不搭的。
转眼处,瞧见一纸汇票落在长廊下,想来是乔吟起身时掉落的,匆匆忙追出往,她已走到了胡同口,好轻易在电车站前才追上了她。
正待近前,却瞧见李军从车站前的灯柱下站起身来,迎上乔吟,一把拉住高声道:“怎么这么长时间,你还往哪了?”
他站起身也只比乔吟高一点点,人长得黑而壮实,额头已晒得泛了油光,不知在那灯柱下蹲了多久。
“没往哪,和三少奶奶聊了几句。”乔吟答得轻,她低着头,让人看不见表情。
“乔小姐……”我连忙赶上,递过汇票道:“您的东西落下了。”
“哎呀,瞧我这个迷糊,多谢您了,不然一会儿到银行可是要急了。”乔吟感恩地握了握我的手。
“收好收好,世道不太平,小心些好,这可是您的劳动成果呢。”我客气几句就要走,却听李军笑道:“嗨,什么劳动成果啊,也没几个钱,这不有我呢吗,不怕,你这个稿子日后写不写的也不打紧,我看就不写了罢,我养你……”
他热切地挽住乔吟的手,他是喜悦的,也是炫耀的。
“不,我要写。”乔吟的声音少见的尖锐,看着李军的眼神果敢而郑重,这眼神像一支冰箭,穿透李军洪亮的嗓音,把他的喜悦和炫耀都冻了住。
“你……”李军皱着眉,扭头瞧瞧我叹了口气:“得得,写吧,写着玩也好,总比那些娘们打牌看戏强得多,走吧,我薪水下来了,给你买身新衣裳往……”李军说着拉了把乔吟。
乔吟跟着李军走了,娇小的身子依偎在李军身旁,仍是那么柔和的模样。
重回院子里的丁香树下,方才的茶水已被家人收了往,菜粉蝶也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跋扈的香气,氤氲不散,捏着乔吟的稿子,我看了一遍,又一遍。
3
因着译稿的事,我与乔吟的走动多了起来。
李军不喜乔吟外出,所以大都是我往东四的宅子往。
这一日,仍是我往送稿子,进门的时候,乔吟正在给窗下的茉莉浇水。
“你这花养得真好,一年倒要开上三四次。”我笑道。
“以后可能不会开那么多了”乔吟叹了口气道:“炭太贵了,不大冷的时候就不燃了,这花儿只能应季开了。”
“反正花总是要开的,晚一些说不定更香呢。”我应道,她说的没错,不光是炭,什么都贵了许多,连豆腐都要七角钱一块儿了,往年还只要一角五分。
“哎呀。”她浇水的喷壶突然掉了下往,正砸在花枝上。
“这怎么浇个花还……”我正要打趣,却瞧见她胳膊上一大片青紫。
“这怎么了?”我替她捡起喷壶问道。
“没、没怎么,这不想着把炭盆收起来,没想到自己这么没用,出门时候撞门框上了,这会儿连个喷壶都拿不动了。”
她扯下袖子遮住伤口,柔柔地笑着与我聊起稿子的事来。那家上海的英文杂志很是中意她的文字,想请她做个长篇的连载,稿酬也是提了许多,她很兴奋。
第二日我自婆婆那取了些赤芍红花这些活血化瘀的药,给乔吟送往。
遇见西院的租户便聊了两句,老人家说的陕北话很好听,和秦腔一般的硬气,不见那袅袅静静的音和调,一句是一句地砸在地上,想不认真听都不行。
这一聊就聊了一个多钟头,待得我往东院往的时候,太阳已快当头了。
“你就不能听我话吗?你怎么就不听话?你能不能听话?”李军的声音传出来,比平时更高声,更急躁。
“啊……”乔吟的喊声,接着就听得“咔嚓”一声响,是陶瓷器碎裂的声音。
我也顾不得什么礼貌不礼貌,慌张张冲进往。
李军正把乔吟从地上拉起来,一盆茉莉碎了,粗陶的花盆裂成四瓣,泥土散了一地,花根从土里露出来,和被压出汁液的枝条躺在一起……
“这是怎么了?”我上前要扶起乔吟。
“没、没站住,没事。”乔吟连连摇头轻轻推开了我。
“啪!”李军突然扇了自己一巴掌。
“我劲儿大了,下手重了,我不是有意的,吟子你别怪我,我真不是有意的,都是让你气急了……”他突然看着我说:“三少奶奶,您做个见证,我李军以后再动吟子一根手指,我都自断双臂……”
“胡说什么呢?把东西收一收吧,来人了,怪难看的。”乔吟打断了李军,她的话还是那样轻柔,可她的眼睛看着地上,没有看我,也没有看李军。
“他……为什么?”看着李军出往,我悄声问。
“我昨儿出往了一趟,他挂念我,怕我出意外……他就这样,脾气急了就管不住自己,平日不这样的,没事儿,今儿就不留三少奶奶久坐了,家里乱……”乔吟看着我笑得和煦,似乎说的是别人的事儿似的。
回往的路上,我仍是想不明白,难道这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又想起昨日,直到我走她都再没松开过扯下袖子的手。胡思乱想地走回家,碰见恒英下班回来,冲我笑:“这怎么送药的人,又把药拿回来了?”
“哎呀,忘了!”他说我才发现,这药又让我拎回来了。
“恒英,你说,为什么清清明明的一个人儿,有时候会做让人看不清明的事呢?”我问他。
“可能是让人无能为力的事太多,清明不了了吧。”他说得自然,我却陷进深思。
4
天灾难测,政府已拨了款,又把四周省市的粮食运往了河南陕北赈灾,灾情已得到了掌握。这是匣子里的官话。
从河南逃亡陕北的路上,是走不了车的,因为路都被饿死的尸体展满了。这是东四宅子里那说陕北话的老人家说的。
“粮食又涨价了,早间还三块二一斤呢,这会儿就四块三了。”这是外出摘买的家人说的。
北平的粮价一日要涨三次,其他的物价也是水涨船高,谁也不知道下一秒这些东西是不是就能值套四合院了。
金家的进项不少,可自从公公失了实权,其他人的仕途也就一并走了下坡路,凭着这些薪资是不可能撑住金家这偌大的产业的。
老爷子到底还是开了家祠后面的库房,他站在祠堂前看着二哥和恒英把那两个半人高的银胎珐琅彩嵌八宝梅瓶移上车,脸色阴沉得像攒了一冬未下雪的天,昏暗,可怕。
瓶子被静静送往了二哥的古董展子,谎称天津卫贵人家的货出了手,此后谁也没提过金家曾有过这么一对八十斤八两的银瓶子。
金家尚且如此,更遑乎普通人家。
乔吟早已移出了东四的宅子,另租了户偏僻的小院儿落了脚。
她与李军照旧住在一起,每日里精心侍候着那几盆茉莉,身上还是时常带着伤,虽已熟识,却总是客客气气,我们就这样不咸不淡地来往着。
待得东四宅子的新租户移进来时,我才想起乔吟上一次托我译的稿子还未拿回往,已两月有余。
乔吟的新家是不通电车的,我拐过胡同口的时候,早先的那家馄饨摊子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两个乞者歪躺在一起,胡子留了满脸,瞧不出年纪。
“你走?你走你就得饿死,你走一个我瞧瞧,我打不折你腿……”还没到院门,就闻声李军的大嗓门喊骂着。
我站在门口,有些犹疑:“既然管过一次,未得人家待见,又何必再多事呢?算了,回吧,人家两口子也不是第一次打架了……”我暗自思忖。
伴着院里什么东西“当啷”落地的响声,我慢慢向后撤了一步正待转身,却听得里间撕心裂肺大喊:“啊呀,你个疯娘们,草,血,杀人了,救命啊,这女人疯了……”
“砰”,院门被猛地撞了开,李军冲了出来,半个膀子殷红一片。
李军的喊声引来了路人和邻居,他捂着胳膊在门口高声喊骂:“你个疯婆娘,我养你食养你穿,我替你做了多少事,你砍我?你他娘的你丧良心个婊子,老子对你比对我娘都好,你砍我,你个白眼狼……你、你……”
他骂着骂着突然带了哭腔:“你至于吗你,老子不就让你在家养养身体,别出门吗?你至于吗?我对你哪不好?哪不好?”他哭得越发大声。
“自从跟了我,你一天厨房没下过,一天冻没挨着,老子哪不好?老子他娘的哪配不上你?你以为你黄花姑娘啊,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你他娘的凭啥看不起老子?
老子正经人,靠本事赚钱养你,你个让别人赶出门还生过野种的婊子,老子赚钱养你,你还……他娘的敢还手,老子打不死你……”李军的哭又转成了喊骂。
乔吟就那么站在门口听着,手里提着一把镰刀,直直地看着李军站在大街上喊骂,任凭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一动不动,像一尊结了冰的门神,又冷,又狠。
李军骂累了,刚要抬脚往回走,乔吟却举起镰刀冲了出往,没有预兆地狠命向李军身上砍。
“滚!”乔吟喊得尽量,只一声,已破了音。
通红的双眼,带着血的镰刀,散乱的长发,没有人敢再靠近,看热闹不是管闲事,热闹大劲儿了,就没人看了,众人纷纷躲避,生怕那镰刀一不小心搂在自己身上,而李军更是一溜烟跑得无了踪影。
5
刚刚还喊打喊杀的胡同,转眼就只剩下墙后的几双眼睛。
我战兢地躲在门板后,不知该如何。
乔吟犹自站在街面上,任凭秋风吹过,散乱的长发胡乱飘舞,一枚黄叶打着卷地从树上飞下来,这已是那棵树的最后一枚叶,冬要来了。
叶还未落下,乔吟瘦弱的身子突然跪倒了下往,像一根折断的枯枝,手里的镰刀犹自握着。
“咳咳……”我轻轻咳嗽了两声。
乔吟回过头,看见我,通红的眼里突然滚出了两行泪,镰刀“呛啷”一声落了地。
“你这……我给你倒杯水吧。”我把她扶进屋里,想问,终还是改了口。
“死了,她死了,他骗我,骗我……”乔吟挠着我的手腕,眼泪像开了闸的水流,话不成声。
我任凭她哭,直等得眼泪流完了,才悄声轻问:“谁?谁死了?”
她抽噎了几声,看着我,眼底一抹的黑,泪水沉没了所有的光亮。
“我是个傻子,三少奶奶,我是个傻子……孩子死了,李军说把她送到了一户没有孩子的好人家……他骗我,他把孩子卖了,孩子没满月就死了。上个月他不在家,那个抱走孩子的人来觅他讹钱,口口声声说孩子先天不足才没的,让李军退她钱……
这都快九个月了……骨肉都烂了吧……连名字都没给她取一个,就没了……”她缓慢地说着,一字一句地说,偶然停顿抽抽泣一阵,再接着说,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
“假如不是遇见我,李军可能算得个好人,瞧着我一个人同情时常来帮忙……替我请大夫接生,给我熬粥坐月子……”乔吟说了几句,自嘲地摇了摇头,“哪有什么好人坏人啊,还是我自己不争气罢……”
李军劝乔吟送走孩子,乔吟无依无靠,身体虚弱,又沉浸在上一段情感的伤痛里,便应了,可孩子送走以后,无论乔吟怎么问,李军都不允她往看,问得急了,便会吵,吵得急了,便要挨打。
“后来我就不问了,他宝贝我,我总回能查出孩子到底送往了哪,就这么的,我挨过了这些时候,我也想过,假如一切都好,那就这么过吧,他是个好人,只是……”她说到这,突然笑了,“三少奶奶,您定要觉得我矫情,是的,我就是觉得他配不上我,配不上。”
乔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摇摇头道:“三少奶奶,您回吧,我自己的事,还得我自己来,他再伤不了我了,以前我是由着他打,现在不了,我犯不着了,你回吧,我也走。”
“走往哪儿?”我瞧着她移下箱子,开始收拾衣衫,毅然决然的模样竟让我有些想要流泪,却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悲伤。
“哪儿都行,走得远远的,我留在这也就是为着有一天能再见着孩子,既然见不着了,哪都一样,咱们也后会有期吧,三少奶奶。”乔吟只装了两件衣裳,一沓文稿和一条小婴孩的抱被,她的行李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她已无甚也无需再带更多。
“总要有地儿落脚吧。”我跟着她往外走。
她没有应我,拢了拢头发,冲我挥了挥手,她的眼睛还肿着,衣裳上也染着血,但她走得很快,脚步急切,不再回头。
6
人想杀人,是很难的,一个人再凶狠,也不过杀往百十人。
天想杀人,却很快,一两年,尸体漫道,白骨嶙峋。
1943年的夏天,饥荒牵强算是过了,至少匣子开始说河南米粮的收成了,到底死了多少人,空了多少房,却没人再提起,就像金家那对银瓶。
天灾过了,人祸还在,战争愈演愈烈,国内国际皆是如此,大哥家的长子冠均突然失了音信,老爷子不允人问起,对外只说送往留学,实际上是因着党派之事,怕遭伪政府查处,不得不逃了。
金家有很多对银瓶,曾经存在,又被抹往了痕迹,可笑,可悲,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金家还有更多的金罐子,明晃晃摆在那,生怕人看不见。
大夫人做寿,排排场场的流水席,又是拜佛,又是施粥,帽儿胡同人声鼎沸。
今日请了同春班的陈大春来给大夫人唱戏祝寿,淡儿姐早早就嚷着要往后台瞧。淡儿姐已十岁,受着她二伯父的熏陶,整日地抱着匣子听京戏,不时地嚷着要拜师学艺。
这陈大春前不久才在大栅栏的三庆园唱了几场,外地来的班子,突然就火得一塌糊涂,我和大嫂带着淡儿姐往凑过热闹,唱得也不过尚可罢了。
戏要午饭后才能开锣,班子里的人这会儿正在厢房里提前用饭。
“陈大(de)爷可在啊?”家人前往喊门,我们站在院子里再一次嘱咐淡儿姐不允乱讲话。
“陈大爷后面扮着呢,您稍等一……”应声的是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