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老林:晚上大人能做什么
秋来十月,山峦叠叠仍苍翠,满山遍地的野菊花却为群山添上另一种色彩。
我驱车回到熟悉的地方——白湾,一个隐躲在峰林间的小镇。镇上稍作休息,照例在唯一的小食店,食了一碗云吞。
妈妈常回忆,白湾小镇的云吞是她食过最美味的小食.往碗里放两勺子辣椒,红通通,辣乎乎的,每尝一口都能慰籍普通生活的平淡。
可那个时候连三毛钱一碗,决定要不要食,常在门口踌躇半天。后来到了福建,云吞竟喊做偏食了。
小镇不为时光流转而改变,仍保留七八十年代的模样,只是人比以前少了许多,墙上有岁月剥落的痕迹。
食完云吞,我陆续驱车盘山北上,穿过太平门,越过北安小学,经过大庙洞,任由峰回路转,山岭逶迤,目之所及,皆是青山伴白云。
山路上遇见不少车辆,兴许他们是往靘雾山朝拜游玩的。这条山路一路向北,通过北安北建,也可攀登靘雾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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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何时老,而我几时闲?这条山路我走过许多遍。 表哥一个月前打电话来,嘱咐务必抽时间来饮他的喜酒,且做他的伴郎,他将在山间举行一场郑重的婚礼,明天正是他的大喜日子。
小镇白湾,传说有九十九座山,有一天飞来一百只飞鸟。
鸟儿们眷恋层层叠叠的青山,不舍离往,于是每只飞鸟各占一座山头为家园,可一百只鸟,只有九十九座山,剩下的一只鸟何往何从?
外婆讲述这个传说时,讲到一半犯困打瞌睡,没有陆续讲下往。
山与山之间围成一个个“崆”,崆里面依山搭建三两排广府围屋,成为一条村子。
住着十几户人家,耕几亩山地,种上玉米,番薯,芋头,豆子等耐冷农作物;再养一笼鸡,两头猪,已是村民的全部了。
车子越过一个山坳,便可远远从山上看到外婆家——鹿跳村,挂在半山腰。
沿着斜坡走一小段路,鸡喊狗喊清楚听到。看到有车子进村,狗子站在大门口像对待一个不速之客,毫不客气吠喊起来,声音响彻整条村子。
野外玩耍的小孩子警觉停止手中游戏,看到是熟人立刻又欢唤。
大舅父大舅母,表哥他们站在大门口热切期盼,我连声跟他们打招唤。看到只有我一个人下车,他们脸上浮上些许失看。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大姑,你姐她们没空吗?”大舅母问。
“姐姐她们都暂时有事走不开,妈说年纪大了,越发不想动,再加上晕车劳顿,喊我代表回来跟舅舅表哥多饮几杯便是。”我说。
我打开后备箱,把在家预备好的礼物悉数移下来。表哥他们早跑过来帮忙。
“你姐她们不来还说得过往,你妈都三十多年没回过来了。这回可是她大侄子的大日子,难道还请不动她……”
“恐怕要等我死那天她才肯回来咯。”
只见外婆拄着拐杖也走了出来,她接过大舅母的话。
“外婆——”我兴奋地喊她。
“快进屋吧。”外婆顿时又笑开脸。
身后我听到大舅父厉声指责大舅母乱嘟囔。
大舅母则小声回应:“我有说错吗?她一往三十多年,什么气还不能消化。虽还没抱上自家孙子,但外孙爬满地,也熬成婆的人了,还计较从前那些陈年旧事。”
从大门口进围屋,一条长长的巷子在左右延伸。只见二舅三舅他们一群人在巷子的石板上,又是杀猪,又是宰羊,早为明天的婚礼忙开。
二舅母她们则忙着在洗碗洗筷。我少不得一一问候。
他们都惊觉问一句:“怎么就你一个回来。”我不得不又一一阐明,说来说往都是说句暂时有事走不开的话。他们也没多问什么了。
外公坐在大厅的竹椅抽烟,看到我进来,他也笑起来,嘴巴上下牙齿屈指可数。他食力地想从椅子爬起来。
我连忙按住他,喊他坐下来。外公细细打量我一下,他说:“越长越像你爸爸了。”
这是我少有听到从外公嘴里说出爸爸的话,从前他连我妈都不提。
饮过茶后,我拿出妈妈嘱咐要亲自送给表哥的礼物,递了给他。
“鞋子!”表哥打开包装又惊又叹。
在家时,我纳闷怎么结婚送双鞋子,妈妈说这是她从前答应表哥的一个誓言。只见表哥红着眼眶说:“姑姑还记得。”
妈妈顺便也送一双给新娘,好事成双,也是打开好日子的正确方式。
大舅母接过皮鞋,上下审视,她说了句“绝对是真皮。”逗笑了全屋子的人。
“大姑送了一双皮鞋,也不多送一套西装。”二舅母说。
“照你这样说,领带,袜子,连阿凯的内裤都要一起送了。”三舅母笑着说。
“她离家时,阿凯多大,她就会买?”
“我那会才三岁呢。”表哥说,他仍拿着皮鞋,反复审视,舍不得放下。
爸爸妈妈从前的事情,一度成为山里人口中的禁忌,许久以后外公还认为有辱家门。
我撇下众人,横过巷子,走出大门口,看着对面十月的青山闲刁白云,山脚那条凋零破落村子依稀可见。那是我的故乡——卧龙坳,我爸爸生长的地方。
这一带山村的名字,奇希奇怪的,好好一条村子,却喊洞,有喊耳环洞,水浸洞,塘洞,牛洞等,外人听来还以为住着都是些山顶洞人。而有一条村常年干旱缺水,种不成一株水稻,却喊禾仓,令人不思其解。
最有趣有条村子喊芹菜,另一条却喊磨刀。两条村子挨得又近,村民间免不了时常发生口舌之非。
磨刀村的村民一句“磨刀切芹菜”的顺口溜,彻底完胜芹菜村。芹菜村的人实在反驳不了,只好来句:“切你老母”。
另有一条村子的名字,却自带富贵气派,喊皇宫,听闻名字,真的以为有座宫殿,居住过流落民间的皇帝。
到了村子发现也只是几排泥墙瓦屋,跟富贵气派不沾边。村里常年缺水,连食饭成问题,皇帝流落这里,也要沦落为乞丐的。皇宫村徒有虚名。
也有许多村子因山形命名,我的故乡卧龙坳,就因为背靠的山脉,如一条卧龙盘桓,命名为卧龙坳;
而我外婆外公居住的鹿跳村,屋后的山脉形有飞鹿夺宝之势,所以喊鹿跳村。
两条村子相守相看,本该相得益彰,可卧龙坳跟鹿跳村为了一块石头,势不两立,暗斗明争惨烈过“磨刀切芹菜”,恨不得一口食掉对方。
这块石头坐落在两村之间的水井上面,因为外形像一只青蛙,村民硬要称它为“三脚金蟾”。都知道两条腿的男人满街跑,,三条腿的蛤蟆难遇上。
卧龙坳和鹿跳村的村民都视这块“三脚金蟾”为发家致富的宝物,极想把它回纳到本村。
“家有金蟾,财源绵绵。”在那常年干冷,连饮水成问题的山间,无疑是一块大饼
加上风水大师的滔滔不绝的熏陶,说什么“刘海戏金蟾,步步钓金钱。”村民似乎看到白花花的银子落袋,恨不得抱着那块石头睡觉。
初一十五,逢年过节,恐后争先拿出贡品祭拜它。重大节日是一个鸡,或者是一块猪肉。
普通节气可能久是一块灰水糍,两个木薯糍。不拘拿什么祭拜,反正最后都是自家人食掉。
小时候爸爸带我回村时,我曾爬上那块石头玩耍,对着那块石头撒尿。
奶奶发现后,吓得连忙回家炸了两个油糍,挈着我到三脚金蟾边,点上一柱香,命我下跪磕头,向三脚金蟾认错。
当然奶奶也为我说了许多好话,奶奶说童孩无忌,千怪万怪且莫怪。
最终求得三脚金蟾原谅,那两个油糍我食掉了。
在水井边洗衣服的婶婶笑着跟奶奶说:“孩子是想油糍食了吧。”
风水大师曾对两条村的风水局作过详尽的分解。说鹿跳村的飞鹿远看瞻云就日,近看负气含灵。
惋惜横在它面前有一条河,想要跟卧龙村那条睡龙争夺“三脚金蟾”,在地理位置上不占优势。
所谓的河,就是一条小沟渠,常年干旱。只有夏天雨水旺盛的季节,山上泉水汇流下来时,流淌几天。
雨水过后沟渠又恢复干枯。一米见宽,小孩都能跨越。
卧龙坳的村民一致认为三脚金蟾和水井属于他们的,横在中间的沟渠明显是两条村的分割线。
鹿跳村的村民磨刀霍霍果敢否认,理由是沟渠两边也有他们的耕地,最后甚至说到连沟渠都是鹿跳村的。
卧龙坳的村民岂能容忍被人欺辱到这步田地。春天来了,且不往地里种玉米,也要争赢这场斗争。
可春天过往,这场斗争也没分出胜败,地里却是空空的,眼看秋收也成空,一年到头只能饮西北风了,懊悔不已,只好把这场斗争搁在一边,在世世代代中暗涌鼓动。
风水大师说卧龙坳虽得地利,但卧龙坳山头比山尾稍低,像一条沉睡的龙,昏昏沉沉像饮醉酒。
正好跟鹿跳村的飞鹿灵动相形见绌。“三脚金蟾”虽在眼前,也未必能降伏。
两条村的风水局面都有利弊。卧龙坳的村长杀了只鸡招待风水大师,请教他怎么改变一下风水格局。
风水大师张嘴咬一口鸡腿,抹往嘴角的油水,神异地说:“东方欲明星灿灿,汝南晨鸡登坛唤。只需家家户户养只公鸡,便可唤醒睡龙闻鸡起舞的斗志。”
村长听了信以为真,可看着风水大师手中的鸡腿,懊悔不已,刚刚杀的正是一只大公鸡。
此后村长就嘱咐宗亲兄弟,每家每户必须养一只公鸡,且无论多穷苦,不许宰杀。
听我大伯讲,堂哥出生时,刚好遇上干旱,秋季失收。
大伯母坐月子实在没什么好东西食,竟把公鸡杀了。村长听闻,气匆匆拿着荆棘逼着大伯到祠堂罚跪。
大伯低着头连吭都不吭一声,爷爷奶奶也不敢多说一句。
儿子女儿长大后,大伯回忆那一跪,还喟然长叹:“身为人父的艰难,从那一跪开始了。”
公鸡有没有唤醒睡龙,我不得知,但是村民起床下地劳作更早,庄稼几乎要种到山顶上往。
如今我站在鹿跳村,眺看卧龙坳,仍想觅觅卧龙醒来的痕迹。
卧龙坳房屋早已荒废,人们移迁到外面的世界,有些通过读书走出大山;
有些通过辛劳赚钱,在城里买了房子,定居新家,这算不算一场觉醒。也只有我爸爸狼狈出走这座大山。
表哥走出大门口,递给我一根烟,顺势要为我点火,我好意谢绝,表哥比我大许多。
表哥十分感谢我过来作他的伴郎,不然他找不到适宜人选,二表哥三表哥他们都结婚了。小的又太小,跟他相距太大。
表哥在镇上教书,毕业出来后,他为了分担大舅父大舅母的重担,每月工资都拿来供表弟表妹他们上学,迟迟没考虑自己终身大事,竟耽搁到现在。
我心里十分钦佩他的责任心。鹿跳村的村民许多也移迁了,大舅父大舅母干脆在山里养羊,养牛,养鸡。
从前大舅父他们还责怪我妈妈一走了之,没为家里分担一部分责任。
不过这几年政府大力修路,把公路通到村,大舅母的养殖业得到更好的发展,收进不亚于在城里做生意。他们在城里也买了房子,不过也舍不得移离这座大山。
我问表哥新娘是哪里的人,表哥说是黄花镇那边的。
我好奇表哥怎么追到表嫂的,在这大山里,手机连信号也没有。大舅母从背后跳出来,打断我们的谈话。
“怎么追的,全靠我多次上靘雾山求充天仙娘,才得来的姻缘。”
我和表哥听了,相视而笑。大舅母却严厉跟我们说:“这不是开玩笑的,充天仙娘很神灵的。
等新娘娶回家,我还要往还愿,顺便祈求他俩早生贵子,最好三年抱两啦。”
说到最后,大舅母不禁眉欢眼笑,眼看家里又要多添双筷子。
山里人为什么住在山里,因为山里有神仙保佑。
当年卧龙坳村长宰了一个公鸡,请风水大师破解卧龙村的迷局。
这事被鹿跳村的人知道,他们也不敢落后,宰了头猪表达诚心,也请风水大师为鹿跳村指点迷津。
一只公鸡跟一头猪相比,孰轻孰重,风水大师不用掐手指往算。
他被鹿跳村诚心激动了,连出几个方案给鹿跳村破解风水局。
第一个竟是鼓动鹿跳村的男子到卧龙坳作上门女婿。进赘到卧龙村,慢慢侵吞卧龙坳的香火。
鹿跳村人听了连连摇头,差点懊悔宰杀那头肥猪。
他们表达宁可打光棍,都不会做上门女婿,自己有祖宗不往拜,倒拜外姓人祖宗,这算什么方法?
况且卧龙坳的男人并不是捣鼓不出儿子。山村晚上黑灯瞎火,不造娃能干什么。
风水大师也知道这方法不可行,只不过想用“抛砖引玉”的方法,使得后面说出来方法显得更震动。
他陆续出方案,为飞鹿搭桥展路。风水大师说:“在沟渠不同方位修四座桥,意为四通八达,条条大路通罗马;
再不然把沟渠填平,造就一马平川,以飞鹿的灵动,三脚金蝉唾手可得。”
鹿跳村的村长认为把沟渠填平不可取,夏季暴发山洪时,没有渠道疏通水流,会沉没平地整片庄稼,甚至冲垮房屋。
最后只有修四座桥可行。
风水大师挑个适宜动土的黄道吉日,鹿跳村的男丁手拿锄头齐齐动手修桥。
山里人做事习惯就地取材,在山上挑了四块又长又宽的石板,担回村里,横架在沟渠上,俨然已成一座桥了。
沟渠仅一米见宽,四周全是石头山,半顿饭功夫已收集四块像样的石板,四座桥当天搭建完成。
卧龙坳的村民看在眼里,鹿跳村意图不用问阿贵,“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天刚进黑,卧龙坳村长派两三个壮实男丁扛了锤子,把沟渠所有的桥敲得稀巴烂,连狗没吭一声。
天亮以后,鹿跳村看到自己昨日劳动成果全部作废,还殃及从前修来方便挑水的那条桥,恼怒成羞,个个义愤填膺,抄起扁担到卧龙坳讨说法。卧龙坳早预备好迎战。
一场混战在山间的早晨冲破层层薄雾,嘈嘈杂杂地拉开。
据爸爸回忆,打斗场面堪比世界大战:两村的男丁扁担作剑,锄头为刀,竹竿为枪,夹着粗言和烂语,七颠八倒,场面乱过七国,好在四面的青山不为所动。
那场混战使得爷爷头皮破一大块,伤疤好了也没见长出头发。
从此爷爷多了一个外号“秃头公”。许多年以后,爷爷每想起这份耻辱,还咬牙切齿对着鹿跳村隔空骂几句。
这场混战使得两村恩怨更深一层,乡邻见面如同仇家上门。
卧龙坳不再让鹿跳村修桥。鹿跳村想要到三脚金蟾的水井挑水饮,须要跳下沟渠又再爬上来,这可苦了鹿跳村的妇女了。我妈妈挑水时,在沟渠里摔过好几次,苦不堪言。
听讲我爸妈的爱情就是从摔沟渠开始的,我妈摔倒了,我爸顺势扑上往。
大山里本来缺水,冬季来了,水塘的水干枯了,也只有水井还能冒出半桶水,已是两村人赖以过冬的水源。
两村男女老少,拿着水桶在水井边排成一条长队。我爸爸老喜欢排在我妈妈后面。
人越穷越想找出路,鹿跳村的村长挂念起那头肥猪,觉得有所不值,风水大师并没有改变村庄什么,他不甜心,特殊每次老婆挑水回来在耳边唠叨埋怨爬沟渠。
他往镇上称了两斤肥肉和买了一瓶头曲白酒,决定再请风水大师出马。
三杯五盏烈酒下肚,风水大师拍着胸口向村长保证,这回只需一招可让对面那条睡龙永远沉睡醒不来。
他靠近村长耳朵,双手左右比划,神神兮兮说了些静静话。村长听了肃然起敬,连忙往风水大师的杯中倒满酒。
卧龙坳的人对风水大师颇有不满,骂他食里扒外,贪心不足,鸡肉还没消化挂念肥猪。
风水大师听到这些话耿耿于怀,有心帮鹿跳村斗赢卧龙坳,不惜出狠招置卧龙坳于死地。
春日的山地也进行着另一场战争,村民躬着背在地里翻耕,下种,施肥,最后连同金色阳光和青春汗水埋进土地里。
人们身上的力气如同地里庄稼,睡一晚又长出来。
夏日,南风吹起,山上的香樟树和野枣树葱郁欲滴,一片片白芒随风摇摆;
玉米地荡漾着一片油绿,拂动的叶子沙沙地歌唱。万物在疯狂生长,鸟儿成双成对忙着繁衍生息。
一场暴雨后,山上泉水叮咚,玉米抽穗灌浆,薯藤蔓延,豆子开花,黄瓜熟地。
正当村民向往一年好收成时。卧龙坳村里却发生着一系列怪事:狗不喊,鸡不喊,孩儿不哭,桌面的碗碟无故掉落地面打坏,三脚金蟾旁的水井不停冒泡……
卧龙坳的村民惊恐万分,祖宗十八代以来,世世代代居住在卧龙坳,从来没出现过如此的怪事。
奶奶和许多人一样,首先想到是神灵怪罪。大人询问孩子有没有在三脚金蟾处撒尿,哪家哪户有没有不挑日子就搭棚建屋。
村里上下问询遍,并没有做出格的事情。村长一度怀疑三婶初一十五到靘雾山求子时,由于心切,说了不该说的话。
三婶十分委屈,她流着泪说:“我能说什么呢,说来说往无非是祈求充天仙娘赐我一个儿子,有时觉得一个儿子还是不够,贪心说最好赐两三个,但头也不忘多磕几个了啊。”
三婶嫁给三叔两年了,肚子还没有动静,为此她总觉自己不合群,连到水井边洗衣服也不好意思和其他妇女一同结伴往。
正当卧龙坳的村民惴惴不安时,鹿跳村的人却精神亢奋,他们村的人出门捡钱,猪栏的母猪一胎生二十多个猪仔,鸡窝的母鸡下蛋下双黄,地里玉米结双棒,不爱学习的孩子也能脱口背乘法口诀。
卧龙坳的村民很快想到是鹿跳村的人动手脚,苦于没有证据,不好上门理论,再往打架又怕多一个秃顶。
卧龙坳的情状再挈下往恐怕要绝子绝孙,村长只好和几个男丁翻山越岭到镇上报官。
镇上官员初次听到这样的怪事也感到纳罕,卧龙坳的村民一致认为村里风水被人下局了。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科学还没普及,官员也不敢怠慢,最后竟出动直升飞机勘察。
当真在卧龙坳背后大山发现一块新翻的地。
卧龙坳的男丁立刻拿锄头刨挖,竟是一座坟。鹿跳村知道事情被揭露了,也赶紧爬上山解救祖宗的骨灰。
卧龙坳怎肯回还,拿起挖出来的瓷罐,远远抛向大山另一边。
原来风水大师指点鹿跳村把祖坟埋在卧龙坳的龙脉里,吸取卧龙村的时运。
他们三更半夜爬上山顶,按着风水大师的指示,神不知鬼不觉埋葬祖坟,连鞭炮没放一响。
传闻一个王朝龙脉被切掉,气数将尽。一个村庄龙脉被破坏,重则人命攸关,轻则鸡犬不灵。
到了这个地步,卧龙坳和鹿跳村的仇恨已不共戴天了,碍于官员和扛枪的警察在旁边,只能在嘴上互咒骂对方祖宗十八代。
官员临走前要双方村长签字画押,承诺不斗殴,不然坐大牢,双方胸口的恶气姑且压了下往。
可过了几天,偏偏有人撞见我爸妈在玉米地抱在一起,这可不得了,蜚语瞬间轰炸山间,人们再添加一些不可描述的想象,爸妈成了男盗女娼。
这时外婆发现妈妈已怀了对方的孩子,大舅二舅他们找到我爸往死里打了一顿。
妈妈也被外公用藤条打得遍体鳞伤,并锁在柴屋里,扬言要拉往浸猪笼。
奶奶看到儿子被人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心疼不已。
径直跑到沟渠边对着鹿跳村大骂,外婆早就想出口气了,飞跑出来应战。一个骂对方流氓无耻调戏女孩,一个骂对方淫荡无德勾引汉子。
开始只是两个妇女对骂,很快变成两族人群骂。七嘴八舌,新仇旧恨汇在一起,什么粗野的话全骂出来,爷爷想起头上那块秃顶,几乎要跳起来。
双方在沟渠边吵了一天一夜还没停歇,妈妈在柴房里听着那些不堪进耳的话,早就晕死过往,最后她竟找来绳子上吊,好在被三岁的表哥发现,他哭着告诉外婆。
外婆往妈妈脸上泼了一碗水,幸好能醒过来。外婆抱着妈妈又是哭又是骂。外公却说她要死让她死,留在世上丢人现眼,死了还能挽留一些脸面。
生米煮成熟饭,还没怎样?外婆小声对妈妈说些静静话,她说:“山不转水转,山无腿人可有脚,山又怎能把人困住?”
外婆嘱咐表哥好好陪着姑姑说说话,她要往菜地里除草。
傍晚天黑,人们食过饭,得了闲暇,不知谁起了头,又开始隔空骂。正如鲁迅笔下的狗,一个狗喊,就有一群狗跟着喊。
爸爸却摸黑从屋后来到妈妈的柴房,他趁黑要带妈妈走了。外婆早就帮妈妈收拾好两套换洗衣服,还放了几根刚才地里掰下来的玉米棒子。
“妈,女儿要走了,你就当儿女死了吧,这个地方我不会回来的。”妈妈说着用镰刀割了一把头发,递给外婆。
外婆抽泣不成声,拿出一双她出嫁带来的银耳环,递给妈妈。
“没钱时就当了它。”
这时表哥跑过来,也似乎知道什么。
“姑姑,夜黑,给你电筒。”
妈妈蹲下来一把抱住表哥。
“乖,你好好在家,姑姑到外面帮你买鞋子。”
很快他们消失在黑夜里,群山在夜里沉默得如哑巴。
我长大后,才明白爸妈这次出走喊私奔。
我曾问妈妈当晚出走有没有月亮,妈妈笑了笑说,什么事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挠住你爸爸的手,踏着石阶古道.翻了一座山又一座山。
妈妈说这话时,脸颊两边泛起两片云彩。
爸爸提起当年的事,更多是唏嘘感叹,未能在父母身边尽孝,让他深感惭愧。
爸爸带着妈妈出走后,辗转几个地方,最后在福建厦门稳定下来,这是1988年以前的事,这时大姐已经出生。
爸妈出走的许多年以后,政府对这片山区发动一场大迁徙。有些情愿移走,有些不情愿离开。
外婆死活不情愿离开大山,大舅母说外婆怕死以后要扛进火葬场。
大舅最终还是不放心,新家和旧屋两头跑。
后来政府又帮大山村庄通公路,大舅干脆在大山搞起养殖业,再加上表哥大学毕业后,回到小镇当了老师。
这一晃已经过往三十年,大山村庄早就凋敝,也只有鹿跳村还升起炊烟。
我爷爷奶奶前几年往世了,大伯把他们骨灰又埋在这片大山里。外婆外公自始自终都守着这片大山。
我问外婆怎么不离开大山,外婆说“:山里人住在山里,如双脚穿在鞋里那么舒适。再说人都走完,山上的神仙没有香火,不会寂寞吗?”
我现在坐在大门口的石墩上,却为手机没有信号而苦恼。
表哥说要带我觅觅信号。我跟着他爬到山坳处,手机当真出现两格信号。
手机展示十个未接电话,全是远方的某人打过来的。
表哥说他回到大山里,想跟外界联系,常跑到这里,打一个电话或者发一条信息,他竟不嫌弃麻烦。
我说人人都移离大山,何必还舍不得这几间瓦屋呢。
“总不能撇下爷爷奶奶不管吧。”表哥说。
我点点头,有人撇下会有人守候。我应该理解每个人的做法。我刚进门时,大舅母埋怨我妈,恐怕她觉得自己守候太久了。
普通放暑假,听说二舅三舅也会带着孙子孙女回来住一段时间,爸妈在哪里,思念在哪里。
我妈妈却从来不肯回来,难道她不想外婆外公吗?
我在山坳向下眺看卧龙坳和鹿跳村,心想这里不曾繁华过,现在也说不上落寞,只是让山间回回清静。
在回来路上,许多萧条的村庄,重新建立起祠堂。
大山少了人们的耕伐,草木繁茂,更显苍翠。两条村庄过往的故事,也会因为草木深深,山峦层叠而更加神异。
白湾,已成为省级自然保护区。我问起表哥关于龙脉的事情。
表哥说卧龙坳山顶确实有个地方用水泥封住了,他小时候爬上往时还在水泥板上睡过一觉,稚嫩地想吸取好运气。
现在表哥表达从前人们面对着重重青山无可奈何,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守着两块薄地,春种秋收一年来,食不饱,穿不热,冬天还光着脚丫踩石板,才把风水作为托付。
这时大舅母在下面唤唤我们回往挂灯笼贴对联,表哥对着山上回应一声“唉”。
声音在群山里回荡,如一粒石子落进水里。这时我才想起这次回来是饮喜酒的。
我趁着信号通畅,向远方发出一条信息:
“我在山中,勿挂念。”
村庄的喜庆,流动在四面青山里面,如阳光般清亮。
挂在门廊下的灯笼,红得如一团火焰,人们忙着做一顿好食的,手中碗碟碰撞出来的声响,欢快无比。
太阳落进山坳后,村庄的夜晚上来了。十月的山间,昼夜温差大,湿润的凉意潜进夜里,在橘黄灯光下,仍觉清冷。
食过晚饭后,大舅母他们陆续为明日的婚宴作最后的筹备,或许这是鹿跳村最后一场喜庆。
人们回忆上一次村里办喜事,竟是二十年前的事,那会村里人声鼎沸,谈天如吵架般热闹。
人们逐年的迁移,村庄冷落得只剩一缕炊烟。
表哥执意要在山里举行婚礼,他觉得自己在这里出生和成长,就像一颗种子落进山间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后,理应把绚烂的花朵也献给山里。
每日开门见山的了然,使得表哥性格直率中带着些许执拗,纯朴得如一意孤行的青山,只有在四季更迭面前,才作出些许让步。
我想象着明日新娘十里红妆,在峰回路转中浩荡,如一碟颜料泼落青山,青山更青,红妆更红。
还有赴宴的亲朋好友,是否会迷失在层峦叠嶂中,而错过盛上桌面的第一道菜。
此刻大舅父二舅父他们在灯光下,挥动手中的菜刀,把宰杀的牛羊切成块,今晚他们还要繁忙许久。
我想要上前帮忙,大舅母却禁止我动手,她说我明日还要帮忙接新娘,没得弄得一身牛羊腥味,让人误会我刚从山里放牧回来。
表哥沉浸在明日新婚的喜悦和激动中,干啥都心不在焉,这里坐一会,那里站一会。
外公外婆也兴奋得不肯早睡。外婆喊我坐下来跟她说说话。
我靠近外婆坐下,跟以往那样把家里情状陈述给外婆听:大姐的两个孩子都上学了,二姐也生了两个女儿,三姐出嫁后也有了一个孩子。
外婆兴奋地听着,当听到二姐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儿时,外婆皱皱眉喊我回往告诉二姐要陆续生,没怕第三胎就是儿子了。我应诺回往一定好好转告她。
这时大舅母笑吟吟跑来说:“这回多住几天,跟我一起上靘雾山,为二姐求求充天仙娘,第三胎准是儿子。”
登顶靘雾山,风景无限,可山里人只知道求子求姻缘。这也是他们和群山对话方式。
以前外婆听到妈妈生了三胎都是女儿,心里非常着急,没少往靘雾山上跑。
等爸爸带着我和三位姐姐回来探亲时,外婆喜上眉梢,她说充天仙娘真灵。
爸爸从不敢在外婆家过夜的,那次外婆硬要他留下。也是那一晚他第一次跟外公饮酒,离他和妈妈出走刚好十年整。
大姐常埋怨,第一次跟爸爸到外婆家,外公不搭理她。
饮杯茶后回到卧龙坳爷爷奶奶家了。别家孩子往外婆家满心欢喜,而我们心有忌惮。
大姐长到十七八岁时,爸爸忙于工作,探亲的事交给她了,由她带着我们回往。
有一回姐姐刚迈进外婆家,外公错把姐姐当成妈妈,殷切唤喊着妈妈的名字,引得在场的人哄堂大笑,说他老糊涂。外公却红了眼眶。
私下人们议论着大姐长得像妈妈,跟一个饼印烙刻出来一样。
我说了三位姐姐情状后,知道外婆想听妈妈的近况。
我拿出手机把回来前给妈妈拍的照片放大给外婆看,可是外婆说眼花,怎样也看不清楚,外公探个头过来,不知有没有看清楚。
回往的时候我也帮外婆外公拍几张照片,给妈妈看。
外婆问妈妈身体怎样,我无意说出她有头疾,节气时令会痛得睡不着。
外婆说往年在路边摘摘许多决明子,带半袋回往,做个枕头给妈妈枕。
外婆嘱咐我后,立刻喊大舅母把决明子预备好给我,怕过后忘记;
大舅母听了不耐烦,说她正在包明天接新娘的红包,哪有空腾出手做这不相干的事。
我也抚慰外婆不用急,等表哥婚礼后,再做也不迟。
外婆叹了口气,说妈妈肯定胡思乱想了,才有头疾。她在山里天天晒太阳,头也没痛过。我们都沉默下来,奶奶突然问:
“你爸呢?”
我愣了一回,奶奶健忘了。
“爸爸往年得病,已经往世了。”我说。
“哦,我忘了。”奶奶长叹一口气。
外公摸出火机,自己点了一根烟。
“我一直觉得他们刚离家不久,算计一下,你妈也是将近60岁的人了。”
良久,外婆说,“你要早点成婚,三位姐姐都出嫁了,你又要出往工作,剩你妈妈在家好不冷清呢。”
大舅二舅他们挥刀剁肉声,大舅母她们讨论红包封多少钱的笑声,都使山村的夜里更寂静。
表哥提前试穿做新郎的新衣服,害羞而喜悦地展示给我们看。
外婆说困了,喊我扶她回房休息。我感叹外婆房间收拾得跟二十年前一样,墙上那副挂画仍挂在墙壁,只不过是从前的麻绳换成铁丝吊着。
小时候我只看画上有两只鸭子。 今晚才看清这是一副鸳鸯戏水图,画的右上端写着“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的字样,字末端有一处落款,已辨认不出写的字体了。这定是外婆嫁过来时,娘家一起送来的。
这又是另一场山间婚礼,可我想象不出来当年的何等热闹喜庆,跨越半个世纪时间,也只有四面的青山保留它原来的模样吧。
外婆指着床底的小木箱,喊我移出来。奶奶说小木箱装有妈妈做女孩时的东西。我听了一阵惊喜。
“当时以为她出走两三天避避风头,很快会回来,谁知道这一走三十年了,真狠心。这些东西你带走还给她吧,里面东西我没动过。我八十多了,不帮她保存了。”
外婆疲惫躺在床上,嘱咐我也早点往睡。灯留着,等外公回来再关。
我想问外婆是否还记得小时候那个传说,一百只鸟中,没有山头停靠的那只飞到那里往了,但总觉得会问得突兀。
那只鸟飞哪里往了,我知道将永远成为一个谜。
我拿着小木箱回到卧室,大舅母说床单被套在六月天时,拿到太阳处暴晒过,喊我安心睡。
我却记挂着小木箱装了些什么,并不着急躺下。妈妈有时也像一个谜,极力想抹掉卧龙坳和鹿跳村的所有记忆。
小木箱表面积有一曾薄薄的灰尘,箱面的油漆斑驳黯淡。面对锈迹斑斑的锁头,我犹豫了。
外婆说她没动过里面东西,我也没理由往打开,只有妈妈才有资格打开它,包括她的心锁。
想到白天刚进门口时,外婆说等她躺进棺材那天,妈妈才回到这她出生的地方,我心里隐隐作疼.殊不知山村早已凋敝,没人在意那些山中传说和蜚语。
天亮打开门,山间云雾缭绕,笼罩着山村,如人间仙境般。
原来昨晚半夜下了一场轻巧的秋雨,我竟没有一点知觉。
大舅拿出鞭炮噼里啪啦放好一阵,表哥已穿上新装,预备往黄花小镇迎娶新娘。
我试图向青山伸出双手,妄图握住十月的潮湿和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