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婷 ‖《新诗中国》
舒婷,原名龚佩瑜,1952年生,厦门人,闻名朦胧诗人。1969 年下乡插队开始写作,主要著作有诗集《双桅船》《会唱歌的鸢尾花》《始祖鸟》《舒婷的诗》等,境外出版五个语种九种个人诗译本,另有《舒婷文集》三卷。
神女峰 ‖ 舒婷
在向你挥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谁的手突然收回
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当人们四散离往,谁
还站在船尾
衣裙漫飞,如翻涌不息的云
江涛
高一声
低一声
漂亮的梦留下漂亮的忧伤
人间天上,代代相传
但是,心
真能变成石头吗
为眺看天上来鸿
而错过无数人间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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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江岸
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
正煽动新的背叛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诗评:陈超
这是一首布满着人性光芒的诗,它写在诗人 1981年6月乘轮船沿长江而下的旅途上。长江边神女峰是我们大家都十分熟悉的景物,关于她的传说,这里似乎不必再提起了。诗人面对神女,没有像历史赋予她的和今天人们仍然津津乐道的那样,将其作为贞洁和献身的象征;而是以强烈的当代意识戳穿了这些戕害女性的谎言。法国存在主义作家波伏娃说过:“女人不是天生就有的,女人是变成的。”这句表面清静的话,底层凝聚着世世代代的女性的多少酸辛!在路过神女峰时,人们都涌上甲板,看着远方的神女挥动手帕托付自己的敬仰之情。他们没有想到这个传说中积淀着多么陈腐丑恶的东西。只有诗人的手“突然收回/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痛苦的波涟如江涛,高一声,低一声。她知道这“漂亮的梦”,不过是“漂亮的忧伤”,更使她忧伤的是,“神女”的忧伤和她竟是天渊般的差异。神女是被封建贞节看吞噬了的劳动妇女的化身,而她自身又为这种吞噬做了正面的诠释。为了荒谬的看念,牺牲青春的生命;为了祖宗,牺牲活人;为了一文不值的牌坊,竟让生命的鲜血浇灌的心“变成石头”!
然而时代不同了,“沿着江岸/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正煽动新的背叛”。这里的金光菊和女贞子是诗人眼前江岸上大面积生长的草木,它们蓬蓬勃勃生得勇猛而自信。诗人随手牵到诗中,形成一种象征,一种卑微而自豪自勉的象征,与远方的神女形成对比:生命和死亡的对比。这“新的背叛”是历史性的背叛,是觉醒了的现代女性对封建枷锁的一次性摧毁!最后,诗人用掷地做金石之声的理性语言宣告了新时代全新的价值确认方式:“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真是斩钉截铁的新女性意识的高扬!
一般地说,现代诗是回避直接的理性语言的。但这首诗的理性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哲理,它是诗人生命底层磨练出来的探求的血滴;是涉过骚动不宁的生命感觉的洪流,抵达的另一片清亮觉醒的天地,这里面个体生命的体验始终是占主导地位的。这也是这首诗不显得有筋骨无血肉的原因。
“?。!” ‖ 舒婷
那么这是真的
你将等待我
等我篮里的种子都播撒
等我将迷路的野蜂送回家
等船篷、村舍、厂棚
点起小油灯和火把
等我阅读一扇扇明亮或黯然的窗口
与明亮或黯然的灵魂说完话
等大道变成歌曲
等爱情走到阳光下
当宽敞的银河冲开我们
你还要耐烦等我
扎一只忠诚的小木筏
那么,这是真的
你再不会变卦
即使我柔软的双手已经皲裂
腮上消褪了青春的红霞
即使我的笛子吹出血来
而冰雪并不提前溶化
即使背后是追鞭,面前是危崖
即使黑暗在拂晓之前赶上我
我和大地一起下沉
甚至来不及放出一只相思鸟
但,你的等待和忠诚
就是我
付出牺牲的代价
现在,让他们向
我射击吧
我将从容地穿过开阔地
走向你,走向你
风扬起纷飞的长发
我是你骤雨中的百合花
诗评:陈超
这首诗的标题是很希奇的。但是你读过全诗就会恍然觉得它怪得有理,怪得深刻,怪得非如此不可。
这是一首爱的谣曲。通过一系列跃动的画面,表达了人生的深层体会。而且,这首诗虽然意象密集,但不给人以目迷五色之感,它们追求的是一种秩序,一种形体,一种意象彼此撞击后所产生的意外效果。
“?。!”这三个标点符号恰恰构成了此诗情绪流程的三个方面,它们层层推进,互为映衬,展示了女诗人那颗纯洁而坚强的心灵。
第一节里,诗人用问句的形式向朋友表明了心迹。她是深深地在爱着,但爱并不是一切,生活中有许多重要的事需要人们往全力以赴完成。所以有“等我……”的排比句一共八个。“等我篮里的种籽都播撒/等我将迷路的野蜂送回家/等船篷、村舍、厂棚/点起小油灯和火把”这三个等,主要暗示了诗人的使命感,它们是善和美的统一。“等我阅读一扇扇明亮或黯然的窗口/与明亮或黯然的灵魂说完话”,这一个等,可以理解为诗人要以诗为沟通人们灵魂的桥梁,要浸进每一个明亮或忧伤的灵魂的居所,谋求生命价值的确认方式。“等大道变成歌曲/等爱情走到阳光下”中的两个等,已经不是本来意义上的等了,而是对自身必能完成神圣使命的确信不疑,这里面有着理想之光的洞照。有了这一系列社会意义上的“等待”,诗人就很自然地进人了纯粹个人感情区域的对忠贞不渝的爱情的信赖。“宽敞的银河冲开我们”句,改造了牛郎织女的神话,取来了它的精神内核。这是此诗的第一层,它完成了爱的升华--将爱与时代的吁求结合起来。
第二层紧接着“扎一只忠诚的小木筏”来写。先阐明真挚的爱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褪往它的光泽的:“即使我柔软的双手已经皲裂/腮上消褪了青春的红霞”。这里虽是疑问,但是诗人是信赖朋友对她的爱情的。这就是标题上的“。”号了。接下来又是写诗人意识到的时代使命,和为了这使命勇猛斗争的情怀。这里要体会的是,第一节中的八个“等我……”到这里变得慢慢繁重起来,不再像播种花籽、送野蜂回家那般轻松了。“即使我的笛子吹出血来/而冰雪并不提前溶化/即使背后是追鞭,面前是危崖/即使黑暗在拂晓之前赶上我/我和大地一起下沉……”这里的冰雪和追鞭、危崖和黑暗的意象,与种籽、野蜂、小油灯、火把、歌曲、阳光等意象造成强烈对抗共生,像一幅木刻的黑白两面,格外醒目,启人情怀。真挚的信赖和等待,使诗人感到她所抉择的道路是有意义的,更重要的是,她不再是孤寂的。这是此诗的第二层。
最后,诗人以富有崇高感的色彩,绘出了一幅漂亮而不屈的心象--骤雨中的百合花。诗人的抉择是永不动摇的,对生活、对爱情的态度都是“!”。
这首诗感情复杂,但其运行曲线又有迹可觅。在许多假设中,让读者参与创作,实现了对爱情态度和人生态度的更深层次的探求。是一首胸次玲珑活络的爱情诗。
国光 ‖ 舒婷
你的名字是一只
熟苹果
无 枝 可 栖
妻的贝齿轻轻咬啮
娇儿的发火手枪瞄准,倒下
小数点后面的政府官吏
揭往一层层包装物
被蝉歌、云袖、泉足打印过的灵魂
在夜间擂击四壁
困在无看的热情中
如礁石枷首于迅潮,而
千帆正远往
多汁的岁月无几了
芽
渴死在你蚌一样紧闭的核里
诗评:陈超
这是一首构思极为巧妙的小诗。“国光”是苹果的一个品种,又与诗人的一位朋友的名字相同。诗人在这里找到了萌发诗情的契机,写出了一个有才华有报负但终不得伸展的青年的内心体验。可谓突发奇想,妙悟天开。
“你的名字是一只/熟苹果/无枝 可栖”。这一句来得平淡,但意味深长。令我们想到了成熟的生命那种无家可回的流浪感。紧接着下面的两节,写了“国光”在庸常的生活里,慢慢习惯认同但灵魂深处仍然布满失意的精神状态。白天,他与常人一样生活,也不乏情趣,“妻的贝齿轻轻咬啮/娇儿的发火手枪瞄准,倒下/小数点后面的政府官吏”。但越是自我麻醉,那缠绕着他的远大理想越是顽健地生长。到了晚上,当他独对灵魂时,又沉浸在一种深刻的惆怅中了。为什么说“揭往一层层包装物”呢?这是对上一节而言。即国光企图在庸常的生活中最终消逝掉噬心的期看,所以他实在是给自己裹上了“一层层包装物”。但包装物里面的仍然是原来的苹果,仍然是过往岁月的“蝉歌、云袖、泉足打印过的灵魂”啊。“在夜间擂击四壁”一句,形象是虚幻的,灵魂虽无形但又发出骇人的响声。这里没有坐实的内容,但意味又是无限广大的,每个有思想有气节的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的感情体会。这里需要注重的是,这种难言的隐忧诗人把它意象化了,并且使诗有一种矛盾修辞的力量:“贝齿”是美的,但在“咬啮”;“发火手枪”是有趣的,但有了“倒下”;“蝉歌、云袖、泉足”是令人神往的,但在“夜间擂击”。明暗对比,激发读者的深层体会。诗人将失意写得轻巧明亮,但更为深沉。
接下来,是两个特写镜头,分别蕴含着“困在”和“渴死”的意味。礁石像人头一样被枷在潮水中,无看而死死地注视着远往的象征生命和发明的千帆,这是怎样的一种令人心灵淌血的热情啊!青春生命就要消耗殆尽了,就像苹果“多汁的岁月无几了”,理想就要彻底销铄了,就像果树的芽“渴死在你蚌一样紧闭的核里”。这些意象是源于生命体验的,不是妙手可著的。从“无 枝 可 栖”到“芽/渴死在你蚌一样紧闭的核里”,诗人就相当细致地省察了一个真实的人被实在啮噬的过程。这是生命的唤告,也是自省的要改变生存秩序的吁求。
布鲁克斯说,“除非一首诗反映了我们通过体会所知的世界的矛盾,否则,这首诗就不可能显得真实”。这首诗就达到了一种高准则的“真实”,成为生命的证据。而这一切又都是以诗的自存自足的艺术品行体现的。
日光岩下的三角梅 ‖ 舒婷
是喧闹的飞瀑
披挂寂寞的石壁
最有限的营养
却献出了最丰盛的自己
是华贵的亭伞
为荒野遮风蔽雨
越是生冷的地方
越显得放浪、漂亮
不拘墙头、路旁
无论草坡、石隙
只要阳光长年有
春夏秋冬
都是你的花期
呵,抬头是你
低头是你
闭上眼睛还是你
即使身在异乡他水
只要想起
日光岩下的三角梅
眼光便柔和如梦
心,不知是悲是喜
诗评:舒婷
这是一首精致的咏物诗。与诗人另外的此类作品略显不同的是,它是在一个境域中展开一切的。放逸有放逸的美,端凝也自有端凝的美,《黄昏星》像无限弥散的山岚,而此诗却像浑圆剔透的钻石,可谓各有胜境!
我们知道,一首咏物诗的成败不在于诗人所抉择的物象本身是凡俗还是奇诡,而在于诗人情感和聪明将它作为寄寓和伸展的生命形体,并对之的点化功夫。这种点化可以使之从原始的自然状态中清醒过来,与诗人的生命状态达成深层的契合。而《日光岩下的三角梅》便是这样的成功之作。
诗的开始就不主故常,背叛了时髦的想象模式:“是喧闹的飞瀑/披挂寂寞的石壁/最有限的营养/却献出了最丰盛的自己”。这里,三角梅被幻化成定格的飞瀑,真是神来之笔,它使人一下子振奋起来。“喧闹”与“寂寞”、“飞瀑”与“石壁”,“有限”与“丰盛”就构成一个相互比照与相互加强的场,浑然一体,意余言外。接下来,“是华贵的亭伞/为荒野遮风蔽雨/越是生冷的地方/越显得放浪、漂亮”,又一个奇异的意象被诗人营造出来。三角梅的外形与亭伞有相似处,但更重要的是它们的内在精神达成了沟通(“遮风蔽雨”的奉献精神)。这里,“华贵”和“荒野”,“生冷”和“漂亮”又是相互排挤与加强的场。这个互否的意象来得明快、简洁、正确,却又令人叹服诗人的奇思。三角梅的品行仍然随着诗人的点化和情感灌注向前推移,“不拘墙头、路旁/无论草坡、石隙/只要阳光长年有/春夏秋冬/都是你的花期”。这里借三角梅的自然属性抒发了诗人对一种人格的崇敬与神往。这是一种无私奉献的却被人漠视的品行,因此,诗人对之格外情深谊长。“呵,抬头是你/低头是你/闭上眼睛还是你/即使身在异乡他水/只要想起/日光岩下的三角梅/眼光便柔和如梦/心,不知是悲是喜”。诗的结尾两行来得相当意外。本来,按照此诗前面的情感逻辑,这里该是抒发一番壮志或果敢不移的告白的,但这样就会使这首诗流于“卒章显志”的诗歌水准了。在高潮时,突然转进犹豫不往的柔音,就会使我们感受复杂起来,本来已固定的情感流程突然宕开,余韵缠绵,无限深永。是悲是喜?读者你只能体会,却难以回答。三角梅作为诗人精神的客看对应物,具有了生命质量。此诗境高意奇,有所托付又化若无痕,真称得上妙悟了。
黄昏星 ‖ 舒婷
1
从红马群似的奔云中升起
你蔚蓝而且清静
蔚蓝,而且清静
仿佛为了辞别
为了嘱托
短暂的顾盼之间
倾注无限深情
你解开山楂树
一支支
挽留的手臂
依次沉进夜的深潭
我还站在你照射过的地方
思绪随晚回的鸟雀
在霞晕中纷飞
--直至月上松林
让我回答你吧
我答应你:即使没有你作伴
也要探索着往上攀登
永不疲惫
永不疲惫
千百次奉献出
与你同样光洁的心
2
这是我的城市
我期待你的来临
烟囱、电缆、鱼骨天线
在残缺不全的空中置网
野天鹅和小云雀都被警告过了
孩子们的画册里只有
麦穗、枪和圆规划成的月亮
于是,他们在晚上做梦
这是我的城市的黄昏
我信赖你一定来临
阳光顺着墙根溜走
深黑的钟楼和上漆的新村
都像是暂时布景
海傍着礁石沉默着
风傍着棕榈沉默着
这是歌曲里一个小小的停顿
我的城市有无数向你打开的窗户
我的城市有无数嘱看你的眼睛
阳台上的盆花
屋顶上东奔西撞的风筝
甚至小阁楼里
那支不成调的小提琴
在每个人的头上和愿看里
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
因而我深信你将来临
因而我确信你已来临
诗评:陈超
普希金在他的《我爱你的朦胧》一诗中这样唱到:“我爱你的朦胧,幽深莫测/和你那神异的花朵/你啊,迷人的诗歌中/美好的幻梦!是你们/诗人啊,使我们信赖;有一群飘忽的幻影/从冷冷的忘川彼岸/飞到这尘世的岸上/它们冥冥造访的心田/感到一切已不似从前……”这是诗人对纯粹的生命感悟瞬间显现的美好诗歌所进行的礼赞。舒婷的《黄昏星》这首诗,就是朦胧而幽深莫测的“从冷冷的忘川彼岸/飞到这尘世的岸上”的优异诗篇,它以繁丽纵横的意象交融所制造的迷宫,形成了诗的浩大张力。正像诗人所写的,那是她“头上和愿看里”的“一颗属于自己的星”。
黄昏星是孤独的,它最早升上天空,它的光没有夜的映衬,显得黯然。但诗人这里用了“蔚蓝而且清静/蔚蓝,而且清静”往表现它,意在阐明它的不艳丽,正是其内在、清静而深沉的品行的表现。这是确信自己的生命独立不倚的人格的象征。“蔚蓝而且清静”,做了两次重复,第二次,蔚蓝后用了逗点,就从语势的感觉上给人以高远、清静、孤寂、漂亮的印象,这正是“黄昏星”的特征。是辞别还是嘱托,诗人没有明确写出,给读者留下了参与创作的机会,使每个人都可以依据自己的内在愿看对之“倾注无限深情”。夜临了,黄昏星“解开山楂树/一支支/挽留的手臂/依次沉人夜的深潭",这是诗人由光线的转变产生的错觉,热色调使人亲切,而冷色调使人觉得远远,所以黄昏星就解开了山楂树挽留的手臂。黄昏星消失了,黄昏星又没有消失,它注人了诗人的生命,它的坚强和孤傲都给了诗人无穷无尽的鼓舞。所以,诗人说“我答应你:即使没有你作伴/也要探索着往上攀登/永不疲惫/永不疲惫/千百次奉献出/与你同样光洁的心”。这是此诗的第一部分,它完成了物我的相互抉择和发现,初步达成物我同一。黄昏星至此而成为一种人格的象征物。
第二部分是写诗人等待黄昏星(即期看自身也能像黄昏星一样果敢、高洁起来)的一种焦渴心绪。“我的城市”可以理解为诗人生命的结构体,也可以理解为真正的城市。“我期待你的来临”--“我信赖你一定来临”--“我确信你已来临”,正表现了诗人自身意志所经历的三重考验。这一部分诗人并置了两组彼此冲突的意象群,暗示了内心的矛盾和斗争“烟囱、电缆、鱼骨天线/在残缺不全的空中置网",这成为绞杀自由和美的意象符号;而“被警告过”的野天鹅和小云雀孩子们的梦则是与之对立的代表生命自由和美好的意象符号。下面的“顺着墙根溜走”的阳光,“深黑的钟楼”、“礁石”与与之相对的“上漆的新村”、“棕榈”、“打开的窗户”、“瞩看的眼睛”一组意象群,则暗示了光明对黑暗的抗争过程。黄昏星这时已不再孤寂,因为“我的城市有无数瞩看你的眼睛”。也许生命的期看只是一支“不成调的小提琴”,一只“东奔西撞的风筝”,但那究竟是一颗颗“属于自己的”期看的黄昏星啊!
这首诗写得较为隐约,但产生了特有的诱人深人的神异感。这不是简单的“触景生情”的咏物诗、咏景诗,而是一曲回环往复的生命情调的完美形式表现。这样的诗,有无数个解,读者还可以依据自己的体会重新感受一番。
也许 ‖ 舒婷
--答一位作者的寂寞
也许我们的心事
总是没有读者
也许路开始已错
结果还是错
也许我们点起一个个灯笼
又被大风一个个吹灭
也许燃尽生命烛照黑暗
身边却没有取热之火
也许泪水流尽
土壤更加肥沃
也许我们歌唱太阳
也被太阳歌唱着
也许肩上越是繁重
信心越是巍峨
也许为一切苦难疾唤
对个人的不幸只好沉默
也许
由于不可抗拒的召唤
我们没有其他抉择
诗评:陈超
忧郁和内省是舒婷诗歌的两大内驱力,从本质上来说,她是个痛苦的理想主义者、感伤的浪漫主义诗人。但舒婷之所以是重要的诗人,就在于她的忧郁不只是纯粹个人的“扩大欲”“征服欲”受到阻遏的结果(这一点我们在传统诗歌中经常出现,如一些士大夫的“仕途欲”受阻,便没完没了地忧郁起来),而是一颗坚强有力的心灵对时代积重的深切忧患。我们读舒婷的诗经常感到,那种忧郁笔录着当代青年心理的浩大落差,忧郁的声音里不乏灼热,失看的叹息里不乏期看,幽暗的色块中时时跳出光亮的线条。它们是那么协调地融为一体,给你一种复杂的审美感受。正像诗人自己所言:“理想使痛苦光芒”!
《也许》这首诗用了九个问句,展示了诗人内心世界的图像。这种句式所达到的效果是那种直抒胸臆的议论句式不可比齐的。前四个“也许”是“寂寞”的原因,后五个“也许”是寂寞”的价值。此诗副标题是“答一位作者的寂寞”,但诗人没有往温婉体人地抚慰他,而是勇猛地正视了“寂寞”,承认它足够的合理性。诗人的用力处在于剖析这种“寂寞”的内涵,擦往它蒙覆的灰尘,使之露出崇高坚贞的光线来。是的,“泪水流尽”是为了“土壤更加肥沃”;“肩上越是繁重”,是由于“信心越是巍峨”。那些有着崇高使命感的人,注定要生活在误解和寂寞之中,但“由于不可抗拒的召唤/我们没有其他抉择”,即使在大风吹灭火把的时候!
这首诗的优点还在于,摘用“也许”的疑问语气,使这些问题捍卫住其复杂性和不确定,这就避免了独断的回答所带来的咄咄逼人的训诫意味。它亲切、平和,但又不乏内在的自信,更轻易使人接受,并与作者一道在“寂寞”中努力,在“寂寞”中探求,具有着诗歌意味的更大张力--两种矛盾的力量构成的宽广的智力空间。
惠安女子 ‖ 舒婷
野火在远方,远方
在你琥珀色的眼睛里
以古老部落的银饰
约束柔软的腰肢
幸福虽不可预期,但少女的梦
蒲公英一般慢慢落在海面上
呵,浪花无边无际
天生不爱倾诉苦难
并非苦难已经永久绝迹
当洞箫和琵琶在晚照中
唤醒普通的忧伤
你把头巾一角轻轻咬在嘴里
这样美丽地站在海天之间
令人漠视了:你的裸足
所踩过的碱滩和礁石
于是,在封面和插图中
你成为风景,成为传奇
诗评:陈超
舒婷的诗是温婉可人的,她淡淡的忧愁,款款的倾诉,像一脉山泉并不喧嚣但滋润着四面的生命。这是舒婷诗歌基本的审美态度。但我们要注重的是,舒婷的忧郁在更多的时候表现为人性的必然期看与这个期看受到扼制时的感悟。她总是能够教你透过她漂亮的忧伤,在更深的层面理解生命的真谛。
惠安女子是诗人、画家经常表现的题材。古老服饰和生活方式所形成的独异民风民俗,使她们带有一种神异感,带有一种绰约的、羞涩的、健美的体貌。人们的表面感受并没有从本质上把握住惠安女生命状态的实质性内容。泰纳说,表现经久而深刻的艺术,才是真正的艺术。所谓经久而深刻,泰纳是指人性而言。舒婷就深刻地达到了这一点,使此诗获得了极大的反响。从传统的仿佛已没有什么再可挖掘的题材上发现其独异的意义,并赋之以完美的形式,正是对一个诗人的考验。
“野火在远方,远方/在你琥珀色的眼睛里"。全诗的第一节只有这两句,但其中的意味是深永的。野火是指生命的期看在燃烧,但它只能在惠安女的“眼睛”里。两个远方的叠加就使我们感到惠安女目光的深沉与哀婉;而“琥珀色的眼睛”又让我们感到她的漂亮晶莹和柔弱。这里,时间消逝了,“远方”的古老与现实是那么滞重地溶为一体,仿佛难以改变。
第二节,“以古老部落的银饰/约束柔软的腰肢”,写得是惠安女婀娜的体态原来是建立在“古老部落”的“约束”之上的。这里,“银饰”成了一种灌注着诗人主看感情的意象,暗示陈旧而悍厉的封建色彩。“幸福虽不可预期,但少女的梦/蒲公英一般慢慢落在海面上/呵,浪花无边无际”。幸福是那般渺远,不可企及,但少女的梦却轻飏在海面上。这里不能漠视的是,诗人先肯定了“幸福”的虚幻,又以少女的梦与之对比,使人备感哀伤。“蒲公英”的花絮在汹涌的大海里能有什么命运呢?诗人不必再说了,“呵,浪花无边无际”这句已经说尽!这是虚写,画面很迷蒙很典雅,但内涵却繁重。
下面是实写。“天生不爱倾诉苦难/并非苦难已经永远绝迹/当洞箫和琵琶在晚照中/唤醒普通的忧伤/你把头巾一角轻轻咬在嘴里”。在黄昏,在孤寂中响起洞箫和琵琶时,惠安女轻咬头巾一角,将自己彻骨的忧伤都交与这一曲缓缓的古歌了。“天生不爱倾诉苦难”,是说倾诉又有何用呢?这里,诗人写出了惠安女的命运,但她不是尽情迹写苦难的画面,而是以美好的令人神往的“洞箫和琵琶”、“晚照”和惠安女美丽的姿势来反衬其内心深处的哀伤。它是那么悠长、恒久地浸透你的心,它不让你震动,它让你回味体验,让你欲说还休。
最后一节,诗人用“美丽”和“漠视”,“海天之间”和 “碱滩礁石”,造成对比,对那种无视惠安女真实命运的“封面和插图”表现的所谓“风景和传奇”进行了反讽,淡淡的却又是极为有力的反讽!这是一曲用洞箫和琵琶弹奏的并不轻松的歌,是人性之歌。
这首诗写了苦难,但写得漂亮写得透明,诗人没有让意义沉没了形式,是诗的思想和形式感的双重胜利。我们知道,至今福建惠安女仍然生活在很愚昧的氛围里,那里的民俗带有深厚的封建色彩,比如女子在婚前不能见男方,在婚后仍然不能与男方生活在一起,每年只有几天能接近。她们的生活有很多限制,有些细节简直令现代的人难以信赖。这些苦难的灵魂往往被人漠视,而以猎奇的态度加以表现。舒婷以深沉的忧患表现了她对这些苦难深重的姐妹们的同情,这首诗忧伤中灌注的指责现实的色彩使之具有了更大的穿透力和深度。
陈超(1958~2014),山西太原人。诗人、诗学理论家、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北京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特聘研究员,《新诗评论》编委,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著作有《生命诗学论稿》《打开诗的漂流瓶——现代诗研究论集》《20世纪中国探索诗鉴赏》《当代外国诗歌佳作导读》《中国先锋诗歌论》《游荡者说》等,发表学术论文200余篇。发表诗作300余首,出版诗集《热爱,是的》《陈超短诗选》(英汉对比)等。主要编著《以梦为马——新生代诗卷》《最新先锋诗论选》《中国当代诗选》等。2007年4月—5月,应纽约大学东亚系邀请,赴美进行学术交流。在美期间,还应邀赴耶鲁大学、加州大学、哥伦比亚大学进行学术研讨及双语诗歌朗诵。1993年获中国作家协会第六届“庄重文文学奖”,2000年获《作家》年度诗歌奖,2005年获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鲁迅文学奖”。
流水线 ‖ 舒婷
在时间的流水线里
夜晚和夜晚紧紧相挨
我们从工厂的流水线撤下
又以流水线的队伍回家来
在我们头顶
星星的流水线拉过天空
在我们身旁
小树在流水线上发呆
星星一定疲惫了
几千年过往
它们的旅行从不更改
小树都病了
烟尘和单调使它们
失往了线条和色彩
一切我都感觉到了
凭着一种共同的节拍
但是希奇
我唯独不能感觉到
我自己的存在
仿佛丛树与星群
或者由于习惯
或者由于悲伤
对本身已成的定局
再也没有力量关怀
异化,连同“存在性不安”
---读舒婷《流水线》
陈仲义
挈着疲惫的双腿,从工厂的流水线上撤下来,揉着发困的眼皮,满脑子模模糊糊,抬头,夜空的星星晕头转向;闭眼,无数飞舞的焊点火冒金花。星星、焊点、金花,三种意象相互缠绕,叠加,构成那个夜晚的某种契机。原先宇宙中那么生动的星相,此时由于疲惫“移情”,也变得“麻痹”了;本来大自然那么多活泼的小树,也在流水线的固定"排序”下,变得机械呆板了。女诗人凭着敏锐的直觉,从多年的生存体验里拽住了一个“诗想”。
1972年底,女诗人从插队的地方调回城里,先后当了八年工人:翻砂工、浆洗工、挡车工、焊接工。处在生产第一线经常要“三班倒”,因此对流水线“情有独钟”。八年积劳,“突然”发作于那个夜晚。
第一段写四种流水线(时间的、空间的、工作的、自然的),为其后的思绪“提升”做了感性展垫。第二段引出流水线运行轨迹--不管是自然的还是人生的--所造成的弊端病态。诗人身在其中,凭着与对象“一种共同的节拍”,意识到这种陷阱的可怕、可虑。第三段写处于这种包围圈里,诗人终于醒悟,外力无休止的运转势必夷平人的感性棱角,约束人的自由空间。人在机械的轨道里,自我最轻易被剥夺篡改,人的“安闲”,早被先天“异在”了,何谈还有什么能力“自为”呢?人一旦落进“异在”力量的同化主宰中,主体性丧失殆尽,人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以流水线为标志的工业化进程,不断高歌猛进,但初级阶段落后的生产关系和生产力,难免喊人沦为流水线的某种工序。特别是密集型的手工操作,在“驯服工具论”的支配下,掩盖了广大低层员工的劳动辛酸;遮蔽了活生生的具体个人,严重扭曲了人性;周密组织的机器和教条模式运转,从物质到精神,都喊人陷人统一的铁律里。
“异化”问题,在今天看来,不过是常识。可是在二十七年前,却是大大的雷区!显示流水线造成的异化,可以说是该诗的表层宗旨,但在当年却有点“石破天惊”。因为当时整个主流社会都不敢承认有任何“异化”。女诗人以自身的切肤之痛说出了它的“真谛”:人以自身的精明与精美,制造了流水线,反过来,精美的流水线却奴役了人的灵性;人受惠于工业文明种种好处,反过来,人自身也被不断规则化,这是无法躲避的悖论。
我以为,此诗的价值,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下,是前卫地把多年来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给率先戳破了,让长期以来人们因高度组织化、律令化的麻痹神经,有了些许激动,并引发了对相关问题的反思,包括越来越来突出的权利异化(权利出租经由利润获取改变原来性质)技术异化(武装到牙齿的工具理性把人变为零件)文明异化(其负面导致一系列非人性戕害),如此等等,这些联想的“启蒙”,就是该诗产出的最大社会效果,
现在,我倒觉得该诗的冲击性还不在异化层面,而在最后一节:“或者由于习惯/或者由于悲伤/对本身已成的定局/再也没有力量关怀"。这种发自直接体验的哀叹,不应该看成是简单的宿命感伤,而是作者直击人作为存在物的本源性探求。
当代存在论心理学家和文化指责家莱恩,在研究众多精神病理后提出“存在性不安”命题。笔者认为,借用这一说法,完全可以将其引申为人的一种基本生存境遇。人,无时不面临着“存在性不安”,在终极意义上是无法摆脱“死亡逼近”的,而在当下的生存链条中,同样难以往除各种焦虑,比如吞没焦虑、爆聚焦虑、僵化焦虑、异化焦虑。这些焦虑使个体僵死而不生动,被动而短缺自主,以及非人化征候,被异在力量吞没等等,我们在该诗的末尾,闻到了浓浓的“存在性不安”的气味。
假如我们认可“存在性不安”是人类的一种基本景况,那么我们就没有理由指责《流水线》的“悲看失看”(20世纪80年代清污运动,该诗与《彗星》等被红头文件列为“毒草”)。对于向来过于乐看、短缺悲剧情怀的国人来说,它的出现恰恰是一种久违了的提醒,因为对人的“关怀”,始终应是第一位且“终极”性的。
陈仲义,1949年生于厦门。厦门城市学院教授。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首届研究员。从事诗歌写作、指责、研究近半世纪。出版现代诗学专著12部,代表作《现代诗:语言张力论》(36万字),发表与出版现代诗学论文与指责文章300多篇,总600多万字。获中国当代诗歌(2000-2010)理论指责奖;第12届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异成果奖;首届昌耀诗歌理论指责奖;第三届·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奖。独立承担国家社科基金两项:《现代诗:接受响应轮》《现代诗:元素化合论》。
《新诗中国》
李金发:弃妇(外六首)
王独清:但丁墓旁 (外三首)
刘半农:一个小农家的暮
闻一多:死水
冯至:蛇
徐志摩:雪花的快乐
穆木天:雨丝(外二首)
冯乃超:红纱灯(外二首)
蓬子:风景二种(外一首)
胡也频:秋色(外一首)
石民:良夜、黄昏
林松清:梦幻
侯汝华:水手
张家骥:我痛哭于蛙声中
戴看舒:雨巷(外六首)
卞之琳:断章(外六首)
何其芳:预言(外四首)
陈江帆:灯、窗眺
废名:街前头(外三首)
梁宗岱:晚祷
施蛰存:嫌厌
金克木:生命、雨雪
玲君:铃之记忆(外一首)
李白凤:小楼、妄想
路易士(纪弦):火灾的城(外二首)
李心若:音乐风、夜泊感
徐迟:微雨之街、都会的满月
林庚:春情二题
史卫斯:小诗二首(外一首)
番草(钟鼎文):桥
李广田:秋的味
孙毓棠:北行(外一首)
吕亮耕:索居
禾金:二月风景线
钱君匋:路上、苍茫
南星:拂晓、巡游人
辛笛:印象二首(外六首)
郑敏:黄金的稻束(外二首)
陈敬容:雨后(外四首)
穆旦:春(外三首)
杜运燮:无题(外四首)
袁可嘉:岁暮 (外一首)
唐祈:草原幻象(外一首)
唐湜:我的欢乐(外一首)
杭约赫:启迪、最后的演出
朱湘:摘莲曲
艾青:我爱这土地
牛汉:半棵树
蔡其矫:波浪
苏金伞:埋葬了的爱情
余光中:长城谣
郑愁予:错误
洛夫:诗的葬礼(外三首)
痖弦:上校
罗门:流浪人
席慕容:悲喜剧
夏宇:甜蜜的复仇
食指: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北岛:语言
江河:纪念碑
多多:春之舞
舒婷:“?。!”
芒克:阳光中的向日葵
Beaconsfield Coffee Shop
建筑师的咖啡馆
李小洛手绘艺术馆
原岩咖啡,饮出尊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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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文摘》,大型诗歌类网刊,成立于2005年,以报道国内外诗坛新闻、事件及诗歌评论为主。从2014年开始设立《名诗百家》《今日诗选》等栏目,获得广泛赞誉。为纪念中国新诗百年而开垦的新栏目《新诗百年》,于2016年陆续刊出活跃在当今中国诗坛的诗人作品。2017年10月设立《诗杂志》《国际诗人》栏目。2018年开垦永久性精品栏目《一首》,并已成为有影响力的国际交流栏目。
之道,《诗人文摘》主编,《终南令坛》主持。作品见《诗刊》《星星》《中国诗选》等诗歌刊物。作品《行李》展示于中国首列诗歌高铁,《雨》展示于北京地铁四号线,《荷说》获“荷花颂”全国诗歌大赛一等奖。著有诗集《我拣到了铜》《一根漂浮的石柱》等五部,主编《长安大歌》(陕西优异诗歌作品选)。新作有《北纬0.7度》《咖啡园》等,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日、韩、印尼等语。参与第32届(以色列)、33届(马来西亚)、36届(捷克)、39届(印度)世界诗人大会。现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