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花开的声音
□卞毓方
花房设在阳台，阳台的外面是莺飞草长的柳荫公园，公园的树梢衬着一轮杲杲的春阳，阳光肆无忌惮地染亮我沙发的靠背，我背倚沙发半躺半坐，双腿搁在圆凳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突然惊醒，是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这是第二回了。
第一回在前天，不，大前天。也是因为伏案过劳，身心俱疲，干脆步出书斋，移坐阳台，捧一本书，权作休憩。没承想才翻得几页，就让热融融的阳光拽进了梦乡。恍惚中，捕捉到花瓣舒张的翕动，若唤若吸，若吟若哦。我一个激灵，醒了，四处张看，啊！是蝴蝶兰，扇着翅膀赧然吟笑的蝴蝶兰。
我把惊喜报告夫人。
“你神经病！”夫人说，“花开的声音，人的耳朵是听不到的，要用专门仪器”。
我不服气。我明明听到了。
我的听觉一向敏锐，能把一切细微的声波放大十倍百倍。以前人们说我神经衰弱，医生也是这么诊断的。我睡眠时，需要严厉的清静，同室的鼾息、时钟的咔嚓、水龙头的滴漏，固然属于困扰，就连室外的风喧、深巷的狗吠、远处隐隐的市嚣，也令我辗转反侧。
住所背对马路，面临公园，闹中取静。只是也有微憾，公园里有数湾湖塘，每年惊蛰前后，自暮至夜，水浒草泽雄蛙群体求偶，阁阁而啼，此唤彼应，如瀑如潮。戴复古诗曰：“身在乱蛙声里睡，心从化蝶梦中回。”我可没有那本事，唯一的应对，就是关严窗子，塞紧耳塞，实在不行，服一粒安眠药。
那是两年前春末夏初的某日，我边翻书，边听歌曲。是《郊道》合集，三十位男女歌星轮番炫技。很酷，简直像打擂台。第四位是邓丽君，甫一开口，“夜深沉，声静静，月色昏暗——”，我旋即震动了，震动了而且扔掉书本正襟危坐，贯注全神，惊诧那歌声不是从丹田迸发，而是从茫茫太空九重云霄倾泻而下。
“曲有误，周郎顾”，语出《三国志》。
周郎就是周瑜，天纵英武，而且雅善音律，酒酣耳热之际，抚琴女子偶然按错一个音节，他也能瞬间警觉，并且朝女子扬眉一瞥，以示提醒。我耳笨，这种幽微之“误”是听不出来的，但是唱得好还是不好，总回是茶壶里煮饺子——心里有数。
前面三位歌星，名字忘了，听其中最佳者亮嗓，顿时想起王勃的诗“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这是写在《滕王阁序》里的——称得上是人籁、地籁。
唯邓女士的歌喉，令我想起王勃的另两句诗,“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不折不扣的天籁。
天籁、地籁、人籁云云，出自庄子的《齐物论》。籁，是古代的一种管乐。天籁，指自然界的声响，如风声、鸟声、流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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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风声、鸟声、流水声皆为天籁，那么，蛙喊岂不也可与之并列？
既然青蛙为益虫，蛙喊可以回为天籁，我的耳朵为什么如此短缺修养，抵死不肯采纳？
随即上网，点开一首熟悉的《森林狂想曲》，那里有大自然的百种吟弄千种喧阗，其中，间杂着蛙喊。
听了，觉得不过瘾，夜晚往公园，蹲在湖塘草岸，录了一段蛙界歌手的合唱。
接下来的聆听，我不说，你也猜得到。在既往，那是蛙喊鸱喊，蛙喊狗吠，蛙喊蝉噪，听觉的重度污染；如今，看念一变，感情随之升温，那是“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此曲只应乡间有，城市哪得几回闻！
蛙喊为了求偶，求偶为了繁衍，繁衍是亿万年宇宙进化赋予生物的本能，是最大的爱，最高的善。
我从雄蛙的引吭高歌中听出了气质、音色、音量，听出了觅爱追欢、琴瑟和喊、海誓山盟，听出了乾坤一理万古相传的生命密咒，不，密码。
我特意为它配上钢琴曲《梦中的婚礼》。
我对户外的其他声响，曾经认为是噪声的，如风啸、狗吠、蝉喊，也日渐滋情生爱，那都是钧天广乐的自然生态，是万类生而享有的“安闲权”“自如权”。
过了一段日子，蛙哥蛙妹谈情完毕，进进婚配，生男育女，昼劳夜作。歌声停歇，我倒觉得寂寞起来。
今日，刚才，我在朦胧中再次听到花开的声音，细细碎碎，喁喁切切。睁开眼，阳台高高低低搁着数十盆花，大半盛开着，一律掩口笑，让我糊涂了，难以推断究竟是杜鹃，还是水仙；是月季，还是山茶。想给夫人说一下，又怕再惹嘲讽，我就掖着，自个偷着乐。
花是草木的性器，植物学家如是说。花是示爱，求爱，楚楚怜爱，秦欢晋爱。生命的真谛，在于繁衍。那么，星系是宇宙之花了。那么，人类是地球之花了。难怪多子的青蛙曾被视作“崇拜”的对象。难怪……张靓颖的那首歌是怎么唱的？“不在乎这世界有多吵/听花开的声音/热热的你看着我绚烂的微笑。”
今朝拂晓即起，赶写一篇关于龆年的回忆，在电脑上忙活到晌午，究竟韶华不在，龙钟不是龙马，我需要陆续休息，哪怕是片刻的假寐。潜意识中，犹自得陇看蜀，得寸进尺，期盼捕捉花卉的心语，不仅是瓣音。
我在梦花，花在笑我。
花如解梦，我亦解花。
不知道睡了多久，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异质音籁将我唤醒，恍若满室的花朵如童话中的仙女在载歌载舞。啊，是，但不完全是；主角，或者说总指挥，是破空而至的阳光：它在无垠无梦的太虚中飞啊飞啊，飞了一亿五千万公里，抵达地球，穿轩进户，在我的心之耳鼓弹奏出黄澄澄金灿灿绝对纯粹绝对明净的光之和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