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BA”引来“洋外援”|电讯年终报道
新华社北京12月30日电 12月30日,《新华每日电讯》发表题为《觅秘“村BA”——乡村振兴唤醒农民对文体生活的热爱 村赛勃兴催生“洋外援”“野球经纪人”》的报道。
曾任北京大学男子篮球队队长的王璁,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村里与NBA球员一较高下。
2022年夏天,贵州黔东南州台盘村篮球赛走红网络,在线看看人次累计破亿。网友将其加封为“村BA”。在“村BA”冠名前十多年,王璁已活跃在全国各地农村的篮球场上。
英语顺畅的王璁聚齐一帮“洋外援”,每年带他们奔赴五六十个地方比赛,足迹遍布大江南北的犄角旮旯。
老外与老乡,相遇在球场。这个在外人看来有些魔幻的搭配,却是很多中国乡村习以为常的体育活动。
“土洋”结合的“村BA”,已经在2022年成为乡村振兴“最具人气”的鲜活注脚。
一名外援选手(左三)在宁夏固原市西吉县乡村篮球比赛中上篮。新华社记者王鹏摄
“村BA”决赛迎来NBA球员
“国际篮球公开赛”不是城市的专利。2008年,在村里的篮球场上,大屯村农民朱光胜第一次见到了老外。
这个贵州安顺市平坝区的小山村,当时不少人最远只往过县城。
87岁的朱光胜至今记得,村里的水泥球场被围得水泄不通,看台上座无虚席,屋顶、墙上、场边的树上都是人。老外一亮相,整个球场都骚动起来。不少村民还兴冲冲地跑往和老外比身高。
被称为CBA最强外援的李·本森,就是那一年来到大屯村的。这位美籍球员曾效劳过多支中国职业球队。淡出职业赛场后,他成了乡村篮球场上的常客。
14年后,朱光胜仍记得这个高瘦的黑人外援:笑得憨,轻而易举帮球队夺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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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在农村看老外打球已不是新奇事,洋外援进村现象越来越普及。
一份调查展示,2020年除贵阳外,贵州其他地州市的“村BA”均引进过洋外援。
2017年在全国百强县福建石狮市,一场“村BA”决赛中,对阵双方邀请了15名NBA球员。石狮市篮球协会会长李大杰说,村民可以像下菜单一样,托付协会请到看中的外援。
6年前,在曾经“苦瘠甲天下”的西海固,宁夏海原县一场乡村篮球赛中,也出现过13名洋外援……
更有意思的是,请洋外援也不一定稳拿冠军。2019年,在广西横州乡镇篮球赛上,有34名洋外援参赛。平朗镇和峦城镇都请到了NBA球员,没想到前者只拿了第五名,而后者八强都没进,一个外援没请的百合镇却拿了第四。
平朗镇篮球协会会长黄均满还犯嘀咕,洋外援是不是放水了。
由于村里篮球场上“星光”璀璨,一些网友公开戏称:现在“村BA”比CBA还牛,是最接近NBA水准的比赛了。
“我们村的比赛喊国际公开赛更适宜。”朱光胜的孙子朱勤松,现在是村里篮球赛组委会主席。他一口气列出十多个来村里打过球的洋外援。
朱勤松告诉记者,每年70多支球队参与的大屯村篮球赛,外援最少有二三十名,其中洋外援不下十个,剩下的大都来自高校和CBA等国内职业赛场。
有段时间培训机构的外教和留学生,也“冒充”职业球员混迹其中。外援想上场,要提交一段打球视频,证实自己的实力。
一度“村BA”赛场上全是外援,当地人没机会上场。这种现象多了以后,一些村开始限制外援参赛的数量。
大屯村规定参赛球队只能请三个外援,每次最多两人上场。朱勤松说,职业联赛也有类似规定。2名外援带3名村民(以下简称“2带3”)的组合,更有利于提高本地球员水平。
如今在石狮,“2带3”也是普及规矩。不同的是,这里限制外援人数,为的是平衡两支球队的实力。双方旗鼓相当,比赛才有看头。
李大杰自比为村赛“中介”,为村里找外援搭班子。
也有一些村为了保持村赛的原汁原味,一律把外援拒之门外,凭当地户口才能参赛。百合镇篮球协会副会长莫世恒担心,外援上场,“村BA”还姓“村”吗?
一直在路上的“野球”经纪人
与洋外援在乡村球场上竞技时,王璁没想到自己会转行成为经纪人。
“圈里老外我没有不熟悉的。”在“村BA”这个词诞生之前,人们习惯把村办篮球赛回为“野球”,其中不乏贬义成份。
王璁作为最早一批“野球”经纪人,算得上是乡村赛场上的“头号玩家”之一。
早在2009年,他就踏上乡村篮球赛的“新奇旅程”。当时CBA还没有选秀机制,大量大学生球员没有进进职业球队的正式通道。
在远离职业球队的乡村,王璁第一次有机会和国内外职业球员一较高下。
王璁告诉记者,一个打得好的“野球”球员,靠奖金和出场费可年进百万。职业球员每场比赛出场费,为四千元到一万多元不等。初露头角的大学生球员,普及没有出场费,只有赢球的奖金。即便是经济欠发达的贵州,冠军奖金上十万的乡村篮球赛并不鲜见,奖金一两万的小规模村赛早已司空见惯。
有知情人透露,一些大学生球员想要打“野球”,得先向校篮球队交够4000元的“出门费”。即便如此,不少大学生球员一到赛季,依然争先恐后往村里跑。
王璁估算,一个“野球”球员一年挣的钱可能比职业球员还多,“这在国外是不可想象的”。
“村BA”的吸引力已超出国界。随着赛场上的洋外援越来越多,王璁干脆从一名“野球”球员变身为“野球”经纪人,组建“十二级风”外籍战队,专门为他们沟通协调各种比赛事宜。
今天还在北京的王璁,几天后可能出现在1000多公里外的乡村,身后领着几位洋外援。朱勤松手机里也存着六七个“野球”经纪人,“每人底下都有上百个外援”。
各地办赛的由头很多,有春节、高考升学、老人过寿、新屋落成……有大有小,五花八门,一直从春节继续到十月份。
2016年,王璁以洋外援为主角拍摄“野球”纪录片《随波逐流》。在他的镜头里,乡村篮球赛土气中带着洋气,洋气中透着野性。乡村篮球赛有多野,走南闯北的王璁有足够的发言权。
在贵州一个山村,王璁带着洋外援在展着煤渣的泥土球场上打过比赛,球一拍扬起一阵灰。三分线、底线画得也不准则,有些地方连脚都搁不下。
这是王璁打过“最烂”的一个球场。后来他在四川,还住过一个自带宾馆的球场,“比北大的球馆都好”。
“野球”经纪人的职责并不限于球场。从最初与当地球队的联系沟通、交通食宿,再到打球、费用结算,任何环节的意外,都会影响既定的赛程和球员收进。一场原该如期进行的球赛,被突然取缔、延迟或者提前……各种突发情状,王璁都经历过,“在节骨眼上,你必须据理力争,保护球员”。
“东南地区的赛事流程非常成熟,从落地到打球不用花费太多精力沟通,赛后也没有唱歌饮酒等社交活动;西北的场地条件差一些,西南山区单场给的钱少,但场次多。”王璁估量,七八成的洋外援都活跃在东南沿海。
流水的外援,铁打的看众。下到孩童上到老翁,这些很少缺席的乡村球迷,见过的球星,不一定比城里人少。王璁镜头里不变的是狂热的球迷。
有一回,在贵州乡村的篮球场边,一个老大爷抽着水烟,和王璁唠嗑——场上谁打得强,谁的球技好,甚至几年前哪个外援来过,打得如何,大爷都讲得头头是道。
王璁甚至觉得,乡村球赛比城市街球更接近职业球赛。街球注重表演,而村里的球场上,实力才是硬通货。“你老赢不了球,下次就不请你了。”
2年前,中国男篮在一次比赛中输给委内瑞拉。王璁在微博上发的一条视频中说,“一些球员应该跟我往打野球,我们往山里、我们往村里……”
隔着电视屏幕给CBA吹哨
年过花甲的朱玉昌笑称自己是兽医里最懂篮球的。
他在乡镇畜牧兽医站干了一辈子,却以全镇唯一的二级裁判的身份,在大屯村的篮球场上意外走红。
朱玉昌习惯用夸饰、生动的肢体语言,重现球员犯规动作。有人将他手舞足蹈的判罚动作发到网上后,贵阳的看众慕名驱车70多公里来一睹风摘。
这些极具特色的判罚动作,源于朱玉昌40年的村赛裁判体会。这套让农民一眼就懂的姿势并非华而不实,反而次次命中“要害”。职业球员篮下拼夺的违规小动作,照样逃不过老朱的眼睛。
热闹的赛场上,他是最镇静的那个人。裁判情绪影响判罚质量,一个错哨,可能搅黄一场球赛。这些道理,从小在村里看球的朱玉昌无师自通。
自学成“裁”的朱玉昌,初中时就兼过校篮球赛的裁判。等到19岁读农校,他已在全省的篮球赛上吹过哨。
直到现在,他都舍不得错过任何一场CBA球赛。他边看球边给电视里的球员吹哨,比较自己和现场裁判的差距。“由于电视直播的视角比现场还清楚,有些犯规,我吹得比现场裁判还快。”
小有名气的朱玉昌每年春节的“裁判档期”,从初五排到元宵节。邀请太多忙不过来,现在他只接决赛。即使这样,还得提早一个月才能预定上。
在贵州不少地方,篮球赛成了春节的“标配”。“很少有像篮球赛这样的活动,能聚集全村男女老少,也是人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朱玉昌认为乡村篮球火爆,主要是因为“篮球的场地和技术门槛低,找块空地就能办”。
1953年,大屯村的第一场篮球赛,就是在泥土地上比赛。木板钉的篮板,铁圈凑合当篮筐。没有统一的球服,乡亲们就用粉笔把号码画在背上和屁股上。当时赢球还能记工分,输球的得干活。
1982年,朱玉昌第一次吹村赛,泥土地变成了水泥场。自制的铁皮篮板代替了简易木篮板,当年还是稀罕物的自行车、彩电、冰箱也陆续摆上领奖台。
1994年,大屯村篮球场边第一次摆出2000元奖金。“那时电视机、彩电不再稀奇。”朱玉昌阐明,“对球队来说,给奖金也比给一台电视机好分。”
2年前,大屯村篮球赛移进了投资过百万的室内新球馆。这是村民第6次自筹资金修建球场——地面展上了塑胶,篮板换成了带自动计时器的全钢化玻璃,坐得下6000多人。
“村里的球馆安装了雾化降温系统和音响系统,条件不输市里。”朱玉昌说,“很多外援看到新球馆,都食了一惊。”
一个个“退役”的老球场,笔录了乡村振兴的脚步。大屯村一年一个样,而朱玉昌的哨声一直没断。站在新球馆里,看着乡亲们和洋外援、CBA球员一起拼夺,听着看众的呐喊,朱玉昌觉得吹“村BA”和吹CBA也差不多。
靠“众筹”的球赛“断奶”了
从往年开始,朱勤松不用再挨家挨户“众筹”办球赛了。
发奖金、请外援都需要钱。奖金由主办村出,外援由球队自掏腰包。乡村篮球赛从“出生”那天起,全部费用就靠村民自筹和外出“化缘”。
朱勤松算过一笔账。2019年,继续近一个月的村办篮球赛花了20多万元,光淘汰赛和决赛的奖金就14万元。
“周边村寨也办篮球赛,大屯村出的奖金少了,谁还来?”朱勤松担心办了近70年的球赛,断送在自己手里。
朱勤松并非杞人忧天。记者了解到,广西有些村子因为总筹不到钱,篮球赛人气清淡,球员都被挖走当外援。
大屯村篮球队也找过CBA球员当外援。为了省钱,直到半决赛外援才上场。“一共5万元的冠军奖金,外援出场费和奖金花了1万元,再扣除食住和服装开销,只够保本。”
为了筹钱,朱勤松每年提前两三个月,就找村民“化缘”,到区里找熟悉的企业拉赞助。大屯村支部书记朱裕鹏告诉记者,全村2000多人凑出十五六万元,再加上企业资助,有多少钱就办多大的比赛。不够时,村干部还得多贴钱。
没承想,2020年答应赞助的企业拿不出经费了。“即使给了钱,村里也提供不了发票,不方便别人报账。”第二年,被逼无奈的大屯村成立公司运营球赛,尝试“以球养球”的市场化方式办赛。
“我们也不想每次都劳师动众,变相给村民添负担。”大屯村篮球赛每年都有上万看众,朱勤松大胆提高奖金额度,尝试“线下卖票,线上付费直播”的模式。
“冠军奖金有10万元,总奖金超过20万元。”朱勤松想通过奖金吸引球队和外援,提高球赛质量,吸引更多看众。
贵州不少村赛是不收门票的。第一次食螃蟹的朱勤松心里没底,村里事先留了退路。大屯村拿出20万元,再加上贷款,凑了40多万元,“万一看众不乐意买票,就改成免费”。
开赛当天,高额的奖金吸引了比以往更多的外援,一些网红球员也慕名而来。线下门票10块钱一晚,每晚都有3000人以上看看。
线上付费直播,初赛免费,复赛五元,决赛十元。最热闹的一次有13万人在线看看,多半是贵州球迷和在外务工的村民。那一年,决赛打了三次加时才分出胜败。意犹未尽的看众,还在直播间里打出弹幕:“这门票太值了。”
2021年受疫情影响,大屯村篮球赛只打了13天。比赛期间,村里600个车位一个没闲着,60多个摊位喊卖声不断,每家一晚挣两三千元是常事。停车费和摊位费一晚也有数万元。总共70万元的球赛收进,30%回集体,70%回村民分红。
朱勤松估量,假如每年办夏冬两季比赛,总收益300万左右,球赛将成为集体收进中奉献最大的产业。
令人惊诧的是,市场经济发达的石狮,球赛却不收门票。村里不愁没赞助,当地运动服装企业多,赞助篮球赛脸上有光。
更有意思的是,台盘“村BA”火了之后,也有贵阳的企业情愿冠名赞助,却被拒之门外。
拒绝企业赞助的台盘村支部书记张寿双,也为办赛经费发过愁,照样得广撒网,找饭店、小卖部和煤矿赞助,但效果不如意,一家宾馆只给了20块钱。
“20块钱能干嘛呢?”无可奈何的张寿双贴出捐款名单后,那些捐了五块、十块的店展偷偷把自己名字抠掉了。
张寿双担心企业投钱后,村赛会变成挣钱的工具,“万一收起门票,谁还来?到时候寨老要骂的。”
一番讨论之后,台盘村规定:球场一直露天开放,不收门票,不做商业出租。除了每年原有的比赛之外,只接受政府部门安顿的赛事。
不过,对于赛场周边摊贩的运营,张寿双倒觉得可以引进资本,“究竟有时候村委会顾不过来,也没有这方面的实力和人才。”(申丹悦对本文亦有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