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里科沃之战:金帐汗国“诸神的黄昏”,罗斯少年变身恶龙的开始
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恶龙;
注视深潭过久,深潭必回以注视。
——尼摘
01 金帐别儿迪别汗,骆驼的脖子被斩断
自从1223年迦勒迦河之战,哲别、速不台大败罗斯钦察联军,6位王公人头落地,蒙古人不可战胜的神话便在罗斯大地久久回荡。
金帐汗国这条“恶龙”,压迫着“少年期”的俄罗斯国家,长达一个半世纪,直到14世纪中叶,世界领域内的蒙古征服,像潮水一般退往——
1336年,旭烈兀在中东开创的伊儿汗国灭亡;
1368年,中国明朝建立,忽必烈的元帝国寿终正寝;
1370年,残存的西察合台汗国,完全落进“瘸子”帖木儿之手……
那么,统治东北罗斯和南俄草原的金帐汗国,还能延续昔日荣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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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帐汗国后裔、今天的中亚乌兹别克人口中,流传这样一句谚语——
看那伟大的别儿迪别汗,他之后骆驼的脖子被斩断。
这说的是1357年,金帐汗国爆发宫廷政变,时任大汗札尼别被其子别儿迪别勒死,别儿迪别称汗后,又杀害了他的12个兄弟,从此各路人马争权夺利、相互杀戮,汗国陷进漫长的动荡分裂期,风景不再。自1360—1380年,这20年间如走马灯一般,到底换了多少个金帐汗,各类史料有14位、20位、25位等等不同的说法,足见政局之紊乱。
与此同时,在东北罗斯的密林深处,一个名曰“莫斯科”的小庄园却悄然崛起。
在特维尔、罗斯托夫、雅罗斯拉夫等罗斯公国此起彼伏的爆发反蒙起义之时,莫斯科却始终作为金帐汗的“忠犬”,百余年不染刀兵。甚至在1327年,特维尔公国爆发起义,莫斯科大公伊凡一世第一时间觐见金帐汗国月即别汗,请命出征,然后便带领蒙古大军,把整个特维尔夷为平地,处死了昔日劲敌:特维尔大公亚历山大。
1328年,伊凡一世受封“弗拉基米尔及全罗斯大公”,成为金帐汗国在整个罗斯地区的“牧羊犬”和“包税人”,借此在政治上打击异己,财税上中饱私囊,莫斯科公国逐渐成为罗斯一哥。
到金帐汗国“自废武功”的这20年间,正是伊凡一世的孙子德米特里当政时期,因为国势不断强大和国际社会的力量对比,这位孙子再想“装孙子”,躲在世界老大的身影下韬光养晦、“闷声发大财”,已经不太可能了……
02 觉醒的屠龙少年
早在1378年,“恶龙”就亮出了獠牙,金帐汗国米尔扎(贵族封号)别基奇率军前来讨伐。德米特里率军在梁赞公国的沃扎河潜伏,趁蒙古人渡河时“半渡而击”,竟取得了一场出其不意的大胜,蒙军指挥官别基奇也被打死了。
虽然只是以偷袭击退了一支蒙古偏师,但这却是一百多年来,罗斯人对蒙古的第一场胜仗。或许是等的时间太长了,罗斯人几乎不敢信赖,他们隔河远眺蒙古人败退后的营帐,战战兢兢又严阵以待了一天一夜,这才欢唤着退兵而往。
大公德米特里却笑不出来,因为他知道,金帐汗国的大军立刻就要来报仇了。
此时金帐汗国的实际掌权者是马麦,有的史书中把他称为马麦汗,但他其实只是别儿迪别汗的女婿,无论从血统还是法统上讲,都不算正牌大汗,约略来说,就是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蒙古曹操。但正因如此,马麦才更需要铁和血来保护其执政合法性,他高喊道:
我要处死那固执而任性的罗斯奴隶,我要把罗斯的城市,所有的教堂化为灰烬!我们要像拔都时代那样,向罗斯王公进军,罗斯人将为之流血,他们的法律将被彻底毁灭!
1380年夏,马麦组织了一支浩大的军团,包括汗国治下的蒙古鞑靼人、亚美尼亚人、切尔克斯人、奥塞梯人等等各民族武装,还有远道而来的热那亚雇佣军,总数号称20万人,在当时形势下,也算是金帐汗国“倾国之兵”了。马麦还与立陶宛大公国约定,双方东西夹击,共同剿灭莫斯科,分而食之。
莫斯科大公德米特里当机立断——事已至此,必须主动出击,赶在金帐汗国和立陶宛东西合围之前,先把马麦打回往!
东正教莫斯科都主教也传檄各地,号召罗斯各公国为了共同的信仰,为了推翻鞑靼暴政,无条件地来支援莫斯科,许多罗斯公国,包括乌克兰、白俄罗斯地区的武装,都汇聚到德米特里旗下,组成了一支号称15万人的军队。
——这在罗斯历史上是空前的,罗斯人的民族意识和家国情怀在觉醒,他们再不是那个一盘散沙,能被蒙古人挑拨离间、各个击破的“奴仆”群体了。
1380年9月7日,罗斯大军前出到涅普里亚德瓦河与顿河河弯处,据哨兵来报,蒙古人就在前方,是冒险渡河出击,还是稳妥起见,凭河据守?
03 库里科沃背水阵
最后一晚的军事会议上,众将对于前进还是退守,一时争论不休。
德米特里最后发言道——
我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看顿河的风景,而是为了解救罗斯人的国土免于被奴役和破坏,是要为了罗斯献出自己的生命。我认为——荣耀地死往,比耻辱的活着要好上千百倍。我的部队从没有投降和退却的习惯,出征后就没有企图回往……否则,还不如根本就不到这里来!
于是罗斯人全军出动,趁着夜色和大雾,夺渡过了顿河。非但如此,德米特里还像千年前的中国“兵圣”韩信那样,拆毁了浮桥,在顿河左岸的库里科沃原野,摆出“背水一战”的阵势。兵行险着,却也完全出乎马麦的预料,加上天佑罗斯,有大雾作掩护,当他后知后觉,想要派兵阻挡罗斯人渡河时,早已为时过晚。
库里科沃号称“原野”,却非一马平川,在夏末秋初,就是一片丛林密布、沟壑纵横的沼泽地,涅普里亚德瓦河、库尔察河、斯莫尔卡河等等流经此间,身后则是顿河河弯,整体地形局促狭隘,除了正面硬扛,蒙古人别无他法,他们最擅长的大开大合的两翼包抄骑射战术,难有空间施展,反而因为正面战线宽度不够,抵消了原有的兵力优势。
因此,德米特里反常规的烧毁浮桥,是断绝后路,也是隔绝后患,像韩信一样,貌似孤注一掷,却也是看准了七寸才下手的。
在战术部署上,德米特里将全军分为五个兵团:
为对应蒙古人传统的左、中、右三军设置,分设右翼兵团、左翼兵团,对抗马麦的两翼包抄;
中军是德米特里亲自指挥的中心兵团;
中心兵团前方,是由最勇猛的勇士组成的先锋兵团,他们是注定要牺牲的“消耗品”,几乎全都是步兵,就是为了尽量减缓蒙古重骑兵的正面冲击;
最后,在罗斯军左翼的密林深处,还有一支伏击兵团,同时还负责把守顿河渡口,以防蒙古人从后方迂回包抄——后面会看到,这注定是罗斯人的一招胜败手。
为提振士气,德米特里没有抉择像马麦那样,在远处的山丘上远控,而是勇猛地前出到中心兵团最前列,一线指挥。当然为了以防万一,德米特里也像楚汉荥阳之战中的刘邦那样,与身边亲信互换了衣服。
该来的总会来。
按照传统,大军对战前,先要由双方派勇士一对一“斗阵”。
哪一个罗斯勇士,会来打响第一枪呢?
04 确保己方的侧翼和后方,迂回到敌人的侧翼和后方往
“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是一个诺夫哥罗德人:谢尔盖圣三一修道院修士亚历山大·佩雷斯维特,他和一位金帐汗国勇士手持长矛,挥马对冲,结果双双刺穿了胸膛,同回于尽。
残暴血腥的对决瞬间开启,双方在一条不超过5俄里(约合5.3公里)的阵线上往来杀戮。罗斯先锋兵团不出所料,很快就葬身蒙古铁骑之下。一代枭雄马麦也看准形势,一上来就投进主力重骑兵,力求尽快在中心突破。与德米特里互换衣服的贵族米哈伊尔·布莱诺克,也很快被当做莫斯科大公,为蒙古人所砍杀。德米特里本人则深陷乱军之中,与蒙古人交上了锋。双方很快就进进混战状态。
要害时刻,马麦一声令下,将金帐军的左翼骑兵和两波预备队,全数支援到右翼,全力进攻对位的罗斯左翼兵团,慢慢地将罗斯人挤压到涅普里亚德瓦河边。
眼看蒙古人就要把罗斯左翼击败,迂回到主力的中心兵团身后,打出一场经典的迂回包抄合围了——到那时,蒙古人便是胜券在握了。
但镇静的罗斯伏击兵团坚守到了最后,他们看到蒙古人已全线深进,适逢天公作美,风向也逆转了,便突然从侧方的密林深处杀了出来。
普鲁士一代军神腓特烈大帝,曾总结自己一生的军事体会,浓缩为一句话:
这是战争中一条万古不易的公理:确保你自己的侧翼和后方,设法迂回到敌人的侧翼和后方往。
罗斯人做到了。
因为他们知道,蒙古人打仗素来注重右翼,他们因此把最后的生力军潜伏在己方左翼,他们赌赢了。但是马麦的战术也没有错,在铁桶一般的杀戮战场,他把兵力集中于一侧,全力突破,然后包抄合围,他离胜利只有一步之远——但是此时此刻,他已经没有预备队了,就像滑铁卢之战,连近卫军也打光了的拿破仑,只剩下快速逃离这一个选项了。
战后,罗斯人在一棵白桦树下发现了昏厥的德米特里大公,他的全身铠甲多处凹陷,命悬一线,但有幸活了下来。
罗斯少年赢了“恶龙”。
然而一条新的“恶龙”,也从库里科沃原野上“见龙在田”,几百年后,终于“飞龙在天”了……
05从反抗者到霸凌者,他终于活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样子
库里科沃之战后300多年,沙俄和满清在尼布楚展开边陲谈判。
双方使臣的口头交谈中,中国大皇帝康熙被称为“博格达汗”(神圣可汗之意),而俄国沙皇则被对等的称为“察罕汗”,即蒙语“白人的可汗”之意。
这样的说法其实不无道理,300年来,无论承认与否,俄罗斯国家都是金帐汗国一个亦步亦趋的继续人。就连马克思也认为:
是蒙古奴役的血腥泥潭,而不是诺曼时代的荣光,形成了莫斯科公国的摇篮;而现代的俄国,只不过是莫斯科公国的变形而已。
300年间,俄罗斯人正是沿着当年蒙古人来时的道路,一路向东,一直追到尼布楚、雅克萨,直到与中华帝国分庭抗礼。
追根溯源,1380年的库里科沃之战,是他们第一次主动出击,在正面对决中战胜了蒙古主力,迈开了反噬旧主的第一步。
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冷。
库里科沃战后一年多,权臣马麦身败名裂死于异乡,此后上位的脱脱迷失汗再度兵临莫斯科,用花言巧语骗开城门,一番烧杀掳掠后,莫斯科公国不得不再次让步,陆续对金帐汗国保持臣服和纳贡关系。
但一切都回不往了。
就像一个从小被壮汉霸凌欺压的少年,当他慢慢长大而壮汉日渐老往,他竟然在一次斗殴中打败了对手,那接下来会如何?
尽管强弱之势暂时还未逆转,但人的心气与原来已经大不一样了吧?
战后两个月,莫斯科大公已经能够号令天下,召集了一次全罗斯大公集会。1389年德米特里病逝,遗嘱指定由儿子瓦西里继任大公。这是一百多年来头一次,没有经过金帐大汗认可并进行册封的权力交接,但却得到了罗斯诸公国和东正教都主教的普及支持。
1395年,脱脱迷失汗与“瘸子”帖木儿争夺中亚霸权失败,金帐汗国首都萨莱、商业枢纽阿斯特拉罕等城市,全被帖木儿摧毁焚尽,金帐汗国一度亡国。
此后,汗国虽牵强复国,但权威不再,随后的半个世纪中,分裂成了克里米亚汗国、喀山汗国、阿斯特拉罕汗国、西伯利亚汗国等等一地碎片。
直到1480年,早已停止纳贡的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在“乌格拉河相持”中逼退了金帐汗阿合马,这一事件是罗斯人摆脱“鞑靼桎梏”,莫斯科独立建国的开始。
天道轮回,曾经挑动罗斯各公国内讧互斗的金帐汗国,分裂之后也被伊凡三世分而制之,“利用一个鞑靼往打另一个鞑靼”,直到日后被沙俄一个一个全部吞食。
从反抗者变身为霸凌者,这正是近代沙俄帝国不断发展壮大的历程。
曾经的屠龙少年,终于变身恶龙,活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