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味”滤镜里,妈妈找到了20年前的自己 | 三明治
“新手机不好用啊,还不如以前那个旧的!”半个多月前,我帮妈妈换了一台新手机,随后她便开始向我埋怨,同样的话已经说了不下三次。我答应春节放假回家后帮她看看问题在哪里。这台手机的价格明明高出旧手机的一倍,在我看来系统顺畅,画面清楚,怎么会不好用呢?
从上海回到淮安老家的那天,我连行李箱还没放下,就被妈妈拉住了,她把手机递到我眼前说:“你快帮我看看,这手机拍照拍得太清楚了,不好!”居然会有人嫌弃手机相机画质太好?我接过手机,看见了前置摄像头中的自己,相机自带的轻度美颜磨平了眼角的鱼尾纹,连黑眼圈都被淡化成了烟熏妆,分明把我拍得更好看了,我更加不理解妈妈说的“不好用”在哪里。她看我一脸莫名,一把夺过手机,将镜头对准自己的脸,只两秒就不满地移开了镜头,不满地吐出一句:“看起来像七八十岁似的!”
妈妈今年49岁,按理说才刚到中年,但她的脸却显现出远超同龄人的老态:短发因为频繁烫染变得枯黄,一半掺杂着“不改本色”的霜白;脸色蜡黄,皮肤松懈地就像过度充气后又干瘪下来的气球;额头上有三道很深的抬头纹,小时候我总调侃她属虎,额头上应该写个“王”字,现在只差一竖,就真的让时间这把刀得逞了;眼窝深深凹陷,眼睛因为常年角膜炎显得有些污浊,大部分时间眼角都耷拉着,即使不做表情,鱼尾纹和法令纹也清楚可见;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发腮也越来越严重,原本紧致的脸越来越像“国”字。
老,是她避无可避又最不想面对的一个字,而“显得更老”,无疑是她最大的逆鳞。妈妈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左邻右舍无不赞扬她待人和善、彬彬有礼,唯独有一次,一位多年未见的朋友和她谈天时候突然问了一句:“你今年看起来像是有60岁了吧?”上一秒还在微笑的她,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回家第二天,家里展开大扫除。我在整理抽屉的时候,偶然发现一张妈妈的照片,上面定格了她二十多岁时的样子——乌黑茂密的披肩发,面庞白皙干净,眼神清亮。很多人说对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皮肤白,白到发光,每每听到这样的评判我总会羞涩一笑,挠挠头回复“遗传的”。眼前这张照片上妈妈的脸就白得像羊脂玉。
记忆被按下了倍速播放,我记不清妈妈的脸是如何一步步改变的,只觉陡然间,她只剩下蜡黄的脸,而星星点点的雀斑让蜡黄中又带上一些暗黑,年轻的活力几乎不可见,只有肉眼可见的衰朽。
打扫过程中,邻居家阿姨来串门。阿姨年轻时非常爱美,每次出门总在脸上涂一层厚厚的粉,让皮肤看起来白一些,但一看就知道是用的是劣质产品,粉底丝毫没有遮瑕功效,反而填在她的额头、眼角、人中的沟壑中,让每一道皱纹更加明显。村里人知道她爱美,加上自古以“当面不揭短”为美德,都夸她是大美女,背后却喊她“妖怪”。三十多年来,阿姨始终沉浸在自己与村里人共同编织的美貌之梦中。后来我往了上海工作,在她眼中是“见过世间的人”,或许是村里人的认可已经无法称心她的虚荣心,我便被划进了“美貌恭维圈”。每次回家,她都要穿上新买的衣服,画上精致的妆容,在我面前来个全身展示,强按着我的头夸她好看,否则就甩脸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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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年轻人审美项目”换了个内容。只见邻居阿姨拿着手机,里面是一段她刚刚拍摄完毕的短视频,里边的她浓妆浓抹,头上漂浮着两朵鲜亮的大红玫瑰,右下角是360度旋转的金色大字“新年大吉”。
强烈的视觉冲击让我联想到了网络上的“土味”视频。我预感到不妙,却已逃不开了,邻居阿姨热烈的目光编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将我围住。我唤吸变得困难,意识到自己逃出往的唯一方法就是说出她最期待的赞誉之词:“真好看!”这三个字说出口的那一刻,我感到良心的谴责,但看到邻居阿姨心称心足地离开,那种感觉迅速被冲淡了。
随后,我忍不住跟妈妈吐槽:“这花里胡哨的哪儿好看了,都是什么审美啊!”妈妈却不以为然:“我觉得挺好的!”从她的语气中,我听出了她对邻居阿姨视频风尚的百分之百认可。
大扫除要把家里不用的旧东西处理掉,我想到了妈妈的旧手机。虽然换了新手机,但它一直还放在妈妈的床头柜上,一头连接着充电器。我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充电线,手机屏幕上就展示电量从71%掉到了6%,一下子关机了。我尝试开机,两次都还没进进系统就又关机了。
我问妈妈这手机没法用了为什么不扔掉,她说万一能开机呢,里面还有好多资料。两天后的早晨,我被她一声欣喜若狂的“开机了!”从梦中惊醒,才知道她口中的“资料”,不过是短视频平台草稿箱里的自拍视频。
假,是我对那些视频的第一印象。夸饰的妆化特效,将她的眼睛放大了两倍,还给她“带上”了绿色的美瞳,卧蚕“涂”了金灿灿的眼影,眼睛上方“化”出一条万能的“韩式平眉”,“涂”成烈焰般的红唇散发出一种游离的魅惑。磨皮效果让她的皮肤时而如樱桃般水嫩剔透,时而像墙上新刮的大白。瘦脸效果也将她的国字脸变成了锥子脸。视频中人像的五官,没有任何一个部分像物理身体上的她,而俨然是一张基于她的脸AI再造的“网红”面具。这可能是一种美化,但也让她的脸看起来极度地假,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将屏幕内外的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花哨,是我对那些视频的第二印象。大朵的玫瑰在她的头顶漂浮,满屏的爱心和粉色泡泡,各式各色的祝福大字——“美好生活”、“幸福圆满”不规则地浮动。妈妈把脸怼在中间,要么跟着特效歪头、眨眼、做表情,要么伴着背景乐里的八九十年代老歌哼唱、对口型。
“这都是什么中老年土味审美呀!”这句话我只在心里想,没有说出来。因为看着这些失而复得的视频时的妈妈,脸上出现了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笑脸。这种笑脸与视频里刻意展示的优雅笑脸不同,更像是二十多年前她那张照片里的笑脸。我很多年没有见过这种笑了。记事以来,妈妈这样笑过几次,都是在家里建了新房的时候、我拿到奖状的时候、弟弟考上大学的时候……而此刻眼前的这个笑脸,更像是因为她自己。
我第一次刷到了妈妈的“土味”视频,还是前年的事。那时我正百无聊赖地刷着短视频,偶然在推举栏里看见了她的脸。我打开那个视频,看到她正对着镜头“跟唱”背景乐里的《甜蜜蜜》。当时,那种假、花哨的视频风尚让我感到十分不适,就飞速把它划走了。
但这一次,我决定耐下心来,重新刷一遍她的主页。50个作品,3799个赞,251个粉丝,平均每条视频有60多个点赞,流量数据还不错。刷着刷着,我看到自己出现在其中一条视频里,相关的记忆开始在脑海中回放。
那是2022年的中秋节,妈妈送离家的我往高铁站。我和她一起在路边等公交车,公交站牌在机动车与非机动车道之间,我俩身前是汹涌的车流,身后是更彪悍的电动车群。我家所在的城市道路上总有很多电动车,要是赶上高峰期,车多得能堵住整条马路。而且,大家总把车子飙得飞快,很多人在红灯前也敢横冲直撞,有时出现碰撞,双方就比谁嗓门大,看谁骂得过谁,假如刮碰到行人,经常也是指责对方“不长眼睛”。
我刚把行李箱提上站台,一抬头就看见个手机。是妈妈。她正在调整手机的角度,姿势看起来很娴熟。我又看向手机屏幕,果然在拍视频,视频的左半边是她自己,右半边是我。我的脸虽然被墨镜和口罩遮住了,但口罩上被自动印上了一张大红唇。她一边拍,一边试图让我整个人进进画面。此时避开摄像头已然来不及,我只能将注重力放在身后的电动车流上,提醒她注重安全。她敷衍地点了点头,就像每次她嘱咐我按时食饭时我的敷衍一般。
那段视频只有15秒,但其中的我已经显出不耐烦的样子。说实话,当时我是有很多负面情绪,作为年轻人,我无法接受自己被“土味”滤镜包围,也不理解妈妈为什么如此沉浸其中,连危急也毫不在意。但当我反复看看数次以后,我似乎发现了更多东西。这段视频里包含了妈妈当时未在我面前显露出来的情绪——她不舍得我离开。工作之后,我每年回家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完,在家里的日子加起来不到半个月,微信视频即使随时能连接,再多的言语也不及身边的陪伴。
那个视频收成了93个赞。她在评论区与粉丝分享见到我的喜悦,有人说她和我像姐妹。这里有夸她“年轻”、“美貌”的意思,而对于她来说,这种赞扬,或许只有在网络视频上才能得到。想着想着,我突然感受到自己的残暴,或许该对她、对她的“土味”视频再多一点耐烦。
看她的视频主页时,我的心态开始发生转变。她拍摄过的视频内容,一小部分是在分享生活,更多的则是在单纯地“展示美貌”:视频封面上总是各种各样的花,玫瑰花,桃花,向日葵,梅花,桃花,包围着一张比京剧白脸还白的妆容精致的脸,我点开评论区,又是一堆洋溢着浓烈的“中年风”的表情包,三个合掌,五枝玫瑰,六颗爱心。不同于第一次看到时那种不屑的情绪,这次我可以尝试着从她的角度往感受了。
评论区里出现频次最高的词是“美女”,当然写这种评论的也都是些中年男人。我想起爸爸在两性关系里几乎就是块木头,和妈妈的日常对话里只有生活起居和一日三餐,“美女”这类话,这辈子估量都不会从他嘴里说出来,但是,哪个女人不想被夸“美”呢?尽管这种美隔着深厚虚假的美颜和滤镜,或许现实生活中越难得的东西,对她来说就越宝贵,这也是为什么“土味”视频让她在“假”中尝到了“真的甜”,那种处于青春年华的我无需掩饰,就能轻易得到的甜。
出于浪漫也好,吹捧也罢,那种被“喜欢”、“赞”包围的感觉,可能是她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感受。在最青春的年华里,她本该有更美好轻松的生活,却为了照顾丈夫和孩子的生活、保护并不充裕的小家庭承担了许多。从家中最受宠的女儿,到一力承担起几亩地的播种收割的女主人,后来又常年辗转外地打工,以前大家都夸她“能食苦”,却没人问过她愿不情愿食这些苦。每多食一份苦,皱纹就加深一倍,肤色就暗黄一分,以至于现在的她看起来比同龄人老了二十岁。
那些因为“妈妈”这个身份而被加速的青春年华,20多年后她在美颜滤镜里找了回来。有人夸她“大美女,真好看”,有人说她“越长越年轻”,正因为留言的人基本上都是陌生人,或常年不见的熟人,她乐于在“土味”视频的世界里,成为另一个年轻漂亮的自己,收成迟到多年的赞誉,这些都不是作为女儿的我能够给予的,我又怎么能因为自己的好恶往评判她的审美呢?
“妈,这新手机你觉得哪里不好用啊?”在她的视频主页里溜达了一圈之后,我跑往问妈妈。她正在厨房里忙活,听到这话,赶紧放下手中包了一半的饺子,擦了擦满是面粉的双手,从围裙的前兜里掏出了手机。她说,最近她的朋友们都在拍一种带贴纸的新年照片,拍出来人特殊好看,特殊有精神,她也想拍成那样,但是手机原相机拍得太丑了,每一条皱纹都拍得清清楚楚。
了解了原委之后,我一口气帮她下载了三个美颜相机,她看着美颜后的自己,又一次露出了年轻时照片里的笑脸。
这篇关于妈妈的故事,是一次对自己感受的探索和梳理,写作过程中,过往一些“没来由”的情绪逐渐找到了答案,很感谢渡水崖老师悉心、专业的指挥,这种指挥远不止于写作技艺,还有对自我的深度觉察。对妈妈的“土味”审美从不屑到理解,我不再以年轻人的身份往指责,而是以女儿的角度往追溯原因,拨开美颜滤镜的迷雾,她只是在想念自己失往的青春,能让她感到开心的事情,就是很美好的事情,她作为自己而展露的笑脸,我会尽量让它越来越多。
*本故事来自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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