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因其深邃，反而高悬丨2022年诗选之八
午夜飞行
毛 子
地勤工预备天上的事情
当一切就绪，他们打出启航的手语
在缓缓滑行中，我注视这一幕：
两个穿着反光工装的人，站在
冷冷机道的远处。挥动的手势里
饱含一种辞别和祝福
我突然想到，在脱离地面之前
这就是我在大地上最后见到的人
这样想着，一股酸楚的孤寂和热流涌出
它不指向他们，也不朝向自我
而是盘旋在被称之为人类的范畴
机体昂头、爬升，最终被无边的空白所包裹
一种隔断、孤立和悬而未决
加深着我的恐机症
我闭上眼，将密封的机舱和一千多公里的航程
组装成一架浩大的显微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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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的平台上，我比以往任何时刻
更清楚地看到了人类的原貌，和它
千丝万缕的软组织
在可无限分的人群中，那两个地勤工再次浮现
他们手语里的信赖和果敢，他们消失在
午夜机场的背影，像救生衣
穿在我的旅途
我慢慢松懈、平和，感到有一种东西
在身体里平安地降落
我无法说清它是什么，那来自广袤世界的普及纽带
和命运中的休戚与共
让我建立着一种确信，并否定着
盘踞在我身体里的虚无
选自《人民文学》2022年2期
我们一生都要种一棵树
祝立根
祖父已经往了天上
他种的金桂树，在雨中
挂满了细小的银鱼
父亲种的茶花，在怒放
霜地里，喷发炙热的岩浆
我种过一棵枇杷树
树叶又密又大，像竖起的船桨
像秋风中废弃的空船
我们一生都要种一棵树
在这片土地上
献上美果与鲜花，枇杷、蜜橘
羞怯的桃花
满怀白云的李子……
流水边、炊烟旁、远远的山坡上
处处栽种着我们的悲伤
处处盛开着我们的热看
这是我们这儿的传统、我们的美德
我们的宿命与厄运
我们的惯性
种一棵树，亲眼看一看自己
身上开满的鲜花，闻一闻
自己的芬芳，尝一尝果子的甜与香
……当我们潮水般退往
一棵又一棵树，目送了我们
又有孩子，穿过大雨来到一棵树下
选自《人民文学》2022年2期
关于爱
李 壮
关于爱，我的想象很多
但我的体会很少。这没有什么好惭愧的
就似乎当人类谈起自己，似乎句句斩钉截铁
细想之下却有点可疑，这同样
不必羞惭。最响亮的恰恰是爱身上
那些不能说出的部分
那么就沉默，让我们从旁看的角度
往看看这件事：当爱像纸牌被人世扣着的时候
它是多么的迷人。那种迷人就像一个人信赖
他还有很多很多的日子
等到他老了的时候
爱还是会从他的灵魂里
翻出9或Q来
此刻，那么多陌生的人在街上爱着
那些丢失了雷声的光在穹底
用神异的节奏为他们祝福
此刻，闪电在云层中都看不清它自己
然而它在。它带着世间所有注定倾落的雨
静候着某个谁也猜不到的时刻
选自《人民文学》2022年3期
鳞
包慧怡
我曾独自安家于海丘
日日分开蓝风铃之海
不带手杖，强曳一半影子
登上苹果花飘坠的陡坡，那儿
海平面的花镜嵌进空中
大海因其深邃，反而高悬
白船轻帆，若行于屋顶
都柏林湾向下抛洒莹蓝的矿星
照亮我自认的一生一世
闪避着世界，打坐于火山畔
斜握瓦片，学习一种驱逐视力的鸟占
如今我以云朵的罅缝为棺
夜夜还魂于蜃楼、海市与村岙
那些能以肉眼见我的渔人
向斜上方抛出纷茫的细鳞
薄似针叶，凉如祷词，一片银玻璃雨幕
割伤我反复伸出、无须收回的手腕
选自《人民文学》2022年5期
阵雨速写
童作焉
这场雨来得潦草，街道被紊乱地切割着。
天色很快阴沉下来，广告牌和红绿灯变得黯淡。
雨声混着汽车喊笛声，继续酿造着焦灼。
一群人像羊一样，湿淋淋地拥进车站。
我记得一辆卡车驶过，车身上
刷满了红色的油漆。一些建筑工人
穿着蓝色的工装，在车上大声地喊喊着。
雨越下越大，我看不清他们。
沥青的地面上雨雾跳动，像快速敲击的鼓面。
几只橙色的橘子滚落在路边，旁边雨水流过，
带来紫色的糖纸、金黄的落叶。人群吵闹着，
各种方言汇聚，打电话的声音此起彼伏。
雨很快过往，炙热的阳光迅速倾泻下来。
发条转动着，人群和车流按照程序机械地运作着。
短暂的潦草记忆很快被删除，只剩我捡起橘子
来到这里，成为一个阵雨一样的不速之客。
选自《人民文学》2022年5期
喀喇昆仑
刘立云
喀喇昆仑，我把你读作风的雕刀
我知道你是用高处的冷冷
用如同溺水般稀薄的空气，用四季豪情万丈的飘雪
用鸟兽的指爪从不染指的雪的萧条
和它的六个凌厉的花瓣
同时用离天最近的距离、逼近死亡最快的速度
这些大自然的元素冶炼和铸造的合金
因此你的白天阳光暴烈，夜晚
让万物抱成一团
那时，你想把它们雕成什么就是什么
这就是我们看见的雪山、大坂、莽原
我们在加勒万河两岸看见的岩石
带着从悬崖崩裂的无数个
尖锐的锋面，显现出莽莽苍苍的一片铁的颜色
仿佛在同一个日子被火烤过，再放在
铁砧上千百遍地锻打过
还有偶然长出来的树木、青草和苔藓
偶然在峭壁上跳来跳往的岩羊
唯有鹰反复出现，它们打开阔大的翅膀
在天空翱翔，与我们频频交换目光
当它们逆风展翅，羽毛在天空
擦出一簇簇火花
那是由喀喇昆仑雕刻的意志，带电飞行
不仅仅这些！喀喇昆仑也雕刻我们的灵魂
只要给它时间，它锋利精准的刀法
刮骨疗毒，能愉快淋漓地雕往我们身上臃肿的
钙化的，和腐烂变质的部分
比如惧怕、怯懦、懊悔，比如好高骛远
鼠目寸光和心猿意马
当我们千锤百炼化为喀喇昆仑山上的一棵草
一块岩石，一块栽在哪里就在哪里
生根发芽的
碑，喀喇昆仑会自豪地说——
我是碑，你也是碑，现在我们互为镜子
选自《人民文学》2022年8期
签 收
王二冬
午后的马驹桥，物流车暂时清静下来
新工业时代的烟尘、雨水和风霜
落在女主人的餐桌上，印出快件的外形
门口的鞋柜靠墙，黄小胖盘卧着
像一大朵棉花，做着与世无争的梦
电梯门打开的一刻，它瞬时两目圆睁
起身，变成一头迅捷的斗牛
熟悉的快递工装
点燃它眼中的火与光，纵身一跃
还未等女主人伸手，黄小胖已探出右前爪
在收件人签名处，盖上无可替代的印章
快件上的尘土，有了花的外形，灵动起来
当黄小胖回到屋内，一道光消失于楼道
我仿佛看到，在这些快件运输、配送途中
曾有漫天的雪花、星光落在快递员肩头
它们陪伴或抚慰着每一颗奔走的灵魂
替今夜晚回的人签收
选自《人民文学》2022年9期
哈浅22石油井
马 行
想调离的，就让他调离吧
应该留下的，自会把哈浅22石油井当作永远的家
这么多年，井中褐黑的石油流淌
井口四面，东西南北方圆八九十里
全是彩色的石头
金丝玉、玛瑙、彩泥石
就像诸多生命场中的我们
都是内含孤寂与梦想的彩色小石头
有名无名的孤寂小石头
你看哈浅22石油井的那位女工
她真是幸福，她无论坐着站着，还是一个人独自走着
所有彩石
都在为她闪闪发光
选自《人民文学》2022年9期
编校：寇硕恒、曾子芙；审核：彭敏；核发：李少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