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与灰烬─加害者的日常
约四年时间,大一写作必修课上我必教〈草莓与灰烬〉。房慧真这篇写“(纳粹残杀及)其后”的散文,不只是让我们看到当代最有才华的散文作者的写作技术,也看到她如何开展历史与人性的视野,甚至让我们悚然自省,是否你我也在懵懂中洗往他人如洗往灰,心安理得吞食甜艳草莓。我把〈草莓与灰烬〉当作情感教诲,也当作伦理教诲——什么是恶?什么是庸常中的恶?肮脏与洁净、人与非人,界线在哪里?
——杨佳娴
草莓与灰烬房慧真
雷纳·霍斯首度来到奥兹维辛 (Auschwitz),在他四十八岁的那年,离过婚,有酗酒倾向,与家族决裂。四十八岁,比祖父在世多一年,祖父在四十七岁那年,在波兰经审判后,在奥兹维辛上了绞刑台。雷纳还有祖母、父亲、一个大伯、三个姑姑,他们都曾生活在奥兹维辛,最小的姑姑还在此出生,一家人在一九四五年离开后,都再也没有再踏足故居。雷纳的祖父鲁道夫·霍斯 (Rudolf Hoess),是奥兹维辛拥有最高权力的指挥官,以高效率著称,平均一天“处理”七千人,深受盖世太保长官希姆莱 (Heinrich Himmler)的赏识。
雷纳在十二岁之前,全然不知家族历史,不晓得自己的姓氏有何特殊意义,他在寄宿学校就读,食堂的厨师正是集中营幸存者,厨师欺辱他的同时,他捡起课本读二战史。霍斯家族相对其他几个纳粹魔头的后代,讳莫如深得多,在雷纳于二〇〇九年现身前,他们早已消失在公共视野之外。神隐得如此彻底,或许因为霍斯家族特殊团结,绝口不对外人以及“后代”提起奥兹维辛,一个全然禁忌的名词。
家族的亲昵其来有自,在妻儿眼中,鲁道夫是个爱家的好人,因为舍不得与家人分开,携家带眷来到波兰,安家落户的地点,距离奥兹维辛二号灭绝营比克瑙 (Birkenau)不远。鲁道夫上任后不久,两个浩大的焚尸炉随即启用,日以继夜“赶工”。烟囱距离霍斯家的别墅不远,鲁道夫处理完“公事”,立刻就能步行回家,迫不及待要抱抱五个孩子。
指挥官的奢华别墅中,也调派来蓝白条纹衣的囚犯以供使唤,日后这些幸存者回忆时,常提起鲁道夫非常喜欢和孩子一起玩耍。前一秒踏进家门前,他还在指挥在毒气室里使用含有氰化剂的杀虫剂 Zyklon B,好大量且快速地杀死没有劳动能力的孩童。曾关押在此的法国政治家西蒙娜·韦伊 (Simone Veil)当时只有十六岁,她谎称已经十八岁,才逃过一劫。十六岁,仅仅比鲁道夫的大儿子克劳斯大一岁而已,克劳斯喜欢拿弹弓射向囚犯,尽管还不到从军年纪,但他非常宝爱希姆莱叔叔送给他的党卫军制服,上头有SS两个闪电符号。克劳斯后来移民澳洲,因酒精中毒而早逝。
雷纳在祖母家找到一个箱子,里头的相片笔录了霍斯一家在奥兹维辛的家居生活。广大的庭院里,有祖母的玫瑰花园,以及让小孩戏水的游泳池,当然,花匠以及游泳池的挖凿工人,都是集中营的囚犯。雷纳的父亲汉斯当时正是四、五岁好动的年纪,有张照片是他坐在一台几可拟真的玩具飞机里,当然,造飞机的还是囚犯们,机尾上还特殊装饰纳粹的卐字标帜。
展开全文
Hans-Jurgen Hoess poses with a model airplane built by Auschwitz prisoners.
庭院里拍摄的照片,背后都有一堵墙。墙外的“那个世界”,偶然会来几个条纹人,来砌墙展瓦挖池塘,来帮忙母亲照顾娇弱的玫瑰花。孩子们假如注重一点,会发觉他们眼眶凹陷,瘦得根根肋骨凸显。霍斯家的孩子顶多觉得他们怪异,孩子们会穿着条纹睡衣模拟囚犯,像个普通的小游戏,从来无从怀疑起,慈爱父亲背后的那团黑暗。
奥兹维辛并不全然是个灭绝营,犹太人下火车后,可能到二号营比克瑙,进毒气室,从下车到烧成一把灰烬,不过三十分钟;也可能到隶属于法本化学公司的三号营,在此挖煤、拌水泥、生产橡胶,有时到指挥官家里给王子公主们当马骑,钦点进劳动营的并非得到豁免,只是死亡来得比较迟钝。
在纳粹体系里,越高阶者越不用(实质上)弄脏双手。毒气室里的运尸人,由“工作队” (Sonderkommando)执行,清一色是犹太人。被挑选为工作队的犹太人,一下火车就先被隔离,不许和集中营里的其他“老鸟”接触,仅被告知要从事移运工作。第一天上工就直面地狱,在没有任何心理预备下,移运塞满毒气室七孔流血、屎尿横流,层层累叠的尸体,党卫军在旁不怀好意贼笑地说:“徒手移运,不可耽搁。”徒手接触那只存在地狱的禁忌之物,命运的“共同体”,曾经有思想有感情的人,瞬间转换为极欲摆脱的“秽物”,是纳粹娴熟的心理学操作手法。第一时间每个人都忘了正在移运的也是一个人、一位犹太人,他只觉得恶心、晕眩、想吐,不想让那脏污沾上手。
过不了这一关的即刻发疯,投身向纳粹的枪杆,过得了这一关的,下次就懂得用农家铲干草的大铁叉,把那绞缠如水草的物件一条一条扒开,粗暴地拔除金牙和耳环,接着送往焚烧。来到下午茶的时间,还能坐在尸体旁边,好整以暇地食一块东边匈牙利来的乳酪,或者西边比利时来的甜饼。移尸体属重劳力工作,党卫军答应他们在有限的生命中(每个工作队的第一份工作,就是送“前任”上路)食饱穿热,搜刮列车运来犹太人口袋里的各式食食。普利摩·李维 (Primo Levi)提到,这是羞辱犹太人的终极方式:“对于任何命运和羞辱都逆来顺受,哪怕是灭绝他们自己。”
和肮脏活离得最远,身处“最终解决方案”决策顶端的希姆莱,外型全然不是亚利安人高挑健壮的理想样貌。他长年有肠胃毛病,个子不高,戴小圆眼镜,为了看起来较有男子气势而蓄胡。他曾在一次检阅树林里大规模射杀后,因为场面过于血腥而昏厥过往。脆弱的不只是长官,执行枪决的士兵,多有严重的心理问题,需酗酒度日。为顾及执行者身心健康,残杀朝“现代化”发展,进阶到把人关进卡车密闭后车厢,接上排气管,让司机开着车到人烟稀少之处绕一圈,垂死的尖喊声被树林隐蔽,仍声声钻进司机耳蜗,折磨神经。
现代化的最后一步是毒气室,希姆莱到奥兹维辛参看爱将精心“设计”的成果,那时有一辆从荷兰运来的列车,他仔细看看了全部灭绝的过程,这一次他不反胃呕吐了,灭绝速度上紧发条,四个月共有两百万人死亡。
希姆莱需要时常出差“视察”集中营,不能把家人带在身边,他的妻子和独生女,住在慕尼黑达豪集中营四周的一处湖畔庄园。希姆莱在加进纳粹之前是持有证照的农艺师,曾经营养鸡场,他的梦想是回到乡村过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在这个偏僻的庄园里,除了有私家码头,还种植蔬果、饲养家禽家畜,过剩的水果由妻子玛佳熬制成果酱。
需要摘买时玛佳就会到达豪集中营,里头有粮食研究中心、水产养殖场,足够显现希姆莱的兴致所在。玛佳在这里买做菜用的香料,她不会知道的是,集中营的囚犯必须把沼泽的水抽光,好建造种植香草的温室、现代化的风干房、磨坊,成千上万的囚犯在此劳累至死。战争时空袭频繁,希姆莱让达豪的囚犯来到湖畔庄园建造碉堡,囚犯从事重劳力工作,只有回到营区时,才能食到稀薄的菜汤。玛佳时常埋怨工人效率不佳,一杯茶都不让他们饮。
Heinrich Himmler collects wild flowers with his daughter Gudrun and his wife Margarete. (1941)
残杀、空袭、灭绝……,鲜少影响到这田园间的牧歌。虽然少了丈夫的陪伴,但在食品短缺的战争时期,玛佳经常收到希姆莱寄来的大小包裹:元首(希特勒)给的咖啡豆、红酒、鹅肝酱、干邑浸蚕豆、女儿爱食的螃蟹、食不完的巧克力、水果塔、小杏仁饼、蜂蜜糕点……。也有精神食粮,希姆莱常寄书报杂志回来,他不是不读书的人,正如许多纳粹是古典音乐爱好者,当然,他早已读过《我的奋斗》。
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关押在奥兹维辛的化学家普利摩·李维,饥饿像头兽,从空洞的胃底,扑向他的喉头。他只能在实验室里吞食甜油,吞食氧化许多石蜡而来的脂肪酸,他用电热版烤药用棉花,催眠自己这是烙饼,有焦糖味道。李维说:“那种饥饿和普通人错过一餐会有下一餐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种深进骨髓的欲求,全面掌握我们的行动。食,找食的,是第一要事,远在其后的,才是生存的其他事,更后更远的,才是对家庭的回忆和对死亡的惧怕。”
在各种节日里,希姆莱也没少寄过礼物,一九四四年十二月,战事尾声,拘捕而来的犹太人差不多杀光了,先不论犹太人的处境,德国一般平民也苦于空袭与物资短缺,希姆莱寄回家的圣诞礼物有:斑羚毛皮、貂皮大衣、金手镯、银托盘、琥珀戒指、蓝色手提包等。物品的主人,大多进了毒气室。玛佳披挂穿戴一身的,是遗物,而非礼物。
出差时,希姆莱也不忘随手捎回礼物,一九四二年恶名昭彰的万湖会议后,他到荷兰和当地政权协作驱逐犹太人。火车载送安妮‧法兰克们到奥兹维辛,希姆莱则是搭乘飞机回到慕尼黑,带了一百五十朵郁金香回家,给妻子惊喜。下一次到芬兰出差时,他带回来给女儿的是北欧风的洋娃娃,当然,遣送北欧犹太人也双轨进行中。
慈爱与罪衍,有如电影《教父》的经典一幕,正式接班的年轻教父,在教堂为新生儿受洗的同时,频频跳接的是赶尽杀绝的画面。希姆莱一家战争时期的蒙太奇表现手法如下:
一九四一年六月,希姆莱短暂回家和女儿相聚,陪她划船、骑马,还写给她一张卡片:“生活里要永远正直、成熟、善良。”不到一个礼拜之后,他到东欧出差,在犹太人占半数人口的 Bialystock,纳粹士兵将两千多名犹太人关进教堂,锁上铁链,放火将他们活活烧死。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灭绝的“收官”阶段,升任内政部长的希姆莱指示,连劳动营的奴工犹太人也不能放过,是谓“丰收节大残杀”。在同时,女儿的日记里提到,爸爸妈妈又在四周买了一大片花园,囚犯们先来整理,湖边的庄园也翻修一番,走廊更加明亮,房间更加宽敞。“也许我们在萨尔兹堡会有一栋房子,是的,一旦和平降临。”
一九二八年希姆莱与玛佳结婚时,他给妻子的誓词是:“在我们的家,我们的城堡,我们将远离所有的肮脏。”
当雷纳,霍斯家的第三代终于来到奥兹维辛,参看不对外开放的故居。他想起祖母曾说,以前在院子里摘草莓,一定要洗得很干净。祖母没多说,现在他知道了,甜美的草莓上头,恒常附着一层烟灰。
草莓上的灰烬,从天而降,从焚化炉的烟囱吐出,从毒气室的尸体到焚化炉,从脱光衣服到毒气室,从下火车到脱光衣服,从八天七夜无法动弹滴水未进干渴至极到被赶上火车,从犹太隔离区到上火车,从好心邻居书柜后头暗门的躲匿到隔离区……依照能量守恒定律,从烟灰到血肉骨架心跳唤吸,最后回到,一个完全的人。
选自《草莓与灰烬》,麦田出版,2022.1
|房慧真,七〇年代生于台北,长于城南,台大中文系博士班肄业,重度书痴与影痴。曾任职于《壹周刊》、《报导者》,获调查报导新闻奖若干。著有散文集《单向街》、《小尘埃》、《河流》;人物访谈《像我这样的一个记者》;报导文学《烟囱之岛:我们与石化共存的两万个日子》(合著)。数次进选年度散文选,以〈草莓与灰烬─加害者的日常〉获2016年度散文奖。
题图: 奥兹维辛集中营,绿荫中的保护亭
排版:阿飞
转载请联系后台并注明个人信息
普里莫·莱维丨当需要的时候,我们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的国家
他们仿佛生活在一个全然没有活人的世界里
你在广岛什么也不曾看见,一无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