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海娟:哭抽泣的蝲蛄河(散文)
蝲蛄河由北向南穿城而过,住在小城的人称之为母亲河。
河两岸修了高高的堤坝。最上一层为宽敞的大道,平时为步行街,要害时刻可以做机动车道。道边分段种了垂柳,杏树、海棠。最好看的是那段杏花大道,烟雨四月,杏花开得满眼迷离,恍惚中,挈着长辫子打着油纸伞的姑娘就会悄无声息打身边飘过,让人在欢声笑语时瞬间颤栗,似乎灵魂突然出了窍。
在某一个道口,踩十四级石阶向下便进进两米宽的人行道,人行道和机动车道之间的斜坡是第二道堤坝,可以抗拒百年不遇的滔天洪水。
河东靠北这一边,坝上种满花草,有姹紫嫣红的太阳花,有羞羞答答的三色堇,还有娇滴滴的矮棵大丽花……一些喊不出名字的树穿插其间,夏天,园林工人总是把它们修剪成好笑的蘑菇头。
河西以及河东向南靠近广场那一侧的堤坝被建成文化墙,城市宣扬语和石雕壁画错落安置在不同的位置。石雕不精致,内容也有些肤浅,风剥雨蚀后被灰漉漉的石墙吞噬。沿人行道散步的人,走着走着,突然想到那里还有一幅石雕的画,便驻足仔细研究,然后气鼓鼓地离开,埋怨当初的建筑者把城市文化做得太过潦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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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行道靠近堤坝那一侧是风景。春天,因为阳光充足,坝上的小草总是最先发芽。猫耳朵、薤白,苦菜、蒲公英、茵陈……那些散步的老妇兜里揣着方便袋,手里捏一把小刀,一边散步一边挖野菜,沿河堤走一圈,既磨练的身体,餐桌上也多了些春天的馈赠。
夏秋季节,阳光明媚,阳气最盛。堤坝成了花海,特别是桥北这一段,因为不是城市的中心,种的花没有被浇灌矮壮素,步步高、锦葵、黑心菊、凤凰草,还有一种不知名的黄花,都长得齐腰深,像往日肥壮的农村妇女一样,开得泼辣天真,城市中心的女人们经常云集起来拍小视频,摆造型做姿态,欢闹声响彻云霄。
人行道高高耸起,离河面足有两米高,靠近河水这边镶了石栏杆,算是蝲蛄河的人工河床。这几年,仅小城这一段,就修筑了四五个拦河坝。蝲蛄河水像极了旧日里的梯田,回顺于小城的人们,乖乖地、阶梯式流淌。
通常,小城南端,城外的堤坝水闸关闭,蝲蛄河水被圈养起来。一江绿水,河岸边有个综合农贸市场,河里摇摇曳曳也有个综合农贸市场。河岸边老柳树正用尽全身的力气预备发芽,河里的老柳树也水意淋漓,枝杈间不时吐出一个涟漪。天上有几朵云彩,河里也有几朵云彩。天上没有小鱼,河里的小鱼,坐在云朵上悠闲安闲地小憩。天上有小鸟在飞,河里有小鸟在游……蝲蛄河不时露出水里的峥嵘世界,那是我们永远不能走进的梦幻。走在大桥上,只见河水丰盈充足,显现暗绿色,一些闲汉带着最先进的工具坐在河边垂钓,负暄击壤,其乐融融。
城外,一路向北,蝲蛄河的上游是这座小城的水源地。我们曾经在路边眺看过。顺着山势,蝲蛄河流成一个大小湾,那里碧波荡漾,水秀山清。那里的水,被各种设备加工之后,源源不断输送到小城的每一家每一户,直至输送到我们体内。
早春,我走在河边宽敞的大马路上。之后,下台阶,走在两米宽的人行道上。等到冰雪化尽,我会连下两个台阶,走在河边的石板路上。
说是石板路,其实是人造石条。大小相等,整洁方正的石条沿着原始河床等距离展展开来,顺着水流方向展得弯弯曲曲,展成一条可以进画的景看路。
这是一条少有行人的路。蝲蛄河圈水的时候,这条路大都被沉没,覆盖青苔和水草,有的地方会长出大片苍绿的水葱。冬天,蝲蛄河开闸放水,瘦骨嶙峋的河道暴露无遗,河水像是被追打的逃兵,东一条西一条,都是涓涓细流。一上冻,有的地方就断了流。
整个冬天,被放走的河水远走他乡,剩下的不成规模的河水一直在沉睡,在冬眠。覆盖冰雪的河道上弯弯曲曲到处都是抄近道的人踩出来的纵横交错的小路。水多一点的坝上,有人扫往积雪,露出冰面,搭台子放冰车,滑雪圈,引来无数的孩子玩耍笑闹。
野猫聚集在河边一处被放弃的土炕楼四周,我经常遇见它们往河边饮沿流水,或是站在马路牙子上舔毛晒太阳。放冰车滑雪圈的孩子们一见到猫咪就喜欢得不得了,一定要把自己的食食留给小野猫们,马路牙子上布满了锅巴薯条香肠还有糖果,遛狗的爱心人士则大气地撒下许多狗粮。
不知是哪一辈留下的规矩,过年要烧纸,正月十五要烧纸,清明、中元、冷衣节……我们竟然有那么多需要烧纸的节日。烧纸本应往自家的坟茔,可是,小城的人,都到蝲蛄河畔烧纸。
每过一个节日,蝲蛄河两岸就变成坟场。放眼看往,除了枯黄的杂草,便是一滩又一滩烧纸的痕迹,有时候还会看到黄的白的塑料菊花。一圈一圈的烧纸堆像累累的坟丘,蝲蛄河岸成了小城人祖先或是死往亲人的灵魂的公墓。
春天,风一吹,纸灰漫天起舞。
我走在这原本应该诗情画意的石板路上,一圈又一圈的烧纸痕迹上堆叠着或多或少的纸灰,还有随意丢下的点了红点的馒头、冻伤因而变色的苹果。有脏兮兮的碗,红色的筷子。有一处竟然放了十块烧焦的蛋糕。
阴风唳唳,河水凄凄,我努力躲避,尽量不踩到纸灰上,不踩那些圆圆的烧纸圈,为此不停地转身跳跃。石阶四周长满了后老婆针,这是一种齐肩高的阴险的植物,春夏时有好看的外表,结针形的果子,果子尖端长有倒钩。秋后,每每遇见,便不客气粘在衣服上,即使摘掉,那倒刺也会留在衣物上,一不小心,就会扎进皮肉,成为难拔的刺。
一百多块石阶之后是个半圆形的平台,那里的烧纸堆一个套着一个,我无处下脚,心生惧怕,便默念佛号,自以为头上罩了金光,又想到自己不是佛门弟子,只怕佛号也不灵验,于是默念:“对不起,借个路”,这是我奶奶告诉我的,说是对鬼要有礼貌。我正走得一点都不坦然,河边突然传来一声啼喊,嘀泠泠,声音抖动,像铃铛从惊恐的手中猝然落地。那声音应该是鸟喊,可我从没听过,心跳如鼓。回头往觅觅,很期看能看到一只鸟儿从草丛中飞出来。可是等了半天,却再无声息。
我走在石板路上,走在我们的母亲河身旁。河水瘦到疲沓,像老人裸露的筋脉,皮肤枯槁,青筋暴露。夏日里蓄水的时候,说起母亲河,我们想到的是丰饶的乳汁,是丰盈的妇人;开了闸,这条河就成了风烛残年的老母亲,满头白发,满脸皱纹,满身都是伤疤、满目都是疮痍……她蹒跚着,趔趄爬过一道道拦河坝,像期颐老人蹀躞着食力地迈过一道道门槛。
天仓野阔,春天还远在关外。河岸上,还有没化尽的冰雪脏兮兮躲在乱草丛里,躲在阴暗的角落,河中心,也还有大的冰块伪装成小洲阻碍河水恣意奔流。水流之间裸露的河床从河水中跳出来,像电视剧里破衣烂衫的老祖父。
突然来了一股小旋风,在不远的另外一个平台上。旋风圈起纸灰盘旋着向天上飞,却犹豫着并不离往。记得小时候奶奶说过,旋风是死往的鬼魂驾驭的,见了,要对它吐唾沫,还要念童谣:“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腿。”
我在心中默念了奶奶教给我的童谣,那旋风犹豫一下,也就消散了。
莫非,这蝲蛄河就是忘川吗?我走在石板路上,是不是走在另一个世界的人群中?
我看不到他们,他们可否看得见我?
当我们作为胎儿在母亲的子宫蠕蠕而动时,我们的灵魂是不是也像鬼火,整日里在蝲蛄河畔恣意飘荡?
石板路一直向南,连接到大桥下的廊桥上。
蝲蛄河大桥是这座小城的交通枢纽,桥上行人如织,车水马龙,我不想走桥上的斑马线,经常穿过廊桥走到马路的另一侧。
最阴森的当属大桥下这一段路。大桥由八个石拱组成,两侧各有八对足有老石磨那样粗的桥柱。乱七八糟的电缆胡乱固定在桥面之下,我总疑心那些线会带着高压一路火花砸下来,要了我的小命。头上是让人压抑的粗粝的水泥和石块构成的桥拱,两米宽的廊桥横跨绿莹莹的水面,阴气真往裤管里钻。
一年四季,只要开闸放水,露出沙滩,就有人在桥下烧纸,纸灰中滚落点着红点的雪白的馒头。我不知道夜深人静时,是否有鬼魂坐在桥栏杆上享用;我走在大桥下时,是否有行色匆匆的鬼魂正在泅渡这忘川之水,踏上新的轮回。
拐弯,走向背离蝲蛄河的方向,那里有我工作的单位,有竞争,有阴谋阳谋,有故事有过往……那里,是纷纭复杂的人世间。
我似乎从另一个世界走回来,春天还在酝酿,还没有大兵压境,周遭的树还枯着,蝲蛄河还衰颓着。用不了多久,新的轮回就会开始,树会发芽,草会开花,蝲蛄河水会蓄满河床,石板路会躲身水里,所有的纸灰、红筷子、点了红点的馒头,连同阴鸷的旋风都会离往,再也不见。
而那些发芽的树,开花的草,在漫长的冬天,是死过一次的。今春,再来时,她们还会记得往年的仇恨,往年那些爱到死往活来的日子吗?
饮了忘川的水,格式化一次,重新开始,多好!
同样的故事,一世又一世,反复演练而不会厌倦,多好!
蝲蛄河,是这座小城的风水,也是生活在小城里的人的体液,是前生,也是今世。
蝲蛄河穿城而过,穿过阴阳,穿过时光,义无反顾地向前流淌。瑟缩着裹紧大衣,加进到行色匆匆的人群,把蝲蛄河留在身后,留在心里,留在过往和未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