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峰:母亲
在我幼年的印象里,母亲是一个古板而严厉的中年妇女。她很少说话,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绝无废言。她也没有时间说废言。天天天不亮,她都要和父亲一样到生产队干活,有时中午回来,有时中午不回来。中午不回来的时候,奶奶就把预备好的饭食交给队里送饭的一块捎往。这时候往往是农忙季节,地里的活很累,母亲每次回家都累得一言不发。她的脸就像一尊凝聚的雕塑,看不出表情,却自有一种威严。
食过晚饭,她还要就着昏暗的油灯缝缝补补。尽管穷,她还在极力保护着家人最后的尊严。是的,我们的衣服和鞋袜都是缝补过的,但都不露体,不露脚,而且干干净净。
奶奶是个乐善好施的人,家里虽然没有多少东西施舍别人,但她可以用语言用行动往安抚那些日子过得更清苦的邻舍。对此母亲不闻不问,但心里还是很有看法的。她认为奶奶首先应该照应好我和弟弟,也不能耽误做一日三餐。然而,一心不能二用,奶奶总是在家事和外事之间抉择后者,这样就让她和母亲的关系比较紧张,尽管没有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但冷战是经常发生的。
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奶奶就委屈地小声哭唱——又哭又唱,大门一响她的哭唱便戛然而止。凭直觉我意识到,奶奶有点恐惧母亲,但这种心态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更不能在母亲面前表现出来。母亲听没听到过奶奶哭唱我不知道,至少没有公开戳破,她和奶奶都在为自己和对方留有余地。
无论冷战继续多久,天天早上,母亲都要一如既往地过来给奶奶端尿盆。这是多少年传下来的规矩,就是有一千个一万个不甜心,母亲也没有胆量违反。因为我一直跟着奶奶休息,所以每次母亲过来端尿盆时,只要我醒着,就会有意无意审视她。她的脸瘦而且长,面色黑红,表情严厉,不苟言笑。她来端尿盆显然是例行公事,但也是晚辈对长辈孝顺的一个重要体现,对此奶奶表现得心安理得,甚至不会虚假地说声谢谢。这是母亲份内的事,奶奶当然不会感恩。其实母亲当真不过来端尿盆奶奶也没有方法,但她知道我母亲还没有如此放肆,她这个婆婆还不是没有一点权威。就这样,直到奶奶八十八岁寿终正寝,母亲端尿盆的任务才宣告结束。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时代开始了。
奶奶往世不久,那个被称为吹响改革开放号角的重要会议召开了,尽管她活着也永远不知道这个会议和她有什么关联,但从此她可以食顿好饭了,她热爱的传统戏剧也会陆续在戏台上看到——假如她再坚持几年,不出家门就能从收音机里听到、从电视机里看到她喜欢的节目。然而由于她的遽然陨落,这一切注定都与她无缘了。是的,现在想想我就很为她老人家惋惜,她那么喜欢听戏——听各种戏,并且到了八十多岁还能复述戏中的情节、吟唱戏中的唱段,而在她整个后半生,她喜欢的这些东西居然销声匿迹,荡然无存。其实,后半生她不明白的东西很多,最让她不明白的,是全家人都那么辛劳,邻居百舍都那么辛劳,全村人都那么辛劳,但日子过得毫无起色,甚至连食顿饱饭都成为奢看。她是一个普通的乡村女人,她所看到的就是她所理解的,再往深处往考虑,就有点无能为力了。当然,奶奶是一个知足常乐的人,能在如此艰难的世道活到八十八岁,足以阐明她的达看和随性。静静地躺了七天七夜,水米不进,奶奶就这样睡过往了。她是无疾而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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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认知和奶奶差不多,也就是说,她并不比身边的任何一个乡村妇女更高瞻远瞩。那个重要的会议母亲经历了,但她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她,告诉她她也不明白怎么回事。摆在她面前的事实是,地分了,虽然不是自己的,但自己当家。不再挨饿了。不再穿补丁摞补丁的衣裳了。虽然日子仍然很艰难,虽然手里仍然没有余钱。光指看种地,能填饱肚子已经不错了。要花钱,就得卖点粮食,或者卖几个鸡蛋;假如没有意外,年底还要卖一头猪。这些就是一家人全年的花销。
那时我和弟弟都长成了半大孩子,我上高中,弟弟上初中。上学就需要钱,还要带饭。好在那时候学费不是太高,也没有任何补习班,家里紧紧手,还是能应酬的。饭是母亲起早贪黑摊的煎饼,萝卜咸菜也是母亲亲自腌的,用油一炒,拿玻璃瓶子装上,营养也有了。就这样,我和弟弟先后读完了高中。
我想母亲和所有的母亲一样,是期盼着孩子们能考上大学或者中专的,那样不但从根本上改变了孩子们的命运,在村子里,自己也敢于抬起头来走路。但孩子们没有如愿以偿,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她知道孩子们已经尽量了,再计较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侵害孩子们的心。她很平淡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悄无声息地陪孩子们度过了他们的青春期。此刻的母亲,已经是一个和气可亲的老太太了。
其实从分地以后母亲就变得和过往不一样了,尽管她仍然很少说笑,但脸上的冰块已经慢慢熔化,看上往就和善了许多。是的,她那张表情凝聚的脸就是我们家的温度表,多少年来一直处在零度以下,现在有了春天的气息了,整个家便让人觉得温热起来,热烈起来。
父亲是文革前被单位下放的,一直对干农活有抵触情绪,但又不能不干,不得不干,所以下了工除了抽烟饮茶,什么也懒得做。母亲理解他的苦衷,不到万不得已,家务事很少让他操心。一家几口人要食饭,而生产队分的那点口粮远远不够,大人还好说,两个孩子正是长个的时候,耽误了可是一辈子的事。几乎每年的初春,母亲都要伙同邻居或单独到野外偷柳芽和槐叶,这两种树叶和玉米糁子掺一块煮熟了比较好食,可以弥补粮食的不足。因为野外所有的树木都是集体的,要想不挨饿你只能趁夜深人静往偷,挠不住是你运气好,挠住了自认倒霉。往往我都睡了一大觉了,才闻声母亲从外面回来,肩膀上扛着个大麻袋。有时她倒出来的不是柳芽和槐叶,而是杨叶。这种叶子要用开水汆几遍,口感仍很差,就是放再多的玉米糁子也不好食,母亲也不让奶奶和我们兄弟两个食,父亲也很少食,只有她一个人食得津津有味。就是在这样的压力下,母亲的心绪可想而知,而她又不便把这种心绪显露出来,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尊面无表情的雕塑,远远地,就让人感觉到一丝冷气。
有了地,不愁食饮了,母亲的心自然放宽了。她不怕食苦。过往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不在食苦?但那些苦食得都没有回报,而且像牲口一样任人驱使,没有自由,更没有尊严。现在自由了,只要肯食苦,就不会饿肚子,甚至有了余粮,有了喘口气的机会。尽管是小脚,但母亲干活从来不惜力气,在生产队时就没服过输,干自己的活她感觉更带劲,也兴奋。这时我和弟弟先后高中毕业,都算是整劳力了,但脏活累活母亲总是夺着干,也从不计较我和弟弟干多少活。不久,弟弟当兵往了安徽歙县,我也到临近的小镇往创业,母亲对此没有表达过支持或者反对,一个人带着已经患病的父亲在地里、家里忙活,直到双喜临门——两个儿媳先后进家,她才有了休息的机会。
我想母亲之所以对我和弟弟的抉择不闻不问,一方面是她确实帮不上什么忙,自觉无话可说,再者她觉得两个儿子走得都是正经路,也用不着她往过问。现在,两个标致而聪慧的儿媳几乎没用她操心便如期而至,从天而降,这更让她喜出看外。是的,好日子说来就来了。
在我和弟弟先后结婚之后,母亲的性格变得开朗起来、随和起来,其天性也逐渐显露出来。在我的印象里,母亲是很少说笑的,但这时她偶然也提提年轻时候的喜好。原来她和奶奶一样喜欢传统戏剧。两个儿媳进门后,她就不再下地劳动了,看孙子孙女成了她的专业。尽管有了“专业”,每逢村里或集上有唱戏的,两个儿媳都会不约而同地把孩子接回往,让她往称心一下自己的“爱好”。其实很多戏剧母亲只是往听听唱腔、看看热闹,未必真懂,但对她而言这就是一种仪式,一种乐趣,一种享受,一种待遇。每年一度的春节文艺晚会,母亲也都是笑着看完,第二天还要打开电视复习一遍。
不久我和妻、子离开老家,到数十公里之外的一个城市生活,每隔几个月,我们就要回往看她,她偶然也到城里陪我们住一段。除了做家务和看电视,她很少表达自己的意见,也从不干涉我们的生活。不过,当我和妻子怄了气、抬了杠,她总是旗帜鲜明地站在儿媳一边,无一例外。对孙子,她更是心疼有加,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我和妻子无论谁训斥孩子她都会针锋相对。母亲总说,孩子都是夸奖出来的,你们兄弟两个从小到大,我没有骂过你们一句、打过你们一下。她说的是实话。惋惜,我们终于没有母亲的耐性,在孩子的治理上,经常犯武断而霸凌的错误。
母亲也是无疾而终的,虽然她只活了七十三岁。那一年,她觉得不舒适,就来到我所在的城市。我和弟弟带着她跑遍了几个大医院,找过了所有能找到的专家,结果什么病也没查出来。她当然不信赖,回往后还托人找了个“妈妈”(巫婆)看了看,说是吓着了,烧了喊了后,她自己觉得是没病了,至少心里没病了,未料几个月后的某个冬日,她就一睡不醒、驾鹤西往了。
就母亲的突然衰微我曾咨询过一个当医生的同学,他说老人家一定是年轻时干了太多的活,身上的养分过早地消耗掉了,就像一棵慢慢枯萎的树,在你不经意的某个瞬间就倒下了。我不知道这位医生同学说得有没有道理,但放在我母亲身上,却是一个比较合理的阐明。
其实母亲是不死的,只要儿子们在,她就永远活着。
2022年12月13日晚于梳洗河畔
岩峰,原名杨岩峰,泰山人。作家,诗人,编辑。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始相继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文艺百家》《文学世界》《当代小说》《黄河诗报》《诗歌月刊》《鸭绿江》《散文诗》《诗歌报》《绿风》《星星》《诗选刊》《散文选刊》《海外文摘》《新世纪文学选刊》等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千余篇(首),并多次过奖;玫瑰系列组诗曾引起广泛好评,被誉为“玫瑰诗人”;出版有诗集《太阳泪》(三人集)《野玫瑰》《独对玫瑰》《咏叹》(二人集)《八月的爱情》《幻影》《挽歌》和散文集《樱桃园》《隔膜》《在信仰的高原》《岱下诗话》等。作品被收进多种专集或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