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新书｜向春《青稞青稞》⑥
《青稞青稞》
向春 著
作家出版社2023年出版
青稞青稞
编辑推举
民国时期卓尼19世土司带领族人保护属地走向光明的传奇故事。
内容简介
这是一段被人们遗忘的红色记忆。卓尼川是一片在甜南洮河两岸谷地站立了五百年的土司领地，南杰是这片神异又充裕的封地上的十九世土司。朝代更迭，引得贪心的军阀政府不断的索取；山河变迁，让部族间的嫌隙日渐复杂。卓尼封地里躲人们的南赡部洲正一步步走向破碎，殚精竭虑的土司南杰在纷乱的世事中思虑着何往何从。小说以主人公南杰土司跌宕起伏的命运为主线，以散文诗般的语境向读者展示了一幅纷繁复杂、色彩斑斓的历史画卷。
作者简介
向春，原名任向春，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妖娆》《身体补丁》《河套平原》《青稞 青稞》，长篇纪实文学《凤凰于飞》。出版小说集《时间漏洞》《向春的小说》《西口外》《被切除》。获第16届《小说月报》百花奖，多次获得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居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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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黑得像一截木炭。他的脑袋套在半截子裤腿里，挖了几个眼儿， 露着眼睛和嘴巴。他后背上一个大背锅，连同身子装在毛褐袍子里，肩膀上斜搭着一块鲜艳的东西，彩色风马旗一般。
原来第一个从大车道进船城的客人是个觅口的，一个喊花子。他身上搭 着的那块五颜六色的东西煞是耀眼。
卓尼嘉波微微闭上眼睛。他听到远处隐隐约约有人唱拉伊。五年前也是 这个季节，凤毛菊开得疯了一般。他骑着马往会那个会唱风雅颂的汉人女子。“你从哪里来，我从南京来。你带得什么花儿来，我带得茉莉花儿来”。那个耳边插着茉莉花的头发柔软的女子，会吹口弦的女子，来得像花开一样慢，走得像流星一样快。
大总管窸窸窣窣地忙乎着什么，哦，是那些娃子在茶房里食了舍饭，等 待嘉波放头（摩顶）呢。这些娃子大多来自四十八旗，也许这一辈子只有这一次见卓尼嘉波的机会。他们来做乌拉（差事），出自己的力气带自家的干粮，最大的愿看就是能被卓尼嘉波摩顶了。他们一个挨着一个，弯着腰低着头，头上冒着热气。南杰嘉波把手放在他们的头顶上，依据头发的稠密软硬可能推断他们的年龄。他还用一只耳朵听着索郎四老爷与那个头顶上戴着一截裤腿的人说着什么。他心里琢磨着这个人的身份。坐在他旁边的江措大头目想必也在仔细听着什么，江措大头目头脑灵敏，言语不多，牛睡着，角醒着。
你是谁？
我……是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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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个人？
噢……嘞。
还是个结巴。
四老爷退后一步打量着说，哦，你是个人啊？说的是人话？还是我们番 人，还会说“噢嘞”？你几年没食饭了，骨头瘦成了刀子？
说人话的这个人转向南杰嘉波的方向，弯腰匐地，磕了三个响头，双臂 始终没有从毛褐里拿出来。总管急忙在南杰嘉波的前面泼了一碗酥油茶，意思是隔断了生人带来的瘴疠。
四老爷扬起了鞭子。
那人跪下来等待鞭子，可是鞭子没有落在他的脊梁上。南杰嘉波给索郎 四老爷摆了一下手，对总管说，给他一碗青稞酒，热身子。总管端着一碗酒直着腰过来，嗫嚅着说，热身子，他哪里还有身子，一副鸡骨架。身子如一盘磨似的总管最看不起瘦几麻秆的男人，连自己的肚子都喂不饱的人是懒散的人，他认为。
南杰嘉波的手伸向了一个娃子的头顶。他突然睁大眼睛，打量眼前的人。 这是一个体格小巧的娃子，身子缩在宽大的褐衫里，脑袋埋在胸前，脖子上用一根牛毛绳绳挂着一只口弦，耳根后面的皮肤干净白晳。他身上有一种味道，不是别的娃子身上的腥膻，是一种草被风远远地吹过来的涩味，黄芪？党参？地黄？艾草？香柏？要害是他的头发，柔软滑爽，与南杰嘉波的手心触碰时，让这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想起了一个女人。他仰起头看天，一朵白云飘来。哦，她来了吗？弥留时，她对南杰说，在南赡部洲，有另外一个我活着。比如天上的白云，比如草地上的凤毛菊，比如一只口弦，或者一个长得与我不一样的女人……南杰嘉波的手放在这个娃子的头顶不想挪开。就在南杰迟疑的时候，这个娃子抬起头给他做了一个鬼脸。南杰嘉波看到，这个娃子长着一双凤眼，眼白干净得如白云。
索郎四老爷伸出鞭杆子挑那个人头上的半截子裤腿。那个人脑袋着地磕 响头，说，四……老爷饶……了小的，小的面貌丑陋无……比，冲……撞了各位活……神仙。
索郎四老爷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四老爷？
小的是循化……洮狄道上的……驿官。
索郎四老爷没想到，眼前这个骨头架子，顶着一颗驴头，背上扣着一口 锅，还是个驿官人，难道洮狄道上没有能捋直溜的男人了吗？他撇着嘴说，回四老爷的话，你当真做过驿官？
裤腿说，噢嘞，回四老爷的……话，小的就是……在驿道上跑腿，挣个 锅盔。爹……娘老子死之前告诉我，这个营生最……好了，腿勤手勤嘴勤就饿不死。可现在兵荒马乱……没生意好做了。先给大户人家顶……壮丁，被打断了一条胳膊，后来又让土匪挠往砍了……脖子。他歪着头示着脖子说，是一个同伴看我可……怜，地下捡了个脑袋才和我的血……脖子缝在了一起，这才接上了一……口气。
这回该索郎四老爷惊异了，咋，你脖子上的脑袋不是你以前的脑袋？
裤腿哭丧着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以前的脑袋。掉在地 上……的脑袋都现了前……世的原形，有的像个狗……头，有的像个驴……头，趁热赶紧安……上一个，只是为了能喘……口气，食个……锅盔，说个人话，顾不了好看难看了。只是自……从接上了这个脑袋，我就成了……个结巴，想必那个人舌头短一截……
哈哈，真是个碎嘴子！明知道是编的，可四老爷很开心。朝他屁股蛋子 上踢了一脚。四老爷忍着笑说，你这个宝气，你咋知道我是四老爷的？
裤腿说，夜夕个在……土门关，我听……到有人喊你四老爷。安多木（安 多躲区）哪个不知道四……老爷，四……老爷的大胡子真威武，里边能生出银子来。我已经一年没……食一顿长饭了，我想跟上四……老爷，四老爷的海骝马放一个……屁，都够我三……天的荤腥了。所以趁四老爷解……手，就爬进这个无……底洞，一路上就坐着车来了……咋！
四老爷笑得胡子抖作一团，兴奋得地下胡旋哩。
正在饮酥油茶的江措头目手里的茶碗顿了一下，他听出了这个人的一点 口音。只有临潭卓尼人说话的时候尾音带着“咋”，这个人难道是临潭人或者卓尼人吗？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躲獒靠近了“裤腿”。这只獒有一点特殊，它的腰上 搭着一条褐子褡裢，此褡裢有两个用处：一是这是一只老獒，身子骨不坚固了，褡裢当褐衫保热的；二是褡裢里可以装一些东西，是帮主人驮物的。船城的人都知道这是菩萨女儿家的獒。獒在“裤腿”的身边蹭来蹭往，“裤腿”的眼睛里现出惊恐。他跪着躲避着，脑袋窝在双腿上。
索郎四老爷说，你瘦得像只马鸡，看来是来我们卓尼觅口的。你长得这 么丑，放羊荡牛可不行，羊和牛嫌你丑，母羊母牛会落羔掉犊呢。干脆你往做屠夫吧，不用动刀子畜生就被你吓死了，反正你一个光棍儿也不怕断子绝孙。在我卓尼地面上做“尕房子”（外来定居者），饿不死人。
“裤腿”说，我靠自己的力气食饭，我要做个生意人。
看来四老爷的兴奋劲儿过往了，肚子也喊了，坐在南杰嘉波旁边食肉饮 酒，顺便把一块骨头扔给了“裤腿”。可是瘦得一把刀似的结巴并没有接那块骨头，他甚至把脸别了过往。那只獒叼起那块骨头有声有色地食，舌头拍打腮帮子的动静让“裤腿”痛苦地闭上眼睛。
江措大头目看到百灵八班坐卧不安，脸色煞白，终于耐不住起身了，匆 匆地给南杰嘉波行礼，转身离开。他的双手放进衣衽，宽大的僧袍瑟瑟发抖，他踉跄着，走远。
百灵八班确实老了。
可是菩萨女儿的獒还是不放过那个人，用嘴叼住“裤腿”身上的那块五颜 六色的布，这块布再一次引起了人们的注重。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唤獒，那獒丢开那块布跑了。在番地，嘉波和头目出现的地方，女人是要回避的，所以那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比较远。江措大头目手里的茶碗又顿了一下。他知道菩萨女儿在离他一箭远的地方。
南杰嘉波放头结束了，他又闭上了眼睛，他还在想那个娃子的头发、耳 朵，还有胸前的口弦。
他听到身后的红笔师爷说，哦，南杰嘉波，那是一面国旗，那是一面 国旗！
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红笔师爷曾在金城的文高登学堂预备考取功 名，无奈临近考试，上头公布破除科考，让红笔师爷有了壮志未酬身先死的失落。虽然足不出户，他依然正确地推断这是一面国旗。
大总管把斜搭在裤腿身上的那块布抖开。这是一面红黄蓝白黑的五色旗 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四老爷嘴里嚼着羊腿，叽哩咕噜地说，我见过这玩意儿，喊什么“五猪共和”。咱不管它“五猪”还是“五狗”，我侄儿就是卓尼嘉波，我就是索郎大头目，响当当的武状元，哦啥就是！
红笔师爷忍俊不禁，俯首对南杰嘉波说，这是中华民国五色旗，红黄蓝 白黑，金木水火土，汉满蒙躲回……索郎四老爷把手里的酒碗往大腿上一扣，黑着脸对红笔师爷说，什么国旗国旗，没有加卡卜哪里来的加卡卜旗？加卡卜和亲爹老子一样，只能有一个，现在南边有人说自己是加卡卜，北边也有人说自己是加卡卜，金城说自己是加卡卜的人，秦州说自己也是加卡卜的人。要我说，卓尼就是安多的加卡卜。金木水火土在阿搭，汉满蒙躲回在阿搭，谁看见了？说眼前，说卓尼，不要扯那些驴蹄子挨不着马蹄子的事。
南杰嘉波从总管手里接过五色旗，用手摸上面的五种颜色，摸到黑色时 停下了。这颜色黑得纯正，它代表着黑头躲民。南杰嘉波说，有了国才有了国旗，有了国才有卓尼，有了手才有了手指头，有了锅才有了碗。他看了一眼那个客人，带来五色旗的客人，又和江措大头目交换了一下眼神。大总管明白了主子的眼色。
大总管用木盘给裤腿端了肉，放在他面前说，食完这盘肉你就是卓尼丛 拉里的客商了，坐商也行，候商也行，把外面的东西带进来，里面的东西带出往，免你三年的赋税。要公平交易，不能哄骗坑人。你要懂得躲人的规矩，食谁家的糌粑不要砸谁家的磨盘。
那个人愣怔了一下，兴奋得跳起来，喊了一声“哦呀”！一个东西从他身 上的毛褐口袋里滚出来，希奇的是他后面的背锅没有了。
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冰冷，坚硬，被裤腿忙不迭地从地上捧起来，说 是献给卓尼嘉波的礼物。
江措大头目想，这个人知道卓尼嘉波的喜好啊，卓尼嘉波喜欢一切从没 有见过的新奇东西。
卓尼嘉波站起来，把这个希奇的东西放在眼前，对面的阿乃日扎神山一 下子就扑到了眼前，仿佛撞到了他的眼睛，他下意识向后躲闪了一下。南面迭布的森林绿得箭都插不进，天上的云仿佛都是绿的。迭山上的雪，那些雪雕的牦牛，有的拥吻，有的角斗，也许为了爱情也许为了真理，因雪白而冰冷。喇嘛崖的上空盈蕴着紫气，那里有会唱歌的绿石头，浸润了千百亿年的天地精华，坚如铜，绿如蓝，温如玉。紫禁城里的“加卡卜”在的时候，洮砚作为贡品，迢迢地赶赴紫禁城，有一只驷马难追的狼毫等待发墨呢。一场新雨之后，北山上的牛角羊角梅花鹿角，雨后春笋地长出来，夏窝子里的草葱绿得此起彼伏。女人们赶着生娃呢，男人们赶着接羔呢，锅里的酥油茶等着主人呢。洮河像一条哈达从碌曲奔跑而来，到卓尼境地歇气儿呢，沿途带来的泥沙逐渐沉淀在洮河两岸，肥得流油的河谷地种着高贵的麦子，自豪的麦芒金光四射。那个种河滩地的汉人在两棵云杉间搭了一个木头阁子，他像一只老鹰蹴在上面，眺看洮河的上面，看察着天气和水势。无独有偶，对面的山上，卓尼的看雹人站在石崖上，远看雹路，像只敬业的猴子。呵呵。
索郎四老爷凑到跟前来，说，南杰侄儿，这是个“千里眼”，让我看看里 边的卓尼川。他把这个“千里眼”放在自己的眼睛上，环视四面，他急促地磕着牙齿，像一串马蹄声。最后他停在了西南方向上，说，汉人的麦子种在咱的河滩上，虽然说河滩有时是河有时是滩，那汉人会看天象，种上往的种子十有八九是有收成的。既然河滩是咱的，那不管河上的东西还是滩上的东西都应该是咱的。你看看你看看那麦浪，风都吹不动，眨眼就黄了。麦子一黄我就派娃子们收粮食往，卓尼川上长出的麦子要食到卓尼人的嘴里。
南杰嘉波说，四老爷何以如此小肚鸡肠呢？这个汉人没来卓尼的时候， 河滩不都是空着的吗？洮河两岸自古就有河滩，又有哪一个躲人往撒种子碰运气呢？我们阳坡上的地都撂荒着呢！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不管汉人还是躲人，到了我们卓尼川就是卓尼人。心中容得下百人的，是个头人，能容下千人，是个百户长，能容下万人的是土司，能容下天下的，是加卡卜！
南杰侄儿总是比他站得高，看得远，在他十三岁的那一年，他四老爷就 已经不是南杰的对手。当着这么多的人，四老爷面有难色，乜着眼睛说，你对你的阿古好一点，山高高不过天，儿大大不过爹，哼！
南杰嘉波对总管说，四老爷辛劳了，给四老爷敬一碗酥油茶！
这时大车道上走来一班人，有二三十口，有的背着口袋有的挎着行李， 还有一挂二饼子车。他们都是汉人，穿着布衣，衣服上打着一肘长的补丁。看着眼前这么多的人，站下了，不敢进前。大总管迎上往询问，一个带头的操着口音说，来投奔二后生的，二后生给老家带来口信儿，要红矬麦种子呢！
排版：王 晶
初审：张溯源
二审：刘 强
三审：颜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