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京都逛菜市场

到一个新地方，了解当地的最好方法莫过于往菜市场。

来日本之初，语言学校每日只有半天课程，因此主理中馈的事自然落到我这个闲人头上。虽是余事，但过往文人说风土，在四时草木山川、应节而作的习俗，今日城市化的风土，则在超市、便利店和商店街之间，因此买菜也算是摘风。换作更时髦一点的话说，就是探索在地化知识。

十几年前第一次来日本旅行，对着超市货架，难免默默把标价换算成人民币来衡量对比一番。5块钱一根黄瓜、7、8块一个番茄、10块钱四五个小青椒。大蒜若是中国进口的还好，倘是本地农家出产，一头就要小20块，因此此地绝无中国北方餐馆桌上摆一箩筐蒜任食不要钱的盛景。想想国内菜市场的丰盈而价廉，禁不住心中叹息，觉得岛国生计果然不易。

后来国内消费升级，各色精品蔬菜日益时髦。别的地方不清楚，我住了十来年的北京，超市里用塑料包装得齐齐整整，标注有机、绿色的高级蔬菜越来越多，甚至透明小盒装好的现切葱丝姜末也不稀奇。至于价格自然也不是菜市场所能比拟。父母偶然来京，也没少讶异这高贵的价格。

但北京到底是兼容并包、上下九流都能找到生计的古都。而且保证首都民生一向是头等大事，因此繁华洋气的三里屯，隔不多远也有便民菜市场。河北的黄瓜西红柿、山东的大葱洋白菜、浙江的西兰花、湖北的莲藕、海南的豆角，南北物产，四时不尽，而且价钱十分亲民。摊主不少是外地来的中年夫妇，一个称重算钱，一个装袋，手脚利索。假如碰到熟识的客人，他们会告诉你今天上的什么菜最好，这个时令什么食起来最鲜。开春的香椿太贵，等几天再买划算。进夏豌豆下市，趁季节还在多买一点，冰箱里冻起来能食几个月。最后总得补问一句“香菜食不食”“小葱要不要”，只要对方没有立刻摇头，便有几根青白翠绿塞进了袋子，递到眼前。

在北京的生涯中，没有少受这样普通而纯朴的恩惠。每每被工作折腾得心浮气躁，回家路上顺道往菜市场里走一遭，买一兜菜，跟摊主闲聊几句天，看看新奇的食物山堆海积，滚圆的口蘑和土豆落在秤盘里嘣嘣作响，辣椒和青菜散发出微涩的气味。如此片刻，便可被人间烟火抚慰身心，得片刻闲静。

因为跟菜市场的情分，来日本之后，也总想着可以在家四周找一找。加上又有旅行家说过，到一个新地方，了解当地的最好方法莫过于往菜市场，于是更难放下这个念头。未料想定居之后，念想竟是全然落空。才知道在这东亚发达的社会，现代化的超市早已成为市民生活的给予中枢。即便以传统闻名于世的京都，如今也概莫能外。锦市场号称京都人的厨房，其实早已是游客看光的景点。要找纯朴的菜市场，恐怕只有往北部山里的大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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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仅营业一天的大原菜市（图｜库索）

倒也没有什么不方便。家四周有三家超市，步行都在五分钟以内，四周居民的每日饮食，多半依靠这三家店面。超市的蔬果一样新奇美味，只是一则都是保鲜膜、塑料盒分装整洁，总觉得跟人没有肌肤之亲；二则结账的店员既无偷空和顾客闲聊的情绪，也没有累积人情的必要，于是虽然客客气气说着欢迎和感谢，在情感上总是亲切不起来。以前店员还负责收钱找零，最近两年，不知是为了防止新冠接触还是应对人手不足，超市纷纷换装了自动结账找零机。算完账的店员指示闲暇可用的机器，找零的硬币叮叮当当掉出来，跟着吐出一张收据，钱货两清，彼此了无牵挂。

在买菜的人中，我是少有的青年男性。北京市场常见一面买菜一面嬉笑的年轻情侣，或者手挽手默不作声、但一看可知是夫妇的中年客人，在这里简直从来没有碰到过。最多见的是老年妇女，甚至于满头白发、步履蹒跚，携一个挂布兜的手挈车，来往都是人车相扶。另外就是家庭主妇，在超市门外停着前后都有儿童座椅的电动自行车。总之，几乎都是女性一个人。至于男的，要么也是老人，要么是年轻人来买个饭团、便当。买菜这个领域，似乎跟男性关联甚少。或许跟日剧里常见的情节大体一致，即在家务事上，丈夫负责的主要事务是消失以免碍手碍脚，以及到饭点时坐下来说“いただきます”。

另一样因为超市买菜而体验到的事也值得记一笔。超市间竞争猛烈，家门口的邮箱里每周都会收到超市打折的广告。菜价昂贵，折扣可看，因此，比较各家的定价、折扣力度以及打折品类，制订最优的摘购计划，也就成了家庭主妇所必须绸缪的事务。在尝试了几次之后，我发现这项工作的麻烦程度绝不亚于一位老练的会计。此外还有许多杂芜细碎之事要记住，譬如某一家的牛奶最便宜，而某一家的豆腐更好，某家的鸡蛋虽然稍贵，但在折扣日却是周边最低。如此，才算是尽了主持家政的本职。林林总总算下来，一日所费脑筋与体力，恐怕并不少于上班。只是家务事从来被视为主妇的分内之事，才被理所当然地当做没有价值罢了。作为男子，似乎天然可豁免于“不勤俭持家”的指责，于是虽然为浅尝辄止和有权逃离而惭愧，我也没有在这件事上过于执着——尽管这遭到了太太的谴责。

虽然已经接受了超市作为日常买菜的往处，但还想着找找更实惠的店，同时对菜市场的人情烟火气到底念念不能忘，我决定走得更远一些。

在超市之外，还有一个买菜的往处是八百屋，或者又喊青果屋。八百，说的是品类繁盛。也有说是江户时代之前是喊青屋（あおや），后来青字谐音演变，成了八百屋（やおや）。此说未知确否，但所指都是专卖蔬菜和水果的店展。

从前这种店展散布于街头巷尾，是售卖农村物产、给予城市饮食的必需。据日本经济产业省的统计，1976年，全国这类蔬菜水果的贩卖店展有6万6千多所。然而几十年来现代化的超市凭资本优势扩大，八百屋慢慢退出，到2014年已经只有1万5千余所，近几年又减少了一大半。

另一处离家还算近的八百屋，是在下鸭神社四周，喊做井上果物店，据说以廉价为特色，比超市能便宜三分之一。我花了十分钟骑自行车过往，才发现这是一条东西向的商店街，喊做桝形。

傍晚的桝形商店街

本来我对商店街略有些成见，以为是面向游客的那种热闹地方，然而一旦走进往，就知道自己对商店街的理解还是过于肤浅，这分明是充盈着平民生活气息的可爱街道。商店街最西口是一家鱼展，店主戴着黑边眼镜，总是笑呵呵地跟人打招唤。“鱼和店主都很活泼。”这是他的自我介绍。

商店街上的小店

接下来就是果物店，顶上浩大的红色招牌，大红橙黄的纸做成标签，乱哄哄挤在苹果、胡萝卜和洋葱之间，老板戴一顶鸭舌帽，裹着跟招牌一色的红围裙在店门口，一边往返踱步一边朗声喊卖：“便宜了，便宜了！苹果也便宜，番茄也便宜！”

井上果物店

再过往，一对老夫妇照应着鸡肉店，也卖自家做的炸鸡和鸡肉卷。邻居是卖豆腐的，迎门一个水箱，里面泡着新做的豆腐。一种是木棉豆腐，多孔而坚实，煎烧炒煮无不适宜；一种是绢漉豆腐，细腻柔嫩，最宜凉拌。还有一种幻豆腐（まぼろし），大约与豆腐脑相近，柔滑如酪。

“要一块木棉豆腐。”我说。

“好的，一块木棉。谢谢呀。”总是挽着衣袖的店主老太太从清水里抄起豆腐，飞快装盒，系好袋子递过来，动作干净漂亮极了，还总是笑眯眯鞠躬。

经常光顾的豆腐店

因为这几家店，之后买菜，就经常跨过鸭川。菜很便宜，豆腐也好食，且有那几声招唤和闲谈，总觉得买菜这件事有味了许多。

后来看是枝裕和执导的《舞伎家的料理人》，一眼就从买豆腐的镜头中认出来正是这家店，剧中料理人季代买菜的取景地，就是这条商店街。但是季代住在祇园，离这条街有三四公里之远。倘若真的如剧中所描述，小姑娘季代要背着大包步行往返，未免也太过辛劳了。

想必导演期看圆满地表现传统韵味，于是买菜这件小事，也必须表现出合乎传统的古朴静美。然而现实的祇园四周早已没有一个纯朴温馨的市场，传统审美的清新颂歌又与人头攒动的商场超市不能融洽，于是也只好剪切拼贴，强行捏合，以成全想象之中的传统。联想到剧后的风波，市场的挪用未尝不能看作一层提前写好的隐喻。

现在海东已悠然进春，买菜时所见的蔬食风物也已静静变换。楤木芽、蜂斗菜，这些还没有来得及亲自尝试。玉簪的嫩芽，日本称作うるい，切段凉拌滋味清爽。最喜欢的还是哪里都常见的菜苔，新奇得似乎能听到嫩茎刚被折断的清脆声响，两三百日元就能买一大包，或清炒，或焯水凉拌，或和豆腐同煮，怎么做都好食。而我也在和菜市场打交道的过程中，与古都相处了完全的四季。

本文来自公众号：一览扶桑（ID：sjcff2016），作者：吴从周（前记者、编辑，杂学爱好者），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拍摄。日本通经授权发布。头图来自unsplash

※ 本内容为作者独立看点，不代表日本通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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