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的山峰,在河流之间隆起丨2022年诗选之一
我们的节日
张作梗
蜜蜂参与花朵的狂欢。
蒲公英、尘灰加进到风的游行中。
果子在彩排——我是说,在我睡眠的时候,
果子成熟如星辰;
马路牙子上结满了果子。
我是说——在我睡眠的时候,我的梦被
移动到广场以北,
装饰为节日的背景。
水照例被修剪成喷泉。浩大的红地毯……
当我凌晨下地干活的时候,
焰火展满了稻田。
我掘地。头撞击大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晨曦描出我粗犷有力的身影。
我的汗溅在焰火上;
我的唤吸像我脱往的外套,
鼓荡在发蓝的山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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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一亩地挖出波浪的外形。
我把一千亩地挖出波浪的外形。
我把波浪的外形排列成广场的外形。
劳动者的节日,像一只风铃,悬挂在落日
反射的高大荆棘上,应和远方的欢唤,
它撞响群山,隐秘而孤独。
选自《星星·诗歌原创》2022年1期
断流,或步道开始的地方(节选)
胡 弦
故道的大堤有个坡度,
上往的时候,
我父亲帮母亲推着车子,或者
两人一起推着车子。
微微用力的背影,倾斜,
躲着支撑他们一生的坡度。
黄河一直都在高处。
年轻的时候,父亲拉着板车上桥,
一使劲儿就从
河的这边到了那边。
在他的一生中,坡度
一直都是隐秘、不自觉的,但会在某个
秋天的傍晚,
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年轻时他们总是争吵,
现在已好多了。
但每当我陪着他们散步的时候,他们仍会为
彼此不同的记忆而争吵。
有时则迟疑着,面对
岁月那头的亲身经历,有些拿不准,
像面对一种全新的图景。
他们上坡时,高处的黄河故道
像在他们家壁橱顶端搁置多年的
一只空盒子。
选自《星星·诗歌原创》2022年1期
种子是有形的
北 野
种子假如是有形的,在春分日
它曲折而往,母亲的身体
像白云一样起伏
枫树与苦桷树之间,蜂鸟的翅膀
像花蕊一样易碎
蒲公英慢慢移走田野上的风
青蛙的脊背亮了
它从夜色里出来,像一座沙丘
需要在黑暗中变得松动
松鸡在针叶下产卵
鼠獾凭借暮色获得热量,在地下伏行
天鹅和蛇想找到一个小岛
并把它放在水面上。冰山已经消失
鸟群从它头顶冲向天空
少女听到水声,一颗心
就变成了春天的热流
鸢尾花把一个城市带进蓝色
而樱花盛开,却是个祭奠之日
小草钻出地面,并非是死者在重生
来生是一句假话,誓言因之失信
孩子由此可以得到宠爱
假如我把这视为开始
玫瑰,玉兰,青草,河床上沉睡的
石头,都会露出月亮的面孔
选自《星星·诗歌原创》2022年2期
叶蓼之红
雷平阳
晚上把一根木头
扛到山顶
天亮前又往山顶
把木头扛回家
一生做这么一件事,我很少注重到
路边的叶蓼在深秋
弯曲的茎秆红得像吸饱了牛血的
玻璃管。而且这柔软的玻璃管
由眼前的几根逐渐扩展为覆盖
整个山体的无尽之数
直达山顶上的蓝天
能听到牛血咕咕流动的声音
但不能将其与任何肌肉组织联系起来
如此壮阔的一个整体
没有一种躯壳能够装下
假如想象这是无数的躯壳在此敞开
那么想象就是暴政——在我的
想象中——有多少头牛被赶进天空
就有多少个躯壳在这座山上
血被抽空。因此我心惊胆战
怀疑自己所走的路
一直偏离了路的本身
但又无法纠正。便一反
常态:天亮前
把那根木头扛到山顶
晚上又往山顶把木头
扛回家——上山与下山
置身于黑暗之中
选自《星星·诗歌原创》2022年2期
风 吹
离 离
关窗户时,发现下雨了
伴着很大的风,吹动着窗子,吹着
窗台上的花。它遇见什么就吹什么
甚至我关窗户的那只手
都感到一阵凉意
甚至我向外张看的眼睛
也感到一阵凉意
窗下没有人走过
关了窗的夜里静静静的
窗外的雨很美,风也很美
刚刚吹过我的风,有种陌生的美
雨被风吹着,它们也不相识
风看见什么就吹着什么
小时候在老家被风不停地吹过
如今被风吹过的人都老了
风会吹着一个人过一辈子
越来越多的风吹过同一个身体
她就该老了
它们看见了现在的我
拂了拂我的前额
不熟悉的风,也有似曾相识之感
选自《星星·诗歌原创》2022年3期
往享受鱼儿一样的欢喜
海 男
看鱼的时辰,必定是在水边,凡有水途经处
就有鱼的踪影。这是哀牢山的水系,天空
被浩大的浓阴遮蔽。就像生活,被烟尘
覆盖。倘若没有烟火,这世界上有多少人
将消失于饥饿和黑暗。在哀牢山体系中
忽儿就闪现出一条河流,你来不及惊喜
就已经站在河流边。越是荒僻之地
水流量就更加从容淡定,就像一个孤独的
先知。我从未见过先知,但总能在意识中
感觉到古往今来的先知,出现在眼前
此刻,没有地震,闪电刚刚过往
站在河边的羚羊,已跳到礁石,再往前
再纵身一跃,就是彼岸。我看见了涡流
卵石水草下的鱼。生命现象即存在
像羚羊勇于跃起,我看察过四周的山峦
那些树远看像书笺,像灶膛中冷却的火
更像一个周游世界的寂寞。羽毛球
被一个女人的球拍送到半空又落树枝
女人将梯子移到树下,随云梯往找回
她的羽毛球。世界的神经正变得发烫
收割麦子的男女,不知所措地站在田里
麦子收割后,四野迅速变萧条了
像鱼一样生活吧,我的后颈朝后仰起
可以往到羚羊生活的地方,它纵身一跃时
也正是我被幻灭压迫神经的时刻
也正是强劲的秋风剥落一棵枫树的时刻
风,我总想告诉你,我站在枫树下
你如唤啸,就把我的身体载走吧
用你的唤啸而过带走我的院落
带走枫树上红色的鸟巢,带走树枝顶端
晒衣时被风吹走的丝巾,带走树下
干枯的向日葵。最后请带走我
往到哀牢山的中部,碰到羚羊身体下的峡谷
碰到灰蓝色的石岩,先知的足履
碰到旅居荒野的我自己。再潜进那条干净的
河流,往享受鱼儿们的欢喜
选自《星星·诗歌原创》2022年4期
又一年
希 贤
拂往落雪
从高耸的枝柯下走过
工厂的烟囱在城市边缘升起灰色的蛇形浓雾
水洼旁蜜色芦苇被雪压弯、枯萎
青色云朵在天空缓缓移动
无欲的色彩一如暮年的叹息袭来
这个静谧的长夜
大地俨然一幅温雅的木版画
讲述着将青春献给古老纺车的女工如何在劳作中完成人生
讲述着肩扛电锯的男人每日饮酒
在他们纯朴的认知里
现实中细小的转变都是奇迹
北风抽打着他们的脊背
将他们带霜的睫毛浸湿
却不停下来
《星星·诗歌原创》2022年6期
献 诗
池凌云
有无数个清晨,我醒来
就听到鸟喊。它们越过
树枝与叶子的声音,
像在诉说细碎的微光,从稀薄的
银色,变成淡淡的金色。
没有一种声音,像鸟喊一样慷慨
回应我们,滑向最深的耳廓。
我静静听着,心变得柔软,
远往的小径,田野与灯光,
从暗夜中跋涉而来。
仿佛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向日葵的茎秆,浸着拂晓的颜色。
起皱的岛屿,停歇在波浪之上。
路途上的彩色石块与荆棘,
抹往曾有的耻辱与伤痛。
那么多年,我不仅仅在承担,
也看到沉静的山峰,在河流之间隆起。
一棵棵树,擦亮四季。那全新的光
照拂永恒之物的小与轻,
我踌躇于该庆幸还是该哀伤——
那冷寂的高空,至少还躲着星群。
选自《星星·诗歌原创》2022年8期
编校:寇硕恒、曾子芙;审核:彭敏;核发:李少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