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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船长篇小说《凉州十八拍》试读丨第十六拍·胡笳10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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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船长篇小说《凉州十八拍》试读丨第十六拍·胡笳108节

《凉州十八拍》是实力派诗人、闻名作家叶船聚焦河西走廊历史、地理、文化,历经多年创作的一部纵横历史、气势沉雄、荡气回肠、包罗万象的长篇史诗性小说。全书约134万字,分上中下三卷本。

小说以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河西首郡——凉州为故事原点,以中国古琴名曲《胡笳十八拍》为叙事结构,以现代版的“赵氏孤儿”为故事内核,着力塑造了一批来自民间且拥有文化自觉与大义担当的凉州子弟、义勇之士和热血少年,在山河板荡、世道浇漓、军阀践踏、官衙腐朽的大时代当中,如何心系家国命运,满怀忠义豪情,守护河西大地,进而演绎出了一场场生死不弃、惊天撼地的悲壮故事。奔流新闻文化频道今日分享这部小说的出色章节《第十六拍·胡笳108节》。

《凉州十八拍》

第十六拍·胡笳108节

叶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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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位,总因世道无常、人间悲凉,加之笔墨哽咽,一时间气息难平,这里暂且搁下范家大院,先来叙述一桩北疆旧事吧。

自光绪末期,及至民国初造,崛起于河西一带的大型贩马集团,慢慢地回拢于东西两姓。一个是玉门左家,势力遍布在关外三县,即敦煌、玉门与安西,主要马种来源于祁连山南麓的青海境内,但销售强劲,市场远播猩猩峡以西的哈密、吐鲁番与迪化,有一度竟然跟声名遐迩的伊犁马形成了抗衡之势。另一家则是凉州续门,马营设在了北疆,以蒙古马为主,占据了镇番县、合黎山、龙首山和马鬃山这一条西线,挥鞭东指,首先是省城兰州,而后是西安城、潼关、洛阳与开封,市场大得惊人,财源滚滚,口碑甚佳。在那个改朝换代、狼烟蜂起的阶段,虽然也有星火般的小马户和小马锅头参与贩马,但基本上属于小打小闹,不过是在续左两家的脚下,捡食一些馍馍渣子罢了。

同行是冤家,卖面的特别嫉恨卖石灰的。按着这个道理,人们纷纷揣测,续门和左家一定是水火不容、彼此交恶,指不定在背后还有一本血泪账,暂不为外人所知。但是,传言回传言,牙茬话究竟是牙茬话,顶多就是一个屁,连个核也不见。到了续可荪这一辈子上,续门的生意几乎翻番了十几倍,原因杂多,但来自内地的强劲需求,如同长鲸吸水一般,连整个石羊河都能吞得下往,遑论北疆的那一座超级马营。武昌首义、北伐战争、蒋冯阎中原大战、军阀割据,包括天南地北的各路买卖家和贸易人,凡此种种,令续门的马匹空前紧俏,一骑难求。镇番县东北向,围绕着一片水草繁茂的板湖,续可荪按照诸葛亮发明的九宫八卦阵的样式,在一两年之内,构筑起了一座浩大的马营,其规模之巨,足够同时饲养上千匹良骏,根本就不必发愁。但是,灶台再好,柴火再旺,假如无米下锅的话,人也就短了一份精神。那一年秋上,续可荪屡屡碰到了这样的难题。

有一日,续可荪率着手下,正在山坡上验驹子,心绪大好。所谓验驹子,就是将母马逐个拴在山头,在山脚下放开马驹,让它撒欢往找娘。假如它能一个蹦子爬上山顶,则是一等驹,倘若中间歇缓了几口气,便是二等驹,歇脚得再多,当然就被打进了另册,或许将来卖不上什么好价钱。这一批新生的马驹统共有三十骑,结果仅仅淘汰了两匹,上上签,续可荪极为称心。收队后,正在回马营的路上,迎面碰见了从玉门返家的许应南和大姑爹,两个人蓬头垢面、身形萧索,赶紧滚鞍下马,向大掌柜抱拳问候。续可荪瞭见二人的手里空着,表情落寞,当即知道他们在玉门左家碰了钉子,无功而返,这也是预料当中的事情,所以并不怨怪这两名心腹之臣,玩笑道:喏,你们晚上给我把汉武帝绑来,我一定要赏他几鞭子,最好让他改口,别再让天下人眼热凉州了。二人不解,求教其中的因由,续可荪方说:凉州大马,横行天下,世人只知道汉武帝褒扬过这么一句,却不知道刘彻的另一句话说,填不满的凉州;如今害得咱们打住了手,无货可出,恐怕这一次就要违约了。填不满的凉州,亲信们终于豁齿而笑:大人,你预备好鞭子,我们一定把那个贼疙瘩绑来,连夜给皇帝过堂。

原来,这一笔契约即将在秋末兑付,可具体数字报上来以后,却发现短了六十来匹,显然无法交接。续可荪乃是一介信人,情急之下,将期看托付在了玉门左家,遂派出了左膀和右臂,远赴关外往借马。实际上,左家和续门一向和睦,彼此也是姻亲关系,但因为续可荪生性低调、不事声张,这件事鲜为人知罢了。可能在五六年前,续可荪亲自做主,将唯一的妹妹嫁给了左家的次子,陪往的嫁妆拉了十几车,仅良马一项,也有二十余骑,娘家礼单的分量,简直堪比一座祁连山。当晚,续可荪正在为这一桩贸易发愁,亲信们进来了,手里并没有押解汉武帝,而是揣着满肚子的所见所闻,不敢隔夜,须当面呈报。据称,自宣统二年爆发的闹草之灾,虽然在河西全境慢慢地消退了,已届尾声,但因为关外三县受害尤深,不论是生民百姓,还是大小牲口,迄今也不曾苏息过来,更难以恢复到灾前的状况。这个不假,作为过来人,续可荪仍记得那一种粉红色的歹毒植物遍地燃烧的情景,河西四郡的颤栗与哭抽泣,其实还未彻底消化干净,创伤随处可见。只不过续门偏居一隅、孤悬一角,侥幸逃脱了这一场天灾,实际缺失并不太大。灭草,揽畜,封路,此乃当时从苏武山上传来的惊烽羽书,下达这个指令的,恰恰是凉州人众所推服的郡老班子,具有至高的权威与声看,令人莫敢不从。庆幸的是,续门的八卦阵马营毗邻板湖,左右临水,身后靠山,面前只有一条马道,封锁措施较为简便,加之板湖中盛产青草,倒也不必担心饲料短缺。两名心腹又绍介说,玉门左家的困境,闹草不过是一个外因,其真正的颓败,也许是在风水上出了麻烦,也不知咋了么,那些马匹既没有烂眼睛、害口疮,蹄子也是囫囵完好的,不像是遭了瘟疫,但一个个被拔掉了精气神,蔫头耷脑的,跑上三四步之后,突然就垮掉了,瘫在地上吐口沫,用鞭子也抽不起来。话到此刻,续可荪方才明白,并非是左家不近人情,不肯出手相救,实在是大掌柜爱惜他个人的名誉,生怕续门笑话,也怕毁了自己的牌子,所以才违心拒绝了凉州方面的请求。唉,玉门卧病了,左家也卧病了,现在还不知道这个病要害上几年,咱们可不能见死不救、落井下石,大家得觅个法子,一起度过难关。续可荪慈心于世,又念及远嫁的妹妹,横下心来,决定出手搭救:往,快往把那三位请来,大家饮个酒,切磋切磋,也算是替你们接风洗尘。

如今看来,那是上一辈子人的大光阴,他们青春勃发、目光澄澈,一个个急装劲服,奋发为雄,俨然是河西大道上的天罡地煞、梁山好汉。甚至连大姑爹的腰杆子也是笔挺的,不像后来形同角尺,几乎成了废人。

在续门,大掌柜一再放权,提纲挈领,结果形成了许应南主外、大姑爹主内、孔德明经营饲料、连老三和程本义负责迎马和出马的稳定格局,各方配合默契、相互信赖,让整个盘子运转得相当顺利。久而久之,有一个说法不胫而走,将这些人称之为续门的“五虎上将”,等传到了续可荪的耳朵里之后,他不说是,亦不言否,内心却乐开了花,默许了这一番赞誉。秋夜,热酒,回人,谁也不肯亏待自己的肚皮,待饮到了半途中,该想的方法都想了,但玉门左家远在关外,一种鞭长莫及的无力感,让大家唉声叹气、心绪灰败。那一刻,话题纠缠在了风水上,大姑爹突然忆起一则恐惧的传闻,吓了他自己一跳,犹豫不定,欲说还休。据称,在当初闹草疯狂蔓延的灾年里,最后一位下世的凉州郡老,名喊赵家爸,或许他洞悉了天象,也或许透露了天机,于咽气之际,再三嘱咐后人们说:

娃子们,凉州的地底下乱了。马醒了,灯亮了,祭天的金人也来了。

到底,大姑爹没忍住情绪,热肝辣肠地讲述了这一往事,同样吓得伴当们酒醒了,不敢做声。这本来不是秘密,但它是一项重大禁忌,人人知晓,但谁也不敢吐口,乱语三千,特别是以贩马为生的续门,更是忌惮这个说法。不过,一向是博物君子的续可荪,突然接住了这个话茬,言辞也唯心了起来,迷信兮兮的,自称他从祖父和父亲那里,还听说过另外一种古老的传闻,或许可以佐证。

可能在汉唐时期,朝廷经略西域,展布全局,于九州万方之间,格外地倚重整个河西走廊,加之良马神骏乃是天下柱梁,安危所系,需求量颇大,于是在四郡两关一带,设立了不少的贡马场。但是,贡马再好,究竟也是一个个肉体凡胎,难免会遭遇疾病、瘟疫、灾祸、事故以及人为的践踏,类似的惨案层出不穷、防不胜防,真是太伤脑子了。这么着,在武威、张掖、酒泉和敦煌一线,一时间冒出来了诸多的马王庙,凡两百余座,各念各的经,各诵各的神,表面上和睦,私下里却互相拆台。终于,这种一盘散沙的局面漏洞百出,根本无济于事。在万般无奈之下,各个贡马场开始议和,决定铸造一批铜马、一批金人、一批灯台,而后像钉子似的,将它们砸进祁连山下的这一片片缠绵绿洲上,钉住风水,锁牢运程,以防流失了福分与安宁。原来如此,五虎上将听得如痴如醉,简直要对续大人刮目相看了,一则暌违千年的深重秘密,竟然被他讲述得云淡风轻,全然剔除了惊骇与恐惧,就像桌子上的烈酒所带来的欣快那样,令人沉醉不已。

这还没完,续可荪挠起一把炒豌豆,挑出七颗又大又圆的,逐一摁在了桌面上,竟然出现了北斗七星的外形。七星者,按《道躲经》所云,一天狼,二巨门,三禄存,四文曲,五廉贞,六武曲,七破军,北斗七星斗柄西,则天下皆秋。对此,伴当们其实并不陌生,这些惯走夜路的飞行游击和贩马者,在以往的一条条生死长路上,头顶星光,披挂冷露,恰巧就是靠着这一幅绚烂而滚烫的天空图案,穿梭东西,纵横南北,在这个薄凉的人世上奔走与活命。喏,反正这也是一辈辈老先人口口相传下来的,说这七尊铜马、七位金人,包括七盏灯台,后来就是按照北斗的外形,被秘密地埋在了河西全境,唤应着天上的星宿,接引着上苍的赐福,这以后果真就太平了起来,气候沃美,良马无数,四郡两关便也成了历朝历代的一块风水宝地,迁延了上千年,不再生锈,也不再显现出一种僵死状态。博物君子,口舌滔滔,续可荪最后笃定道:是这,如今山河板荡、国祚难料,一路又一路军阀狼奔豕突而来,不仅倾轧地方,还糜烂了整个河西,所以我宁肯信赖前辈子郡老留下的那句话,凉州的地底下乱了,铜马醒来了,灯台也亮了,祭天的金人想必已经复活了;原因无他,原因只在于铜马和金人也看不惯这个乱世,所以必定要从地底下打出来,插手干预,前来追讨一个公义的说法。

续大人的这一席话剖心献胆,既然他信了,大家也就跟着信上了,再无异议。

大姑爹姓苏,年纪并不大,但骨头老,无形中就是伴当们的领头羊,因为主内,他一向谙熟整个马营里的细枝末节与风吹草动。大姑爹突然失声道:天老爷,铜马就在咱们家里,咱们家就有一尊铜马,另有一盏灯台、一个马夫俑,估量就是铸铁的金人吧,我记得很牢靠,这错不了的。显然,这个酒再也饮不下往了,续可荪赶忙询问下落,大姑爹当即起身,拎着一只马灯,推开门板,率着众人直奔靴子坊。靴子坊是雅称,其实就是马掌间,专门替马匹更换蹄铁的,由张炬负责。临到了跟前,众人停下了脚步,但见一座炼炉被风箱吹荡着,火焰足足有一丈来高。张炬的碎儿子张汲水刚刚打制完一块蹄铁,用钳子夹住,丢在水桶中淬火,刺啦一声,漾起了一股子白烟。旁侧里,张炬的膝头上担着一条马腿,马蹄子圆润而美丽,地上有一堆切削下来的脏趾甲。张炬是慢性子,瞭见来了人,却也不着急起身,兀自含住一口烈酒,喷在了蹄子上消毒,等晾干后才能钉马掌。

见大姑爹招手,续大人也在当中,张炬便放下马腿,解开了皮围裙,慢吞吞地过来答话。面对一连迭的质问,张炬煞是干脆:炼了,炼成铁水了。大姑爹立刻慌了:炼了?你干么要炼了,你把什么炼了?张炬道:炼了铜马,炼了灯台,也炼了那一个金人,马营里的铁坯子不够用,我只得自己想方法,这是我的权力。末了,仿佛为了印证他自己的聪明能干,张炬从门墙边的钉子上,取下来一挂蹄铁,大大小小的,差不多有二十来块,稍一晃动,便发出了金属质地的喊响,确切无疑。大姑爹苦笑说:你呀,你个瓜怂,你这是把羊肉当成馓饭做了,你还以为你咥得美么,我真是拿你没脾气。张炬不语,但他分明从续大人的眼睛里,发现有一根期看的火苗熄灭了。这对他来讲,不啻于一次负义、一种犯罪。

见事已至此,加之从未知识过那几样稀罕东西,续可荪倒也不太介意,掉头走了。

过了五天,也恰是在这个时辰上,续可荪正在灯下回一封信,张炬竟然独自觅上了门来,从肩膀上卸下来一只牛皮口袋,恭敬地放在了桌子上。张炬坦承,他的确将那一盏灯台、那一个金人炼成了铁水,已经打成了蹄铁,但惟独留下了这一尊铜马,现在交给大掌柜,他也就没了负担,对得起手中的饭钵。至于那日晚夕,他干么矢口否认,一推三六九,没当着大家的面拿出来,张炬声称他恐惧极了,怀疑这些东西是一种作法的器具,惟恐招来不洁,将邪祟和腌臜带进马营,祸害了续门的大业。的确,在讲述这些细节时,张炬浑身哆嗦,牙齿打架,眼前出现了冶炼时的那一幕:当他将灯台扔进了炉子里,却发现一无灯油、二无灯芯的那个铁家伙,竟然光焰万丈,火舌是青绿色的,一时间压倒了炉内的炭火,几乎快刺瞎了他的眼睛;再一个,他将金人丢下往之后,那个铁疙瘩突然不干了,仿佛一个沉睡的人苏息了过来,一边嚎喊,一边拼命地攀爬,企图从炉口上逃生,结果被他敲了一榔头,最终葬身于火海。如此的乱力怪神之语,本应该受到老东家的一顿训斥,驱逐出门,却不料想,续可荪居然也变得唯心和迷信了起来。

迅速喊来了五虎上将,灯光大炽,众人围拢过来,瞭见张炬解开了牛皮口袋,捧出一块金属疙瘩,请在了桌子上。这一刹,天马出世,神祇降临,一阵莫名的秋风激荡而至,整个马营里飞沙走石、嘶喊不绝,紊乱了可能有一袋烟的工夫,这才慢慢悄静了下来,万籁俱寂。铜马,不,这一匹被金属拘禁了良久的天马,此刻摆脱了束缚,仿佛展开了一双无形的羽翅,在空气中啸喊着、踢踏着、飞行着,精神高昂,竟毫无羁绊。天马的足下,一只奔驰当中的飞燕突然敛住了羽毛,缩作一团,惊愕地回首,但它根本来不及躲闪,但见一道青铜的闪电袭来,踩在了它的骨骼上,晕厥占据了它。众人纷纷哑默着,各自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知所措。这些终身与马为伴的北疆汉子们,虽说也是见多识广、眼界不凡,却从来不曾目睹过如此奇迹般的神骏。续可荪俯身,挪动着脚步,前后,左右,上下,绕了整整十几圈,将天马看了个仔仔细细,发现它足踏飞燕、尾扫虹霓、耳如削竹、目似铜铃、修颈宽肩、腰弧背平,在刹那之间的凝聚当中,却大有一番虎啸龙吟、地动天惊的架势,这也就不枉了一辈辈的老先人口传下来的赞誉之辞。末了,还是续可荪率先打破了眼前的寂静,他在指头上蘸了一星唾沫,从天马的耳根子上抠下来一点点琐屑,也不知是铜锈,还是泥粉,含在嘴里吮了又吮,开腔道:呵呵,凉州的味道,它就是凉州子弟。

灯下,彼此认出是兄弟。续可荪的这句话,等于换了金兰帖,结交了这一世。

张炬走后,续可荪带着手下,吹灭了全部灯火,陆续落座在黑暗当中,需要赶紧拿出一个方法。诡异的是,就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过程中,桌子上的那一尊天马,慢慢地发亮了,竟然放射出一种稀薄的蓝光,笼盖在了这一间厅堂,将众人的五官与周遭的一切,清楚地浮现了出来。飞燕始终蜷卧着,天马仍然在急速的飞行当中,本来门窗紧闭,秋夜漫长,但大家明显地感觉到了天马的蹄子下,送来的一阵阵凉风,扑打在各自的颊面上,带着一种陈旧而锈蚀的气息,令人既觉得陌生,又感怀不已。蓝光芒映而下,天马开始通体透亮,双耳警觉,长尾飘曳,甚至连颈项上的那一道长鬃也在猎猎而舞,仿佛它的躯体里躲着一盏长明灯,在暗夜中指路。

沐浴着这种奇异的光线,直到公鸡打喊时,大家才踱出了房门。此刻,大姑爹牵来了一匹快马,许应南将那只牛皮口袋绑在身上,跃上了马背,抱拳辞行。续可荪嘱咐道:是这,你这一趟纯属往救急,但铜马可不是俗物,信则灵,不信的话便等于废铁一块,倘若左家的亲戚有一点点犹豫,你就当机立断,给我原样背回来,由咱们续门来供养。许应南回说:大人放心,这本来就是凉州宝物,玉门不过是跟着沾吉罢了。

这件事似乎过往了,也清静了。但到了第二年古历五月,玉门左家突然派人,送来了一群上等的大马,直接赶进了续门的马营,声势浩大,场面壮看。不错,听过借马的,也听过送马的,但是像玉门亲戚这样一次性馈赠五十匹良骏的,竟也是闻所未闻的大手笔,几乎惊掉了众人的下巴。玉门方面还捎来了一封信,续可荪展读之后,对心腹们绍介说,果然是天下名器,凉州神祇,左家亲戚往年接到那一尊铜马后,照着嘱咐,将其埋在了马营当中,不承想效果惊人、法力大备,一夕之间便改换了风水,如今他们红火得很,今年的春上更是添丁进口,光马驹子就收成了两百多匹,所以才有了这份礼单。话虽如此,但续可荪的心里隐隐不快,左家亲戚既然可以慷慨送礼,干么不将那一尊铜马捎回来、完璧回赵呢?

岂料,河西走廊上的这一桩赠马事件,貌似美谈,但又给整个续门埋下了灭门之祸。

夏天到了,续可荪害了热伤风,正在昏睡当中,大姑爹却急吼吼地摇醒了他,相告说家里来了一位买马大户,阵势颇大,点名要见当家人。续可荪提上鞋,一路打着喷嚏,走进了待客厅。行完礼,落了座,他这才仔细打量起了来客,但见对方四十郎当岁,两道浓眉如同铁刷,显得精神强悍,只惋惜鼻梁上的那一副石头镜子,遮住了大部分表情。在客人身后,一名扈从脊梁笔挺,美男子,一袭长衫浆洗得纯朴而洁净,左手捧着礼帽,右手垂立,竟然纹丝不动。续可荪虽然鼻塞,但凭着这半生的体会,当即嗅见了一丝枪火的味道,料定他们乃是军方的人,来头不小。实际上,续可荪过于保守了,也是有眼无珠,竟不知道这一天造访续门马营的,乃是新城大营的主子,凉州军阀马廷勷。而那一位跟班,或者说贴身侍卫,则是青年军官马乙麻,如今深得长官之信赖,正处于上升阶段。冷暄了几句,马廷勷亮出了身份,自称他是来自河州的买卖人,久仰续门的大名,说不定这一趟会结下缘分,互利互惠,将来可以频繁走动。河州口音,加之对方态度诚恳、落落大方,续可荪便也信赖了这一番说辞,甚至埋怨自己疑心太重,被这一次的热伤风搞乱了脑子。喷嚏不断,一块手巾上沾满了黄鼻涕,续可荪难免有点失态,头重脚轻地陪着客人们,参看完就近的一座马厩,赶紧回来饮药,并不曾参与后续的视察,更不知道他自己大难将临,整个续门业已危如悬卵。

其间,连老三进来了一趟,说那个客人的脸黑下了,比锅底还黑,突然就不兴奋了。孔德明也跑来说,怪毬了,这些来相马的人居然不识抬举,他们总该骑上了溜达几圈吧,光眼热是没用的,咱们家又不缺赞誉。最后是程本义,指着马营的大门,说这个客人简直太排场了,竟然是坐着一顶呢子轿子来的,抬轿子的伙计没有三十,起码也有二十来个。续可荪不敢马虎,擤干净鼻子,正企图陆续往随同时,却见那个英俊的青年一个人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只牛皮口袋,在落座之前,郑重地搁在了桌案上。

马廷勷突然走了,一怒之下撤了,委任马乙麻为全权代表,负责跟续门谈判。

啧啧,续门的果子真旺,一年四季都可以下果,真让人艳羡,大人的这一片果园子,在整个河西当属典范,力拔头筹,马乙麻不吝赞誉地说。此乃贩马集团内部的行话,续可荪心里咯噔一下,赶紧道:岂敢,这是贵人抬爱,续某从老先人们的手上,继续了这几亩薄田,栽了几根苗子,只能勉力经营着,饿不死,但也食不饱。马乙麻又说:但不知大人撒的什么肥,灌的什么水,你们家的果子竟然长得如此繁茂,个大,色亮,汁多,充足,我也想趁机讨一个诀窍,还看大人不要搪塞我呀?续可荪蔼然道:实在没什么诀窍,也不敢妄语,在下只记得那句老话,人荒地一时,地荒人一年,所以黑夜白昼地繁忙着,眼巴巴地侍候这些树上的果子,专等着一个好季节罢了。这时候,马乙麻突然口气陡变,蹙住了眉头:

“哼,续门也有烂果子,并不像大人刚才炫耀的那样。”

“此话怎讲?”

“是这,我以前买过续门的一颗果子,结果是烂的,糟心死了。”

“敢问,兄台是何年何月购买的?经办者是谁?花了多大的价码?果子又烂在了哪里?”续可荪一时间急了,督促大姑爹往拿销售底子,当面鼓,对面锣,也好赶紧复查一遍。又释解说:“就算烂透了,只要你将果核拿来,我保证续门会以一赔三,当即兑现,绝不食言。”

“呵呵,只惋惜我没有门齿和火印可带,口说无凭。”

“那就两说了,还看兄台海涵。”

续可荪柔中带刚,丝毫也不肯退让,刚企图让属下们送客,却见对方起身,簌簌簌地站在了桌案旁,解开了牛皮口袋上的束绳,掏出来一样东西:

“但我带来了这个,这就是烂果子。”

“铜马?”

续可荪乍见这一尊熟悉的铜马,矫健的身姿,挈曳的长尾,以及马蹄下惊慌失措的飞燕,禁不住失声一喊,便将整个续门的软肋暴露无遗,被马乙麻这个未来的特务头子彻底洞察了,终于找见了出处与答案。覆水难收,续可荪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挠紧擤了几下鼻涕,掩饰住这一份慌乱,堆笑说:

“抱歉,续门是几辈子先人专心培植下来的,规矩不变,从来只出活马,不卖死肉。”

“依我看,续门也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

“送客。”

续可荪蓦然暴怒了,断饮一声。

“大人休息吧,在下告辞。”客人虚上一礼,戴好礼帽,拔脚而走,到了门端里,却又掉转过身子说,“对了,因为家中事急,我跟当家人今日南下,返回河州老家。至于这一尊铜马的赔偿事宜,我已经托付了一位中人,他随时会来敲续家的大门,由他全权打理。”

“不送。”

“哎呀,差点忘了说,我那个中人想必你们也耳闻过,他喊黑喇嘛。”

果真,这句话就像一根恶毒的楔子,钉在了整个马营的心口上,就此开始大面积失血。

死寂了大半天,惧怕、失看、揪心与惆怅仍未散尽,续门的这一班首领无心开口,一个个面色阴沉,统统哑巴了,谁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无法替续大人分忧。显然,这一尊铜马易手而来,至少阐明玉门左家出了事,一定是大事。否则的话,他们根本不可能昧了自己的良心,枉顾了凉州方面的情义,往售卖法器,往玷污神祇。这个好办,续可荪闭目思忖之后,决定让许应南连夜往一趟玉门,将左家的现状了解清楚,然后飞鸽传信,不至于耽搁了其他。黑喇嘛,眼下最大的难题便是黑喇嘛,这个众所周知的悍匪头子,这个恶人,此刻就像一股突然袭来的黑烟,充满在了客厅上下,令人窒息,令人不冷而栗。慢慢的,随着这一幕黑烟的沉积,夜色也趁虚而进,更是平添了一种惶惑与不安,大家的心里着实堵得慌,真想摔碟子砸碗,狠狠地发泄一气。灶房里送来的夜饭凉了、冰了、坨了,谁也不想动筷子,干脆让给了一大群苍蝇。

在黢黑中,许应南首先发现了破绽,说不对呀,原先的那一尊铜马是放光的,蓝光四射,在座的诸位可都是见证人,它不仅在北疆如此,即便我背到了玉门,仍然是法力十足、通体透明,恰恰是因为这一点,才折服了左家,采纳了法器,改换了他们家的风水;但是,现在的这个铁疙瘩到底咋了,它怎么就成了一块哑炭,没个光亮呀?续可荪被一下子点醒了,跟伴当们围在了桌案旁,不错眼珠子地盯看着,又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待整个马营里完全黑透之后,期盼中的那一道蓝光也并不曾降临,失看与沮丧开始相互传染,牢骚也立刻出现了。续可荪并不是一个悲看之人,见众人将矛头指向了玉门的亲戚家,便赶紧平息纷争,说任何一件法器,其法力都是天定的,总回有耗尽的那一日,所谓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可能也就是这个意思吧,不足为怪。又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咱们凉州续门在东头旺盛了这么多年,如今给玉门拱一把火,让左家在西边热看起来,彼此唤应,这也是对田夫故老、生民百姓的一份责任,更是对四郡两关的一个交代,不必再争执了。这句话貌似一锤定音,但大家都很清楚,最棘手的难题仍然无解。

这个关节上,一灯破夜,马掌匠张炬提着一只马灯进了门,点亮了厅内的大小灯台。

在众人的印象中,张炬是一个寡言且木讷之人,虽说手艺上乘,不可或缺,但究竟属于内务人员,一向孜孜矻矻的,从不惹是生非,根本溅不起一星半点的水花。此刻,张炬公然闯进了厅堂,一脸的激奋,支支吾吾了半天,也不知他在喋喋什么,反正很急迫,仿佛身后追来了一群狐狼。见无人接茬,张炬突然奔到了桌案旁,挠起那一尊铜马,奋力一掷,竟然摔碎在了脚下。天呐,铜马被砸烂了、被毁灭了、被碎尸万段了,随着一声尖喊,分崩离析,碎片撒了一地。续可荪登时大怒,吼了一声放肆,接着就要痛斥,却见张炬扑腾跪下了,膝行而来,哀告说:大人,这个铜马是假的,干脆是假的,千万不能供,供了就会侵害咱们家,惹来无妄之灾。续可荪愤怒道:呔,你一个马掌匠,你如何断定这是假的,莫非你想领惩牌,或者不企图食这碗饭了?张炬目中闪闪,愧疚地说:不瞒大家,这个东西是我亲手浇铸的,照着原样子铸下的,所以它就是赝品,如今续门有难,人家打上门来索要那一尊原件,我深感罪孽,不得不如实交代。这一席话,令众人如堕十里云雾当中,纷纷围拢过来,叽叽喳喳地开始质问,头绪全无,麻缠不堪。

续可荪稍事清静,因笑说:第一,既然你浇铸了这件赝品,但东西怎么就到了河州商人的手中,还被他们识破了,现在又来给续门栽赃?张炬的膝下血流不止,但疼痛是次要的,答复说:是这,那一套铜马、金人和灯台,原本是郭麻日卖给了马营,我当时按废铜烂铁的价钱亲自收购的,但往年秋上,他又跑过来向我加倍回购,恰巧大人也在那天晚上问及了此事,还专门到靴子坊来看我,所以我自作聪明,花了五天的工夫,将新器做旧,交给了古董贩子,而原件被大人捎给了关外的亲戚们,这件事我比谁都清楚。名为古董商人,实则是盗墓贼、骗子和人世上活着的鬼魂,对“郭麻日”这个名字,续可荪并不陌生,又追问说:再一个,那个贼娃子既然有眼无珠,将一套法器当作了废铜烂铁,卖给马掌展子,让你将来往打蹄铁,后来他干么又反悔了,难道是河州商人出了大价钱?这一刹,张炬终于道出了内幕:大人,今个天来的可并不是什么河州商人,他们其实是丘八,新城大营开赴北疆来拉练的国民军;郭大良心,不,郭麻日他在回购之后,便将这一件赝品拱手送给了军阀,不料事情败露,我真是该死,我给续门招来了灾难。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原来这一系列变故的症结,恰在于此。

其实往事不远,郭麻日当年领着碎儿子,在河西境内打秋风的那些日子里,意外地邂逅了一名同行,从对方的手中买下了这一套古董,他起初并不怎么上心。几经辗转,在武威城内的城隍庙兜售无果后,郭麻日企图往一趟省城兰州碰碰运气,但是在城门楼子下,他瞭见了县府刚刚处决的一批人犯名单及画像,那个同行赫然在列,罪名是盗掘了几座汉代古墓。在城门的另一侧,县府张贴了布告,公开追缴被盗文物,头一件便是铜马、灯台和金人,吓得郭麻日父子赶紧溜出了武威城,一路北上。郭麻日天生是个贼骨头,嗅觉灵敏,知道盐一定要卖给饭馆、布料要卖给裁缝展、香火要卖给寺庙,而这一套法器肯定与马有关,北疆的续门则是最理想的往处。岂料,负责内务的大姑爹根本不识货,匆匆瞄了一眼,就将郭麻日打发给了马掌展子。

续门规模浩大,耗材也多,其中尤以蹄铁为甚。张炬掌管着这一大摊子,本着省俭的目的,平时也收购一些废铜烂铁,单独冶炼,所以见了郭麻日带来的这些生锈的东西,随口开了一个价码,爱卖不卖。郭麻日负气而走,过几日再来,价钱又塌了不少,如是者三。最终,爷父俩的食饮告急,加之担心官府的追查,便以萝卜番瓜的价钱迅速贱卖了,两无怨言。在马掌展子里数钱时,郭麻日发现墙角里堆满了各种动物俑,也不乏形形色色的金人,几乎被铁锈给沉没了,也难怪人家不在乎,遂抚慰自己说,苍蝇也是肉,隔山的金子不如到手的铜。

这的确是实情,反正收购来的废品一直在撂荒,不到铁坯子短缺,张炬是绝不会冶炼残次品的。事情过往了许久,忽一日,郭麻日焦虑地觅上门来,打开钱袋子,数出了三十块响元,声称要回购那一套古董,往救他儿子的性命。张炬见钱眼开,当即就答应了,让对方改天来取,他需要连夜倒腾一下那堆废品,此刻还顾不上。岂料,当日晚夕,续大人带着五虎上将亲自来到了马掌展子,目的明确,同样索要那一套东西,大姑爹的记性比谁都好。

有时候,一个人的绰号,便是他这一生的命数与写照。

坏天良虽然是后来喊开的,但郭麻日的碎儿子从小就是个混蛋,也是一名恶童,令人不齿。秋季,新城大营的主力部队,按时开赴北疆一带举行实弹演习,但一名军官在平番县办差时,手枪被盗了。马乙麻受命调查,在县城的土地庙门口,发现一个鼻涕娃娃正在砸核桃食,用的不是榔头或锤子,而是一颗拳头般大小的石佛,便当即认定了窃贼,捕捉了这爷父俩。果然,手枪就在麻袋里,还有不少的小石佛,包括两只点灯用的金碗,皆为赃物,四周玉佛寺的案件也顺带告破。经不住严刑拷打,爷父俩全盘招供了,此后被关押在骑兵营里铡草,挨过了一个冷冬。到了来年,郭麻日经常闻声骑兵们在公开议论,说续门的马匹如何健硕,玉门左家的良骏如何神勇,这一定大有原因,而军部的这些战马,一个个就像兔子和旱獭,简直不值一提。这么着,骗子的本性终于爆发了,郭麻日动了心思,求见未来的特务头子,对马乙麻绍介说,续门跟玉门左家的马匹之所以夺手,原因无他,原因只在于有一尊铜马坐镇;只要铜马鼎立,天下便安抚,四海皆升平,将嚼草的大牲口变成食肉饮血的豹子,也不过是举手之劳。那时节,马乙麻还太年轻,但雄心勃勃,期看有所建树,又听这个囚犯说,续门的那一尊铜马,恰恰是他本人出售的,他情愿借支三十块大洋往回购,假如得手的话,以此来赎回爷父俩的自由。对这种荒诞不经的言辞,马乙麻根本无所谓,反正有坏天良这个人质在手,想必老贼娃子也不会单独开溜。

再说张炬,一方面是当家人的问询,另一方面却是三十块响元的诱惑,这是他平生遇见的最大一笔钱,岂能放手?究竟是忠仆,张炬将原件交给了续可荪,但在上交之前,他花了五个昼夜,浇铸了一件赝品,被郭麻日带走了。张炬乃铁匠出身,这似乎难不倒他,将新器敷上了马尿与鸽子粪,又用特殊的矿石粉浸泡,在表面喷砂做旧,而后塞进一只刚刚宰杀的老羯羊肚子里迅速生锈,结果获得了一种色泽沉郁、生气横溢的效果,竟然连郭麻日这样的掘墓老手也没有发现破绽,赶紧抱住了这个命根子,喜出看外。起初,赝品送到了暂时大营,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在郭麻日的极力渲染下,每个军官都捧在手心里欣赏,那种神妙的姿态,那种飘逸的线条,以及有关它的种种传闻与特殊的法力,令众人欢喜莫名,士气空前。马廷勷也说,啊啧啧,老子姓了一辈子的马,以前糊里糊涂的,如今才知道,马是这个顿亚世界上最高贵的生灵,待回到新城大营之后,我一定要在军部单独辟出一座阁楼,专门来陈设它。不料,最初的兴奋过往后,马廷勷亲手将这件古董摆放在桌案上,它却怎么也站不住,始终也找不见一种平衡,要么头重,要么脚轻,哐当一声就栽倒了,愚蠢得就像一块铁疙瘩。尾巴太重了,快往拿锉刀来,马廷勷愤然不快,带着他自己的推断,锉了又锉,最后用指尖拈起一小撮铁屑,再三查看,作结道:他大的毬,欺辱人么,老子还没上过这么大的当。

这一声詈骂,宣告了张炬造假行为的破产,郭麻日爷父俩重新被收监了,死往活来。

目下,听罢了张炬的陈述,整个待客厅里阴气森森,恍若古墓。马廷勷,国民军,黑喇嘛,赝品事件,这些黑暗的势力业已交织在一起,拧成了一个绳圈,套在了续门的脖子上,只等着最后的绞杀。见众人哑默,谁也不肯吱声,张炬一脸苦笑,心如死灰地站起来,膝头上鲜血淋漓,掉转身子出了门。刹那,张炬又折身返回,带着那只钱袋子,将三十块响元悉数掏出来,整洁地码在了桌案上,算是一个交代。张炬蹲在地上,这里一块,那里一片,将砸碎的赝品逐个捡起来,扔进袋子里,扛在了肩膀上,一语不发地出了门。

半晌后,续可荪突然觉得饿了,蹒跚过往,轰走了一群苍蝇,捧住一碗冷饭,唤噜唤噜地食将开来。大姑爹见状,赶忙招唤伴当们也挠紧食饭,别糟践了粮食。这一刻,许应南拌着嘴,无缘无故地说了一句蠢话,他想连夜走一趟玉门左家,将铜马原件取回来,干脆交给马家人算了,不就是一块金属疙瘩么,划不着跟军方交恶。岂料,续可荪突然撂下碗筷,指着对方的鼻子,斥责道:呸,你食的人饭,拉的却不是人屎,我看你就是一个家贼,愧对了凉州和先人们。

郁愤难平,怒气未消,续可荪一甩袖子,踅出了待客厅。

但是,噩讯并不是孤立的,噩讯往往成团结伙、密如箭矢。续可荪借着漫天的星光,企图回往休息,刚走到了家院门口,便闻听到了儿子三惹的哭声,小混蛋,八成又在闹觉,这个时辰了还不肯进睡,真是折腾人。虽然嘴上怨怪,但续可荪的内里却泌出了一丝甜蜜,一时间忘记了先时的不快,企图搂着三惹过夜,也好让夫人轻省一下,她正怀着娃娃,即将临盆。推开院门,刚迈进往一只脚,续可荪突然闻声身后传来了一声嚎喊,嚎喊声如同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瘫痪在他的面前,又冷不丁地抱住了他的两腿。续可荪定睛一瞧,原来是马掌匠的儿子,官名喊张汲水。

“大人,不好了,我爹跳炉子了。”

“你说啥?”

续可荪慌忙扶住了门框。

“我爹,我爹带着那一袋子废铜烂铁,跳进了冶炼炉,肯定是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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