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武遗风:论曹髦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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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威权日往”的背景下,曹髦本可顺应时势,冀得善终,但他却不甜傀儡宿命,用殒身讨贼的悲壮之举,在历史长河中谱下了浓郁一笔。
帝见威权日往,不胜其忿。--《汉晋春秋》
曹髦即位于扰攘之际,本系司马师扶植的傀儡君主,用以替代废帝曹芳。其存在的唯一意义,便是效法汉之刘协,将国祚禅于权臣。按曹髦死后五年魏室即告覆亡,可知魏晋嬗代之事,本应在曹髦一朝便完成。
换言之,曹髦以性命为筹码,为魏朝的存续又争取了数年时间,虽未能改易天命,但确已尽绵薄之力。
在曹髦人生的最后时刻,他留下“正使死,何所惧”的遗言便决然出宫,可知其宁愿蚍蜉撼树,亦不愿坐以待毙。曹操性格中的苍凉豪迈,在这位曾孙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时人赞其“才同陈思,武类太祖”,不为虚言。
(曹髦)神明爽俊,德音宣朗。罢朝,景王(司马师)私曰:“上何如主也?”钟会对曰:“才同陈思(指曹植),武类太祖(指曹操)。”--《魏氏春秋》
后世学者对曹髦讨贼之举,多有非议,认为其冲动鲁莽,白送性命。其实在司马氏两代三人篡权乱政的背景下,群臣“不顾逆顺之理,非一日也”。可知彼时曹髦的抉择唯二:或者讨贼身死,或者“坐受废辱”。照此,曹髦以身殉社稷,不仅不是鲁莽之举,反而布满与命运抗争的悲壮色彩。
王经曰:“……今权在其(司马氏)门,为日久矣,朝廷四方皆为之致死,不顾逆顺之理,非一日也。”--《汉晋春秋》
本文想就现存史料,分析曹髦死前的一系列抗争之举。在笔者看来,曹髦虽短寿早逝,亦无功绩可考,但他的殒身社稷之迹,可谓曹魏皇室之余晖,无愧乃父乃祖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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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不能坐受废辱”
曹髦起兵讨逆前夜,曾对心腹表达“吾不能坐受废辱”。此言暗躲深意,它不仅预示着曹髦的退位下场,也隐喻曹髦很可能会在退位之后再遭折辱。
(曹髦)谓曰:“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吾不能坐受废辱,今日当与卿自出讨之。”--《汉晋春秋》
在这段谈话中,曹髦着重强调了两点,其一是“废”,其二是“辱”。
“废”,不难理解,即被赶下皇位,一如其前任曹芳一般。“辱”则程度更深,它代表曹髦退位后,很可能享受不到诸如前代之刘协、后世之曹奂一般的诸侯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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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髦:吾不能坐受废辱
刘协、曹奂退位后,不失王公之位,且可在封地中“行(前朝)正朔,以天子之礼郊祭,上书不称臣”,名义上尊崇备至;这是因为他们肯于配合权臣表演,主动下诏禅让,因此才得以善终。
曹髦则不然,他不仅不愿配合司马氏的政治表演,还多次在宫廷筵讲中以夏之少康自诩,取“太康失国,少康中兴”之典故,即有心锐意进取,重振皇纲,他甚至私撰《潜龙诗》自喻,令司马昭不胜反感。
帝宴群臣于太极东堂,与侍中荀顗、尚书崔赞……中书令虞松等并讲述礼典,遂言帝王优劣之差。帝慕夏少康。--《魏氏春秋》
魏世,龙莫不在井,此居上者逼制之应。高贵乡公著《潜龙诗》,即此旨也。--《晋书 五行志》
得罪司马氏的下场是很严重的。曹髦的前任曹芳,曾串谋李丰、张缉、夏侯玄等人欲重夺大权,结果惨遭废黜,死后还被冠以“厉”之丑谥(杀戮无辜曰厉),可谓身名俱裂。有此前车之鉴,可知曹髦既然不肯配合司马氏,那他自然也不会得到好下场,不仅会被废黜,还会“坐受废辱”,即人格尊严亦难保全。
晋受禅,封齐王(曹芳)为邵陵县公。年四十三,泰始十年薨,谥曰厉公。--《魏世谱》
从《魏书》的相关记载看,曹髦彼时已即将被废,且罪名亦基本确定,即不仁、不孝。
曹髦死后,其嫡母(曹叡遗孀)郭太后看风承旨,污蔑其“不可以奉宗庙,恐颠覆社稷”。此言虽有事后遮掩弥补之意,亦侧面反映曹髦被废已成定局。
另外,郭氏诏令中还提到曹髦的两项大罪,其一是“情性暴戾,日月滋甚”;其二是“以诬谤吾,隔绝两宫”。性情暴戾即不仁,隔绝两宫即不孝。身为人主,不仁不孝,自然“不可以奉宗庙”。
皇太后令曰:“……(曹髦)情性暴戾,日月滋甚。吾数呵责,遂更忿恚,造作丑逆不道之言以诬谤吾,遂隔绝两宫……吾语大将军(司马昭),不可不废之,前后数十。”--《魏书 高贵乡公纪》
这里需要注重,郭氏虽为明帝遗孀,却自通于司马氏,双方家族成员“频繁为婚”,可知诏书之中丑辞,乃是替司马氏觅觅废黜曹髦的合理托词。
景、文二王(即司马师、司马昭)欲自结于郭后,是以频繁为婚。--《晋诸公赞》
实际从《高贵乡公纪》的记载看,曹髦“少好学,夙成”,且颇知礼法,谨慎勤恪,于是“百僚陪位者欣欣焉”,明显是英明令主。可知郭氏诏令,皆为不实之词,甚至可能出自司马氏之手笔。
司马氏安在曹髦身上的罪名,除“不仁”、“不孝”之外,还可参考曹芳被废之时的罪名,即“共看倡优,裸袒为乱”,简言之,即淫乱不轨。
皇帝(曹芳)即位,纂继洪业,春秋已长,未亲万机,耽淫内宠,沉漫女色……游戏无度,至乃共看倡优,裸袒为乱。--王沈《魏书》
司马师诬言曹芳“耽淫内宠,沉漫女色”
曹芳被废时,不仅被冠以淫乱之罪,还被安上“以弹弹人,不避首目”的恶名。此罪乃是先秦时代权臣赵盾废黜晋灵公之托词,此时复见于曹芳,造作之意显见。曹芳待遇如此,曹髦境遇可知。
帝(曹芳)常喜以弹弹人,以此恚景,弹景不避首目。--王沈《魏书》
晋灵公不君,厚敛以雕墙;从台上弹人,而看其辟丸也。--《左传 宣公二年》
综上所述,在曹髦起兵前夜,他已知晓自己行将遭到废黜,且会被冠以“不仁”、“不孝”之罪,甚至可能会被丑化为淫乱昏君,沦为史书中的笑柄;因此隐忍多年的他终于退无可退,发出“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的怒吼,将兵而出,欲与司马氏决死。
(曹髦)出黄素诏于怀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今日便当决行此事!”--《魏氏春秋》
曹髦为何要殊死一搏
曹髦身为人主,不愿“坐受废辱”,这一点不难理解;但“正使死,何所惧”的悲壮遗言,却又略显苍凉。其实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曹髦一旦被废,绝对得不到善终,势必遭到司马氏的杀害。
帝乃出怀中版令投地,曰:“行之决矣。正使死,何所惧?况不必死邪!”--《汉晋春秋》
原因很简单,曹髦兼资文武,壮志凌云,在朝野中颇富人看(详见后文),且具备一定的政治手腕。他和刘协、曹芳、曹奂等傀儡君主存在根本区别,因此必不为司马昭所容。
刘协早年尝试过反抗,失败之后遂自暴自弃,沦为曹氏父子的掌中玩物。曹芳在尚可一搏之际,因为“惧不敢发”而舍弃刺杀司马兄弟的计划,导致“文王引兵进城,景王因是谋废帝”,可知亦是庸才。至于曹奂,乃是司马昭精挑细选的庸懦宗室,其存在的唯一意义便是配合嬗代演出,固无足论。
中领军许允与左右小臣谋,因文王(司马昭)辞,杀之,勒其众以退大将军。已书诏于前。文王进……帝(曹芳)惧不敢发。文王引兵进城,景王(司马师)因是谋废帝。--《魏晋世语》
而曹髦性情刚烈,完全不同于上述傀儡。同时代中,重臣钟会、石苞等人曾高度评判曹髦。钟会称其“才同陈思,武类太祖”(见前文注引),石苞则称其“非常人也”,甚至“以为魏武更生”。
甜露中进朝,当还,辞高贵乡公,留中尽日。文王遣人要令过。文王问(石)苞:“何淹留也?”苞曰:“非常人也。”--《魏晋世语》
石苞来朝,盛称高贵乡公,以为魏武更生。--《晋书 华表传》
“陈思”即陈思王曹植,此言即赞誉曹髦的文学素养。“才同陈思”已经颇令司马氏恐惧,“武类太祖”则更令司马氏坐卧不安。
一个作为“禅让工具”而被扶植的傀儡天子,竟然具备了奸雄曹操一般的文韬武略,甚至被认为是“魏武更生”,这对权臣而言无疑是十分危急的信号,特别考虑到这个评判还是出自石苞之口。
石苞是司马家族在闾阎中延揽的风尘末吏,青龙年间(233-237)“鬻铁于长安”,为司马懿父子所知。正始年间(240-249),司马师“阴养死士三千,散在人间”,石苞亦在其中,后参与高平陵之变,由是发迹。
初,青龙中,石苞鬻铁于长安,得见司马宣王,宣王知焉。--《魏晋世语》
初,帝阴养死士三千,散在人间,至是一朝而集,众莫知所出也。--《晋书 景帝纪》
司马师阴养死士三千,散在人间
司马懿认为石苞“好色薄行”,不甚喜爱,但司马师却认为“苞虽细行不足,而有经国才略”,因为“夫贞廉之士,未必能经济世务”。可知此人并非“贞廉之士”,之所以被司马父子相中,正是因为此人毫无底线,可以做主君不方便做的事情。
宣帝闻苞好色薄行,以让景帝。帝答曰:“苞虽细行不足,而有经国才略。夫贞廉之士,未必能经济世务。”--《晋书 石苞传》
在此背景下,石苞对曹髦的赞扬,绝不能被视作善意之辞,反而是督促司马昭弑君的暗示之语。因此在石苞发出“(曹髦)非常人也”的感叹之后,随即发生了弑君之事。学者姚范认为“司马昭废立之计蓄之已久,而石苞更促之”,可谓一针见血。
(石)苞曰:“(曹髦)非常人也。”明日发至荥阳,数日而难作(指弑君事发)。--《魏晋世语》
更令司马昭恐惧者,乃是曹髦不仅少年夙成,英明奋发,还很有政治手腕。
昔日(254)曹芳被废,中领军许允亦被牵连诛杀,禁卫大权遂转进中护军之手(请废曹芳的奏疏中,有中护军而无中领军,可谓佐证),而充任中护军的人选是司马看。
魏初,因置护军将军,主武官选,隶领军,晋世则不隶也。--《晋书 职官志》
司马看本为司马孚之子,后出继给伯父司马朗,而司马朗、司马孚皆为司马懿之同胞兄弟,其政治立场可知。比如请废曹芳的奏疏中,司马看便位在其中(见《齐王纪》引王沈《魏书》)。
然而就是这个心如铁石的司马看,担任中护军期间,由于受到曹髦的“亲待”,竟被其人格魅力感化,最终因不愿承担弑君之罪,辞往护军职务,逃离了洛阳这个是非之地。司马看虽然未能彻底倒向帝室,但曹髦笼络人心之手段,由此足见一斑。
(司马看)迁护军将军……时魏高贵乡公好才爱士,(司马)看与裴秀、王沈、钟会并见亲待,数侍宴筵……时景、文相继辅政,未尝朝觐,权回晋室。(司马)看虽见(曹髦)宠待,每不自安,由是求出,为征西将军。--《晋书 义阳成王传》
在此背景下,少年老成,英明有为的曹髦,已成司马昭的眼中钉、肉中刺,因此他不仅会“坐受废辱”,甚至被废之后亦不能得善终,势必遭到隐诛。可知曹髦所处之形势,已如昔日之陈胜,即“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这不仅可以阐明曹髦临行前为何要留下“正使死,何所惧”的壮烈遗言,也可以阐明他为何在“帝师溃散”之际,仍然“手剑奋击”,舍生忘死。因为曹髦自出征的一刻起,便没企图活着回来——他宁肯死于乱军之手,彰司马氏大恶于天下;亦不肯在“坐受废辱”之后死于鸩毒,流于无闻。
高贵乡公之难始末
曹髦讨伐司马昭,在《晋书》中被写作“高贵乡公之难”,以君讨臣,而被书作“难”,无疑是史官立场使然。便如魏室忠臣讨伐司马氏,被写作“淮南三叛”一般。
从高贵乡公之难的始末细节上看,曹髦杀伐果敢,智勇兼备,虽因兵力寡弱而最终败殁,但亦不失人主之雄。
(1)临危不乱,冒雨出师
曹髦临行前,召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三人共谋大计。他们分别隶属侍中寺、尚书省、散骑省。
(帝)乃召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谓曰:“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汉晋春秋》
曹髦:“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
汉魏皇宫之中,存在许多不同的“殿”;而“省”即是以“殿”为中心构成的院落(见陈苏镇《东汉的“殿中”和“禁中”》)。散骑省在魏晋时隶属门下省(即侍中寺),但由于功能差异及办公区域不同,因此被称作“虽隶门下,别为一省”。
时司马馥在秀坐,舆使将士囚之于散骑省(据此可知散骑独为一省),以大戟守省阁。--《晋书 赵王伦传》
晋置四人,典章表、韶命、优文、策文等,虽隶门下,别为一省。--《通典》
按陈苏镇的《魏晋洛阳宫的性质与格局》考订,散骑省在太极殿北,侍中寺在太极殿东南,端门之内;而尚书省在端门之外。端门,即“殿中”区域的南门,亦是正门。照此看来,曹髦大约想通过心腹侍从动员宫省,加强出兵时的后备力量。
不幸的是,王沈、王业为求自保,竟然临阵叛逃,“奔走告文王(司马昭)”,时又天降大雨,人心惶惶。曹髦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未慌乱,而是即刻“下陵云台”,召集人马,趁夜冒雨出兵,欲与司马氏决死。
(王)沈、(王)业奔走告文王,文王为之备。--《汉晋春秋》
戊子夜……会雨,有司奏却日,(帝)遂见王经等出黄素诏于怀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今日便当决行此事。”进白太后,遂拔剑升辇。--《魏氏春秋》
(2)私屯甲胄,铠仗授兵
跟随曹髦出兵的两位武官,一位是“冗从仆射李昭”,另一位是“黄门从官焦伯”,此二人职官身份比较特殊,皆是禁中的内侍。
戊子夜,帝自将冗从仆射李昭、黄门从官焦伯等下陵云台,铠仗授兵,欲因际会,自出讨文王。--《魏氏春秋》
“禁中”,是宫中防御等级最高的地方。这里是皇帝的起居之所,有时亦代指后宫所在。禁中不同于“殿中”与“宫中”,殿中宿卫有虎贲、羽林郎;殿门宿卫有三署郎;宫门宿卫有卫尉下辖的卫士,皆由士人充任;而禁中的宿卫,按制度皆用宦官。
按《续汉书 百官志》,冗从仆射,全名“中黄门冗从仆射”,用宦者。黄门即禁门,亦写作“黄闼”,可知李昭、焦伯按理应是宦官。
中黄门冗从仆射一人,六百石。本注曰:宦者。主中黄门冗从。居则宿卫,直守门户;出则骑从,夹乘舆车。--《续汉书 百官志》
禁门曰黄闼,以中人主之,故曰黄门令。--《续汉书 百官志》刘昭注引董巴《汉书》
不过由于曹丕改易宫禁制度,限制宦官、重用士人(见《魏书 文帝纪》),以至毕轨(典农校尉毕子礼之子)、华廙(司徒华歆之孙)等人均有担任冗从仆射的记载,因此也不能清除李昭、焦伯可能具备士人身份。
冗从仆射毕轨表言:“尚书仆射王思精勤旧吏,忠亮计略不如辛毗,毗宜代思。”--《魏书 辛毗传》
泰始初,迁冗从仆射。--《晋书 华表传-附传》
不过按常理推断,为了保证禁中安全,避免秽乱宫廷(东汉时侍中郭举值守禁中,趁机与后宫私通,见蔡质《汉仪》),即使李昭、焦伯是士人,他们的从属成员,应该亦多为宦者。宦官的身体条件、练习水平自然无法和职业武士相比,这也能够侧面阐明为何曹髦军队的战斗力较差,一触即溃。
不过曹髦也并非全无预备,他纠合“僮仆数百”之后,随即“铠仗授兵”,可知在六年(254-260)的傀儡生涯中,曹髦也暗中积存了不少力量,所躲甲胄兵刃,足以武装数百人规模的队伍。
帝遂帅僮仆数百,鼓噪而出。--《汉晋春秋》
(帝)铠仗授兵,欲因际会,自出讨文王。--《魏氏春秋》
曹髦铠仗授兵,欲因际会,自出讨文王
达到这一成就并不轻易,因为昔日司马懿诛曹爽时(249),便是“先据武库”,之后才“出屯洛水浮桥”。司马氏既凭此起家,自然会周密防备他人效仿,曹髦能够在司马氏党羽的监视下,积攒起数百人的武备,可知确有过人之处。
宣王部勒兵马,先据武库,遂出屯洛水浮桥。--《魏书 曹爽传》
武装完毕后,曹髦随即“拔剑升辇”、“击战鼓,出云龙门”,向着司马昭的相府杀往。
(3)避实击虚,破门而出
曹髦欲与司马昭决死,需要突破两道防线,其一是“殿中”门,其二是“宫中”门。曹髦冲出“殿中”时,抉择的是东侧的云龙门为突破口。
“殿中”,即以太极殿(曹魏正殿)为中心组成的院落,外设殿墙。殿墙南侧为端门,也是殿中正门;西侧为神虎门,东侧为云龙门。皇帝与群臣朝会,多经由端门或云龙门,因此二门频繁见于史册。
(帝)拔剑升辇,帅殿中宿卫、苍头、官僮,击战鼓,出云龙门。--《魏氏春秋》
曹髦不走端门,可能是因为端门为殿中正门,防御力量较强,因此避实击虚,抉择东侧的云龙门。侧面反映出曹髦颇有聪明,绝非鲁莽之辈。
屯骑校尉司马伷(司马昭之弟)闻讯,率宿卫亲兵与曹髦战于“东止车门”。“止车门”指殿门,“东止车门”即云龙门。曹髦此时没有抉择硬拼,而是以天子名义令“左右呵之”,于是“伷众奔走”。可知曹髦在朝野中具备一定的威信,也很善于利用自己的威信。
(帝)鼓噪而出。文王弟屯骑校尉(司马)伷进,遇帝于东止车门,左右呵之,伷众奔走。--《汉晋春秋》
从“殿中”成功突围后,曹髦随即引兵向南,朝着宫门方向挺进。
从曹髦“出云龙门”的行军方向看,突出太极殿后,他应该会向东掖门、司马门(南掖门)或阊阖门(宫城南侧正门,亦作大司马门)方向进军。按《汉晋春秋》,“贾充又逆帝战于南阙下”,可知曹髦最终抉择从南门出宫,即走司马门或阊阖门。
中护军贾充又逆帝战于南阙下,帝自用剑。--《汉晋春秋》
“阙”指宫门两侧的高大门楼,“南阙”即宫城南门的门楼。《水经注》记载魏明帝曾在司马门“筑阙”,结果“崩,压杀数百人”,遂“不复筑”,因此司马门无阙。据此可知,曹髦突出殿中后,是向阊阖门方向行进,在此遭遇贾充阻击,双方遂“战于南阙下”。
《晋书 荀勖传》亦有“高贵乡公欲为变时,大将军掾孙佑等守阊阖门”的记载,可以互文印证。
(4)手剑奋击,以身殉难
曹髦进军的目的地,即司马昭的“相府”,其具体位置不详。按仇鹿喊《高平陵之变发微》一文推断,其府邸似在洛阳宫城之外东侧,与阊阖门的距离不明。不过按贾充“司马家事若败,汝等岂复有种乎”的恐慌态度来看,可知彼时情势危急,侧面反映出相府距离阊阖门应该不会太远,曹髦一旦率部冲出宫门,确实有可能威逼到司马昭的人身安全。
贾充唤帐下督成济谓曰:“司马家事若败,汝等岂复有种乎?何不出击!”(成)倅兄弟二人乃帅帐下人出。--《魏末传》
贾充:司马家事若败,汝等岂复有种乎
在南阙之下阻击曹髦的贾充,彼时接替司马看,担任中护军。贾充是闻名的无良奸佞,他自结于司马氏,与司马昭之子司马攸(司马攸后出继司马师)、司马炎之子司马衷两代为婚,姻亲肺腑,休戚与共,因此他自然不会像前任司马看那样对曹髦抱有同情之心。
彼时暴雨倾盆,阊阖门下血光冲天,冗从、禁卫、僮仆、宦官们厮杀成一团,曹髦躬自“擂战鼓”,为先锋助威;惋惜暂时拼凑的杂役部队,究竟不是护军的对手,然而“帝师溃散”之后,曹髦竟驱车突进阵中,“手剑奋击,犹称天子”,借以激励士气,雄壮豪迈如此。
会雨……贾充自(宫)外而进,帝师溃散,(曹髦)犹称天子,手剑奋击,众莫敢逼。--《魏氏春秋》
(曹髦)雷战鼓,躬自拔刃,与左右杂卫共进兵陈(阵)间。--《魏书 高贵乡公纪》
事已至此,唯有弑君一途。在贾充的煽动下,骑督成倅、太子舍人成济“抽戈犯跸”,将曹髦刺杀于车辇之中。在曹髦崩逝的一刻,雷霆大作,乌云倒卷,天地一片昏暗,晦冥不可视物,似乎上苍都在哀抽泣这位少年英主之死。
(贾)充帅厉将士,骑督成倅弟成济以矛进,帝崩于师。时暴雨雷霆,晦冥。--《魏氏春秋》
曹髦的人生虽然定格在了二十岁,但他不甜废辱的反抗精神,以身殉社稷的悲壮之举,却书于竹帛,传唱千载。北魏孝庄帝刺杀权臣尔朱荣之际,亦自诩“吾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常道乡公生”,可知曹髦的精神遗产,历久弥新,不断激励着后世中身处逆境的帝王人君。
小结
曹髦兼资文武,少年夙成,寿元虽短,却堪为一代令主。若无权臣篡弑之事,其前途不可限量。
可叹之处,乃是一代令主死后,竟被群小污蔑为无忠、无孝的败乱之君,甚至被冠以“自陷大祸”之恶名。司马氏两代三人奸宄相继,为恶日甚,自不必言;郭氏身为明帝遗孀,亦助纣为虐,信口雌黄,委实愧对魏朝宗祀。
曹髦死后,朝廷群魔乱舞,宵小盈溢。郭太后率先诈称“(曹髦)欲因际会,举兵进西宫杀吾”,然而太后居于西宫,曹髦却率部出云龙门(殿东门),可知所谓“密因鸩毒”、“图为弑逆”皆乃丑辞。
皇太后令曰:“……此儿具闻,自知罪重,便图为弑逆,赂遗吾左右人,令因吾服药,密因鸩毒,重相设计。事已觉露,直欲因际会举兵进西宫杀吾。”--《魏书 高贵乡公纪》
郭太后诬言曹髦欲进西宫弑母
权臣司马孚,在曹髦崩后“枕帝股而哭”,貌似忠厚;结果很快便撕下伪善面具,带领群臣上书,污蔑曹髦“肆行不轨,几危社稷,自取倾覆,人神所绝”,丑态百出,震于中夏。清代学者林国赞骂辱司马孚惺惺作态,称其“名教扫地”,不为虚言。
太傅孚奔往,枕帝股而哭,哀甚,曰:“杀陛下者,臣之罪也。”--《汉晋春秋》
太傅(司马)孚、大将军文王(司马昭)、太尉(高)柔、司徒(郑)冲稽首言:“……今高贵乡公肆行不轨,几危社稷,自取倾覆,人神所绝。”--《魏书 高贵乡公纪》
按《汉晋春秋》,曹髦死后虽云“葬以王礼”,实以民礼葬之;至于弑君元凶司马昭,身为人臣,死后竟被葬以帝王之礼(彼时魏朝尚在),其僭越如此。恶逆贾充,不仅未被追责,还“为晋元勋,深见宠异,禄赐常优于群官”。黄钟毁弃,瓦釜雷喊,至此极矣。
丁卯,葬高贵乡公于洛阳西北三十里瀍涧之滨。下车数乘,不设旌旄。--《汉晋春秋》
文帝(司马昭)崩,贾充、荀勖议葬礼未定。(石)苞时奔丧,恸哭曰:“基业如此,而以人臣终乎!”葬礼乃定。--《晋书 石苞传》
甚至就连彼时的弑君者成济之宗族,亦未遭深究。《晋书 文帝纪》虽云“夷(成)济三族”,但同书《荀勖传》却不慎透露出“今成倅(成济之兄)刑止其身”的线索。可知真正充当替死鬼者,唯成倅、成济二人,其家属皆平安无事,所谓“夷灭三族”不过是空文欺世,徒张大言。彼时朝政之污浊,王法之败乱,足见一斑。
帝(司马昭)奏曰:“……(成)济干国乱纪,罪不容诛,辄收济家属,付廷尉。”(郭)太后从之,夷济三族。--《晋书 文帝纪》
(荀)勖谏曰:“孙佑不纳安阳,诚宜深责……今成倅刑止其身,佑乃族诛,恐义士私议。”--《晋书 荀勖传》
在此背景下,“才同陈思,武类太祖”的曹髦,不甜坐受废辱,亦不肯自毁社稷,最终愤然讨逆,亡身殉难,借帝王之血,彰群小之恶,既是时势所迫,亦是个人意志之宣泄。
好在天道昭彰,终不能颠倒黑白。千载之后,忠奸自有分明。实际东晋之时,便有明帝闻高贵乡公之死而“以面覆床”之事,可知王沈之丑唾,终不能掩曹髦之英武;陈寿之直笔,亦足彰司马之奸恶。可惋惜者,唯有英主早逝,社稷倾覆而已。
我是胖咪,头条号历史原创作者。漫谈历史趣闻,专注三国史。从史海沉钩中的蛛丝马迹、吉光片羽,来剖析展开背后隐躲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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