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后,一个中国人重返叙利亚
2 月 6 日清晨,土耳其东南部与叙利亚接壤处发作 7.8 级强震,已形成至少 4000 人灭亡,超越 18000 人受伤。远方传来的视频里,四处都是倾圮的楼房、满地的废墟和痛哭的人。
叙利亚做为抵触频发的国度,土耳其等周边国度做为难民领受国,地震还将带来次生灾害和民生压力。纯朴的同理心逾越国境,人们再次起头根究大洋另一边的人的处境。青年做家、学者晓宇在过往的研究和理论中,不断存眷国际难民的处境,跟着洲际游览从头开启,许多工做也得以陆续。
往年炎天,晓宇与两位黎巴嫩伴侣一同前去义乌,在那座忙碌的“国际化”城市,走进黎巴嫩人的社群(点击👉阅读晓宇在义乌的笔录 )。到了冬天,出境限造逐渐去除,他末于得以根据方案,经由黎巴嫩,前去单读倡议的、将写做者送往世界各地的 项目“水手方案”的下一站:叙利亚。
当我们重返世界
撰文:吕晓宇
我需要从头适应洲际游览的一切。
差别国家乘客,分区登机序列,座椅背后的屏幕,温差更衣,时差调表,毯子和枕头在十小时飞翔后散发的味道,觅觅和邻座的闲谈话题,在安妥时刻摘往口罩。凌晨在首尔登机,抵达多哈机场期待日出。今天是世界杯的决赛日。前去起色厅安检的路上,我从电视瞥得克罗地亚战胜摩洛哥的成果,而法国与阿根廷的角逐即将在十二个小时后,在此时离我不敷三十公里的卢赛尔体育场起头。不出不测的话,我会在角逐前一个小时落地黎巴嫩的贝鲁特,告诉本地伴侣我刚从卡塔尔来。上一次来黎巴嫩是港口大爆炸前。比起新冠分界限,他们更习习用“爆炸前”和“爆炸后”指代那三年的黎巴嫩。
邻座的黎波里人要回到家过圣诞。多哈没有任何的节日气氛,黎巴嫩的圣诞节是一个跨宗派的狂欢。她同我讲起自巴西输了后她若何变身阿根廷球迷,前去阿根廷和克罗地亚半决赛的现场。她对我讲英文,起飞前在胸前划十字,用阿拉伯语告诉前排大叔那个中国人要往叙利亚。死后一对德国夫妇抱怨中东的炙热,他们在阿根廷待过四年,用西班牙语逗乐了旁边闹哄哄的说着法语的孩子。
那是记忆中的现实,如今它们从头浮现,千奇百怪地催生错觉:可能什么都不曾改动,只是三年过往了。我翻开通信录,觅觅黎巴嫩和叙利亚的备注,里面的每一个名字面前,我都需要停下,回想是什么时候什么场所相遇。我给他们发往问候信息,告诉他们我已胜利出行。我从一个漫长的梦里醒来,即将抵达,即将重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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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子《在云端》
“角逐还有三非常钟起头。”
伊萨一手持标的目的盘,一手在跟我比画。曲播世界杯的手机搁在仪表盘前,他看我,看曲播,偶尔看一下路。他自嘲是中国人的御用司机,从三年前在口耳相传中名望鹊起。他如数家珍地说起到过的中国人,评判他们的英语和阿拉伯语。
“两天前到的茉莉,她的阿语很好,原则语。你们是要一路叙利亚吗?”
“我们一路同业。”
“做生意吗?”
“不是。”
“莫非是往旅游吗?”
“呃,不算是。”
伊萨转过来思疑不解地看着我。“那谁会在如今那时候往叙利亚呢?”
“我们是往察看。”
“所以你们是往获得信息,是吗?”
伊萨中登时利用了那个词,但信息二字听得刺耳。一旦进境叙利亚,不克不及被当做是信息的搜集者,那恐怕是最令人思疑的出行目标了。我貌同实异地点点头。伊萨说,他熟知我们那一群人,一下飞机就钻进贝鲁特栖流所或往贝卡谷地。他抬手指向布尔吉巴拉吉纳栖流所(Burj El-Barajneh Camp),1949 年成立的巴勒斯坦栖流所。
“沙提拉栖流所(Shatila Camp)在西边一点,我觉得你是晓得的。”
赶在哨声响起前,伊萨把车停在法国大使馆旁的酒店,告诉我能够往看球赛的咖啡店。“无论你撑持哪一方,更好不要表示出你是法国球迷,那里没几人喜好法国。”伊萨朝我眨眨眼,“我会把叙利亚司机信息发给茉莉,你需要阿语和阿谁人沟通,在那处所,你总要找到相信的人,记住那一点。”
大路上一阵喧哗。球迷构成的摩托车队,插着阿根廷国旗,身披阿根廷国旗,重击喇叭,唤啸而过。酒店的前台从电视前抽身,心不在焉地完成进住手续,提醒我那里有二十四小时的电和热水。酒店的阳台是伸出往悬空的一块混凝土,晚风从夕照的标的目的袭来,零散散布的内战留下的弹孔的墙壁,遮阳的帷帐在橙黄色的光影中淡进暗夜。我脱下外衣,风像初春时节,清冷中透着日间的热意。楼下传来一阵欢唤,哨声、喊声、捶桌子的砰砰声。想必是进球了。但我丝毫不肯挪动身体。工作到告终局时刻是最无趣的,决赛让我困意连连。五彩缤纷的寡相只剩两个颜色,输赢还有什么意思。路程要起头的兴奋远大于那一场球赛。
三年前进境叙利亚的记忆也是足球。其时从边境起头,不竭有人朝我大喊 Two One。进关交钱,官员也对我说 Two One,我认为边境费从十一美圆涨到了二十一美圆,可是官员浅笑地把我的十美圆钱退回,对我说,Football。我登时大白,完毕不久的足球赛中,叙利亚队二比一战胜了中国队。一路上,我被如斯礼貌地问候到了首都。
片子《一球成名》
我和茉莉约定在半场后碰头。她撑持的球队一贯会输,所以我们几已经预知告终局。跌宕起伏的球赛后,人群涌往街道,摩托车队暂时瘫痪了几条街的交通。我们往中心车站酒吧饮了令人失看的“地中海酸”。城市陷进一片欢跃。因为缺电,如许的欢跃在零散的亮光和主宰的阴黑暗交织举行,手机的灯筒在无灯的街道刺破暗夜,让欢跃变得愈加远不成及。
“我们明天中饭后动身。”
“是阿拉伯中饭仍是中国中饭时间?”
“我们的时间。”
说完后,我们在夜里告别。
我困得凶猛,但睡不着。过往两周,逾越三个时区,身体记忆陷进一片紊乱。饥饿和困窘在不明时刻猛地袭来,怠倦没有起承转合,立马眼睛要闭上,立马能在对话中打盹。醒来的时候,或是半小时,或是五六个小时,精神振作,没有浑浑噩噩的晕眩,心思还停留在没有完成的对话里。我是被阳光喊醒的。贝鲁特的早晨洗澡在日光中。城市是通明和赤裸的。
马赫迪从住处接我们。我喜好那个名字,差点把本身的阿语名从塔里克改成马赫迪。他和我出生于统一年,二十九岁时从叙利亚戎行退役。如斯幸运地“提早”完毕兵役是因为父亲的军衔。他当下的工做是驾驶一辆二手的起亚三厢车,往返于两城之间。他的胡子裁剪齐整,侧面像美国队长的演员克里斯·埃文斯。每当在红绿灯路口停下,他强迫症似地频频数钱,不往管那一沓厚厚的叙利亚镑和黎巴嫩里拉,仅仅集中精神在绿灰色的美圆,翻来覆往,似乎如许能够缓解期待的烦躁。
午后的阳光穿过前窗,又从海面反射过来,面前一面白光,我昏昏欲睡。咚!第一次醒来,膝盖因为惯性冲向前方,砰的一声。我惊慌地坐起来,发现是我们逃尾前车了。司机下车,紧皱眉头,在白色日光下看上往愈加烦躁。前车的保险杠凹往一块,两人说了几句,拍鼓掌,相互上车各奔前程。
第二次醒来,山,朦胧的山,雾。我认为睡眼惺忪,揉了揉眼。山间的雾气没有消逝,膝盖还在隐约做痛。死后的山盖住了夕照,从黑洞洞的躯体顶部,显露出来刚强的橙黄色的光束,光束的朝霞落在前方的黎巴嫩山脉上,一层浅黄色的朦胧雾气像行星之环,围绕山体,群山的鸿沟模糊不清,空气清爽通明,只是触到山的时候变得举棋不定。周遭的村庄和山镇在黄昏里轮廓了然。推起的垃圾山,报废车的坟墓,一堆家具,一堆洁具,一堆黑色的轮胎。每隔一段路是集中的是差别的废料。然后,是白色的难民帐篷,挤在一块。国与国的鸿沟之间是被放弃的一切。
第三次醒来,出境黎巴嫩前的最初一站。换钱的店展。那里是合法换得市价叙利亚货币的最初时机。比起三年前,叙镑对美圆贬值了十倍,货币里增加了五千块的面值。假设是在叙利亚银行官方换钱,汇率只要暗盘的一半,政府将暗里换汇视做违法。我把砖头般的钱拆进背包。马赫迪买了些日用品。他回到车上,不断地顿脚,急不成待,老婆打来德律风催促。我们越是接近关卡,交通越是拥堵。像是赶上了下班回家的晚顶峰。车子在离边境关卡三百米的处所彻底动不了了。我们步行前去办手续。
片子《边境杀手》
北卡谷地之间的马什纳(Masnaa)毗连贝鲁特和大马士革的陆路,是两国之间最忙碌的口岸。黎巴嫩那一侧,混凝土的圆筒工事,红白相间、雪松此中的国旗。菜市场式的边境查抄处,一列纵队,沿着窗口平行展开的一列横队,交错。司机们挥舞着证件,像是最初一秒的博彩下注。蓝色平房属于结合国难民署,2012 年在扎赫勒地域设立的办公室专门应对从边境涌进的叙利亚难民。颠末关卡后,穿过八公里的无人区,即是叙利亚。
起首看到的是阿萨德父子的画像。他们在叙利亚无所不在,是另一种国度鸿沟的标识。全身、半身,浅笑、严厉,便拆、戎服,墨镜、慈父般的目光,原封不动的布景是叙利亚的国旗。红、白、绿、黑别离代表哈希姆王朝、倭马亚王朝、法蒂玛王朝、阿拔斯王朝,在 1916 年到 1918 年对抗奥斯曼帝国的起义中成为泛阿拉伯的色彩而被延续至今,两颗绿色的五角星是 1958 年到 1961 年埃及与叙利亚构成的阿拉伯结合共和国的短暂遗产。
列队时我再一次碰着了出境黎巴嫩时见过的外国人。举足无措的身体和格格不进的神气表露了他,但是我没有料到他的路程目标。他来自印尼雅加达,到叙利亚做裁判,西亚超等篮球联赛在 2022 年刚刚成立。
“我认为是造裁包罗了运动赛。”我说。
“叙利亚和俄罗斯纷歧样。此次海湾国度也来参赛。”裁判说。
“因为缺电,12 月份起头,政府把所有的体育赛事暂停了。”
“是吗?”他不晓得那条新闻,叠起手臂,“那我只能期看本身不会白来一趟。”司机催促他上车,在将来的四天里他要判罚两场角逐,一场在大马士革,一场在阿勒颇。
出了叙利亚的关卡,夜幕降临,凉风往车里灌,马赫迪冻得不断搓腿。我打起精神来。黑夜中仍能看见凸凹的岩石和光束下的画像。猎户座的三颗星呈现在路的尽头。剩余的群星似乎都在它们的照射下现身。公路宽阔平整,车在转弯处不减速。查抄站是我们独一停下的理由。查抄站的数量没变,从口岸到大马士革市区,一共九道。军人哈着气,在车前车后绕上一圈后放行。马赫迪解答了困扰我三年的疑问:颠末查抄站时,为什么有时候要和兵士握手塞些钱,有时候则不需要。马赫迪莞尔一笑说,当庇护走到你的车右边时,他便在索要;你要读懂他的身体语言,他假设再转上几圈,那即是得寸进尺了。最初一道关卡,通关费由现金酿成了两包烟。
从贝鲁特分开快四个小时了。灯光散落在临近大马士革的山谷中。战前那曾是风行的度假胜地,战时把首都包抄起来的郊区省(Rif Dimashq Governorate)是政府军、反对派和伊斯兰国频频争夺的对象。2018 年大马士革南边的攻势完毕后,政府军时隔六年从头获得了对环首都地域的掌握。伊斯兰国以爆炸袭击陆续宣示他们的残存影响。飞速颠末的塞卜布拉(Al-Sabboura)是两个月前爆炸袭击的现场[1],在那里转弯一路向东,沿着法耶兹·曼苏尔(Fayez Mansour)大道,进进大马士革市区。猎户座消逝了,头顶上的群星黯然,梅泽赫区两旁的建筑熠熠生辉。光,毫不小气地从混凝土穿射而出,餐厅屋顶围绕的彩灯,居民楼窗户中圣诞树发出的温煦,尽兴地落在忙碌的街道上。
“怎么那么亮?” 茉莉醒过来,看向窗外。
“说的能源物资欠缺呢?”半小时后,我询问坐在餐桌对面的“编纂”。“编纂”自三年前外派至此就再也没变更岗位,现在他单独一人协调和本地雇员的新闻社工做。他住在我称之为“城堡”的四时酒店。战争地带总会有一座“城堡”,结合国、国际媒体和外企的驻扎地。一个气泡,一座孤岛,一个国中之国。屹立在市中心,正对国度博物馆,地标般的四时酒店在十一年的内战中免于战火。得益于沙特王室瓦利德王子的出资布景和叙利亚政府的关系纽带,四时酒店是各方都不触破的禁区。那是战争的第一课:炮弹是长眼睛的。绕过路障和防爆墙,外国人面目面貌不会有繁琐安检,扭转门后热气劈面而来,柔嫩厚重的地毯,灿烂耀眼的灯光,四五米高的圣诞树,锦衣华服的来宾,无非都在提醒你,那是另一番世界。
片子《逃离德黑兰》
我说到比三年前更富贵的夜景,金色光圈的倭马亚广场,1960 年代的大马士革白雕塑在夜里的彩光,味道不改的茄子泥(Moutabbal)。编纂不断没有打断我,曲到最初说,“你能够再等等看。在那,所有人的生活都在变得更难。”
“包罗‘城堡’里的人吗?”
“自从俄乌抵触后,结合国在叙利亚的资金都少了,他们也在找钱。”
“但不缺在四时酒店驻扎的费用,他们甘愿撤出叙利亚也不会从四时撤出。”
“要他们撤出四时不免难免是等待过高了。”
“造裁的讨论还在陆续吗?”
“你觉得会有成果吗?你看到的百分之八九十的日常社会经济困难是造裁带来的,受影响更大的不外是通俗人。两三年来,什么都缺,汽油本来是一个礼拜加两次,然后是一个礼拜一次,如今能一个月加上一次就是走运了。冬天来了,情状只是更糟。”战前的叙利亚是石油出口国,东部的油田先被伊斯兰国占据,现现在在库尔德人的掌握下,黎巴嫩叙利亚边境正在成为石油的暗盘地带。
“那还过得下往吗?”
餐厅突然一片乌黑,过了两三秒,从头亮了起来,灯光暗了一些。
“公共的电停了,如今是餐厅本身发的。”编纂一边卷饼,一边说,“欢送来到叙利亚。”办事员露出默契的浅笑。
“假设明天在老城看到列队,多半是领饼的。少数还没有取缔的国度福利。里面如今掺的工具不但是面粉,但至少一家人不至于饿死。你此次来住哪?”
“搞研究的住不起外宾酒店。”
“那你们不如往郑姐那里,她那里天天来电的时间长。你三年前来的时候,没见过她吗?她是三年前的那一批来的。”
“后来没走?”
“不断没走。”
“她在那里做什么呢?”
“学阿语、做饭,生意是没法做下往的。你提醒我了,我待会过往看她包了饺子没有。”
餐厅外的街道陷进暗夜。路灯消逝了,红绿灯消逝了,圣诞彩灯也消逝了,群星回来了。我们翻开手机的光,朝北边的使馆区走。卡松山上灯火稀少,因为看不到四面的道路,山体的黑和夜连成一体,那灯火也成了星空的一片,像是坠星到了低空和屋顶。坠落的星际之间,相传是圣经中亚当住过的洞窟,该隐杀死亚伯之处,卡松山上的“血洞”。自战争起头,卡松山不再对公家开放,俯瞰全城的据高点是军事重地。三年前的斋月,我的叙利亚伴侣全日开车带着我在城里闲转。某一天晚上,我在后座上,从瞌睡中醒来时,恰是在卡松山的半山腰。他从没告诉我他是怎么进来的。我们看着大马士革平静和灿烂的夜景,车上的电台放着弗兰克·辛纳特拉的“夜晚的目生人” (Strangers at Night)。他指指不远处山头的灯光说,“那是总统官邸。他又指指右边的山头,那本来是反对派占据的炮地,你说,不是要打过来很轻松吗。九年了,我们活在一场虚假的的战争中。”
片子《为了萨玛》
郑姐把门翻开,她说话是南方口音用北方词汇。公寓宽阔亮堂,挂着中国结和叙利亚的光景画,中间是一张厚重的木量大圆桌。我们脱下鞋,走上客厅的地毯。
“是热的!”我惊异地说。
“下面垫了一层电热毯。”郑姐说,她指向客厅、厨房和卫生间门旁一串白色的玻璃珠似的灯管。“应急灯,假设没电的话,记着开。”
我们把冷暄留给明天。柔嫩的床垫。我挨枕即眠。第二天,晨间的阳光从卷帘门的下方照进来,空气里没有一丝热意。手机里有一条郑姐的信息:打炮了。我坐起来查新闻,三更,以色列的导弹冲击了大马士革郊区的目标。
“闻声了吗?”郑姐从晨曦里走出来问我。
“完全没有。”
我们站在阳台边上。对面灰土色的墙壁被日光染橙。
“是机场的标的目的。”郑姐习以为常地说,她伸一下懒腰,“欢送回到叙利亚。”
正文:
[1] 2022 年 10 月 13 日,伊斯兰国筹谋了在塞卜布拉针对叙利亚军车的袭击,18 人灭亡,27 人受伤。
晓宇记述参与秘鲁总统大选的过程
切身理论何为“做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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