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炊火

清明时节，北方的春天已经崭露头角，野鸭子回来了，叼鱼郎也回来了。大地从冰封雪覆中脱节出来，偶尔会有水墨淋漓的云从天边垂下。也常有混沌的时候。或远或近的尘烟都成为春天最明显的意象。

刮风的日子，唤兰河南大坝就有三三两两放风筝的人。大金鱼、大乌贼，花花绿绿，都挈着长长的尾巴在风中飘荡，天空成了鱼缸、成了海洋；也有放“机器猫”的，大圆脸上几根胡子都看得清清晰楚；还有几十米长的巨龙，凌空摆动，神摘飞扬，放龙的人说，那条龙做了好几个月，成本就千八百块；偶尔也能看见穿戴痴肥满身雪白的“宇航员”呈现在头顶，两三个连在一条线上，脸朝下横在那里，好像科幻大片。

俗话说“清明罕见晴，谷雨罕见雨”，假设碰着一个没有风沙的清明，就觉得非分特别幸运。回祁家窝棚上坟，听不见咿咿呀呀的哭声，往来行人都满脸安然平静、脚步轻松，似乎往赴一场约会。墓地荒草有的已被烧光，黑乎乎一片，藐小的新绿试探着，从那里钻出来，从那里钻出来，明显耀眼。正月十五送的灯还在，横七竖八躺在风里。

《淮南子》载：“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乙，则清明风至。”《岁时百问》亦云：“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清明的特殊之处在于既是节气又是节日，节气是天时，节日是人时，天朗气清、慎末逃远，故清明兼有天然和人文两种内涵。

在清明与谷雨之间，村落要完成一系列农事，搂地、烧荒、翻地、播种……春和景明，弃旧容新，一切都从头起头。此时，从严冬走来的人们，走到六合间，逃念故人、亲近天然。

母亲刚往世那些年，每逢清明，姥姥就从十几里外的高家屯走来，只要一看见祁家窝棚树梢，就大放悲声，不断哭到坟地、哭到我家。好在姥姥气度宽广，哭过就好，该食食、该饮饮，活到90多岁。

清明上坟哭哭啼啼的还有奶奶。小时候与她一路回娘家，往田间给外曾祖父、外曾祖母上坟。青烟升起，奶奶和两个姨奶突然呜咽起来，还同化着断断续续的诉说，哭到悲伤处就坐在地上，身体前后扭捏，悲惨哀转之声有时挈得很长，旁边枯草也被她们揪了一把，似乎只要青烟缭绕中的悲悲切切才气完成对父母最彻底的思念。

我远远站着，哭声让我恐惧。哭了一阵，有人戛然而行，互相劝慰几句，搀扶着起来，那场清明的泪雨便宣告完毕。然后踏上来路，照旧是满嘴家长里短、柴米油盐，那时我才舒了一口气。

儿时清明，爷爷曾让我用一截短木在黄纸上砸。不知木棒用了多久，也不知从哪辈人传播下来，已经沧桑成酱色，光滑发亮。木棒一端凿成铜钱容貌，外圆内方，中间是凹进往的浅槽。印纸钱时，我跪在灶前，从灶坑里挠把灰，黄纸平坦其上，我便一手握木棒，一手举锤，一排排砸下往，黄纸就有了深深浅浅的印儿。砸完折叠，一张张抽出捆成一沓，清明的纸钱就做好了。假设给远方祖先送纸钱，黄纸上还要写地址姓名，就像写信一样。

现在清明，回祁家窝棚上坟，每次都要到村中叔叔或姑姑家食饭。家里常包的是酸菜馅饺子——经冬的酸菜尚别致，清清白白，不需要剁得太细，简单洗事后挤往汁水，酸菜裹挟回转的阳气，与年前的笨猪肉搅在一路。新包的饺子笔直整洁，菜的酸香与肉的肥深交融，让人不忍放下筷子。

在忙碌的间隙，在新的轮回起始之处，长幼围坐唠些家常，春的薄凉和死的苍莽都在缭绕的人世炊火中远往，取而代之是生的气息和家的温情，那种觉得实好。

（做者单元系哈尔滨师范大学唤兰尝试学校）

《中国教师报》2023年04月05日第16版

做者：张 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