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自清《典范常谈》 | 《周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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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自清：《典范常谈》——《周易》第二

在人家门头上，在小孩的帽饰上，我们常见到八卦那种工具。八卦是圣物，放在门头上，放在帽饰里，是能够避邪的。辟邪还只是它的小神通，它的大神通在可以因往知来，预言吉凶。算命的，看相的，卜课的，都用得着它。他们通俗只用五行生克的事理就够了，但要详尽推算，就得用阴阳和八卦的事理。八卦及阴阳五行和我们十分熟悉,那些事理曲到如今仍是我们大部门人的崇奉，我们大部门人的日常生活不知不觉之中教那些事理收配着。行人不至，谋事未成，财气欠通，婚姻待决，子息不旺，甚至种种疾病疑难，许多人城市往求签问卜，算命看相，可见影响之大。讲五行的典范，如今有《尚书•洪范》，讲八卦的即是《周易》。

八卦相传是伏羲氏画的。另一个传说却说不是他自出心裁画的。那时候有匹龙马从黄河里出来，背着一幅图，上面即是八卦，伏羲只照着描下来罢了。但那因为伏羲是圣人，那时代是圣世，天才派了龙马赐给他那件圣物。所谓“河图”，即是那个。那讲五行的《洪范》，据说也是大禹治水时在洛水中从一只神龟背上得着的，也出于天赐。所谓"洛书"，即是阿谁。但那些神怪的故事，显然是八卦和五行的鼓吹家造出来抬高那两种学说的地位的。伏羲氏恐怕压根就没有那小我，他只是秦、汉间儒家假托的圣王。至于八卦，可能是有了筮法以后才有的。商民族是用龟的腹甲或牛的胛骨卜吉凶，他们先在甲骨上钻一下，再用火灼；甲骨经火，有裂痕，即是兆象，卜官细看兆象，判定吉凶；然后便将卜的人、卜的日子、卜的问句等用刀刻在甲骨上，那即是卜辞。卜辞里并没有阴阳的看念，也没有八卦的陈迹。

卜法用牛骨最多，用龟甲是很少的。商代农业刚起头，游猎和畜牧仍是次要的生活体例，那时牛骨头不贫乏。到了周代，渐渐离开游牧时代，进到农业社会了，牛骨头便没有那么随便得了。那时候却有了筮法，做为卜法的辅助，筮法只用些蓍草，那是不罕见到。蓍草是一种长命草，前人觉得那草和和老年人一样，阅历多了，晓得的也就多了，所以用它来占吉凶。筮的时候用它的杆子，办法已不克不及详知，可能是数的。取一把蓍草，数一下看到什么数目，看是奇数仍是偶数，也许那即可以判定吉凶。古代人看见数目整洁而又有改变，认为是神异的工具。数目标持续、轮回以及奇偶，都引起人们的惊异。那时候相信数目是有魔力的，所以巫术里用得着它。--我们一般人曲到如今，还嫌恶奇数，喜好偶数，该是那些巫术的遗迹。那时候又相信数目是有事理的，所以哲学里用得着它。我们如今还说，凡事都有定命，那就是前定的意思；那是很古的崇奉了。人生有数，世界也有数，数是算好了的一笔帐；用如今的话说，即是机械的。数又是宇宙的架子，如说太极生两仪，两仪生象①就是一生二、二生四的意思。筮法能够说是一种巫术，是靠了数目来揣度吉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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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卦的根底即是一、二、三的数目。整画“一”是一；断画一是二；三画叠而成卦是三。如许配出八个卦，即是乾、兑、离、震、艮、坎、巽、坤，是那些卦的名字。那整画、断画的摆列，也许是摆列着蓍草时触悟出来的。八卦到底太简单了，后来便将那些卦重起来，两卦重做一个，根据算学里错列与组合的一定，成了六十四卦，就是《周易》里的卦数。蓍草的利用，也许起于民间；但八卦的创造，六十四卦的推演，巫与卜官大约是重要的角色。古代巫与卜官同时也就是史官，一切的记载，一切的档案，都掌管在他们的手里。他们是当常识的权势巨子，参与创卦和重卦的工做是可能的。筮法比卜法简便得多，但起初人们其实不非常相信它。曲到《春秋》时候，还有“筮短龟长”的话②。那些时代，可能小事才用筮，大事还得用卜的。

筮法袭用卜法的处所很多。卜法的里的兆象，据说有一百二十体，每一体都有十条判定吉凶的“颂”辞③。那些是现成的辞。但兆象是天然的灼出来的，有时不克不及凑合到那一百二十体里往便得另造新辞。筮法里的六十四卦，就相当于一百二十体的兆象。那判定吉凶的辞，原喊做繇辞，“繇”是抽出来的意思。《周易》里一卦有六画，每画喊做一爻--六爻的次序，是由下向上数的。繇辞有属于卦的总体的，有属于各爻的；所以后来分称为卦辞和爻辞。那种卦、爻辞也是卜筮官的占筮纪录，但和甲骨卜辞的性量纷歧样。

从卦、爻辞里的汗青故事和风俗轨制看，我们晓得那些是西周初叶的纪录，纪录里好些是不联贯的，可能是几次筮辞并列在一路的缘故。那时卜筮官将那些卦、爻辞按着卦、爻的挨次编纂起来的，便成了《周易》那部书。"易"是"简易"的意思，是说筮法比卜法简易的意思。原来呢，卦数既然是必然的，每卦每爻的辞又是必然的，查抄起来，引申推论起来，天然就“简易”了。不外那只在其时的卜筮官如斯。他们熟习其时的布景，卦、爻辞虽“简”，他们却觉得“易”。到了后世就否则了。筮法久已失传，有些卦、爻辞几乎就看不懂了。《周易》原只是其时一部切用的筮书。

《周易》如今已经酿成了儒家典范的第一部，但早期的儒家还没有重视那部书。孔子是不讲怪、力、乱、神的。《论语》里虽有“五十以学《易》，能够无大过矣”；但另一个簿本做“五十以学，亦能够无大过矣。”④；所以那句话是很可疑的。孔子只教学生读《诗》、《书》和《春秋》，确没有教读《周易》。《孟子》称引《诗》、《书》，也没说到《周易》。《周易》酿成儒家的典范，是在战国末期。那时候阴阳家的学说流行，儒家大约爱了他们的影响，才研究起那部书来。那时候道家的学说也流行，也从另一面影响了儒家。儒家就在那两家学说的影响之下，给《周易》的卦、爻辞做了种种新阐明。那些新阐明并不是在忠实的、切当的阐明卦、爻辞，其实却是借着卦、爻辞发扬他们的哲学。那种新阐明存下来的，即是所谓的《易传》。

《易传》中间较有系统的是彖辞和象辞。彖辞判定一卦的涵义--“彖”是“断”的意思。象辞推演卦和爻的象，那个“象”字相当于如今所谓“看念”。那个字后来成为阐明《周易》的专门名词。但彖辞判定的函义，象辞推演的看念，其实不是实正的从卦、爻里探究出来的；那些只是做传的人傅会在卦、爻上面的。那里面包罗着多量的儒家伦理思惟和政治哲学；象辞的话更有许多和《论语》附近的。但说到“天”的时候，不妥做有人格的天主，而只当做天然的道，却是道家的色彩了。那两种传似乎是编辑起来的，并不是一人所做。此外有《文言》和《系辞》。《文言》阐明乾坤两卦；《系辞》发扬宇宙看、人生看寡，偶尔也有别离阐明卦、爻的话。那些似乎都是抱残守阙，搜集寡说而成。到了汉代，又新发现了《说卦》、《序卦》、《杂卦》三种传。《说卦》推演卦象，阐明某卦的看念象征着天然界和人世间的某些事物，譬如乾卦象征着天，又象征着父之类。《序卦》阐明六十四卦摆列先后的事理。《杂卦》比力各卦意义的同异之处。那三种传据说是河内一个女子在什么处所找着的，后来称为《逸易》；其实也许就是汉代人做的。

八卦原只是数目标巫术，那时候却酿成数目标哲学了。那整画“一”是奇数，代表天，那断画是偶数，代表地。奇数是阳数，偶数是阴数，阴阳的看念是从男女来的。有六合，不克不及没有万物，正和有男女就有子处一样，所以三画才气成一卦。卦是表达阴阳改变的，《周易》的“易”，也即是改变的意思。为什么要八个卦呢？那原是算学里错列与组合的一定，但那时候却想着是万象的分类。乾是天，是父等；坤是地，是母等；震是雷，是长子等；巽是风，是长女等；坎是水，是心病等；离是火，是中女等；艮是山，是寺人等；兑是泽；是少女等。如许，八卦便象征着也收配着整个的大天然，整个的人世世了。八卦重为六十四卦，卦是复合的，卦象也是复合的，感化即是复杂、更详细了。据说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一班圣人看了六十四卦的象，悟出了种种事理，那才造造了器物，成立了轨制，耒耜以及文字等等工具，“日中为市”等等轨制，都是他们从六十四卦推表演来的。

那个看象造器的故事，见于《系辞》。《系辞》是最重要的一部《易传》。那传里借着八卦和卦、爻辞发扬着的合成儒、道的哲学，和看象造器的故事，都大大的增加了《周易》的价值，抬高了它的地位。《周易》的地位抬高了，关于它的传说也就多了。《系辞》里只说伏羲做八卦；后来的传说却将重卦的，做卦、爻辞的，做《易传》的人，都补出来了。但那些传说都比力晚，所以有些参差，不尽能像“伏羲画卦说”那样成为定论。重卦的人，有说是伏羲的，有说是神农的，有说是文王的。卦、爻辞有说满是文王做的，有说爻辞是周公做的；有说满是孔子做的。《易传》却都说是孔子做的。那些都是圣人。《周易》的经传都出自于圣人之手，所以和儒家所谓道统，关系特殊深切；那成了他们一部传道的书。所以到了汉代，便已跳到六经之首了⑤。但另一面阴阳八卦与五行连系起来,三位一体的演变出后来医卜、星相种种迷信，种种把戏，收配着一般公众，权力也十分雄厚。那里面儒家的影响却很少了，大部门仍是《周易》本来的卜筮传统的力量。儒家的《周易》是哲学化了的；公众的《周易》却是巫术的原来面目。

正文：

① 二语见《易•系辞》。太极是混沌的元气，两仪是六合，四象是日月星辰。

②《左传》僖公四年。

③《周礼•春官•太卜》。

④《古论语》做“易”，《鲁论语》做“亦”。

⑤《庄子•天运篇》和《全国篇》所说六经的次序是：《诗》、《书》、《礼》、《乐》、《易》、《春秋》，到了《汉书•艺文志》，便成了《易》、《书》、《诗》、《礼》、《乐》、《春秋》了。[参考材料]顾颉刚《周易爻辞中的故事》（〈古史辩〉第三册上）。李镜池《易传探原》（同上）。余永梁《易卦爻辞的时代及其做者》（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