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松|音乐剧《汉密尔顿》的汗青根底和时下语境
音乐剧《汉密尔顿》海报
2015年,音乐剧《汉密尔顿》横空出生避世,席卷百老汇。常日里尖嘴薄舌的责备家无不感慨灵魂爵士、嘻哈饶舌、秀场曲调熔于一炉的魅力,沉浸在奇光异彩、翩跹热舞、古拆风姿之中。公众簇拥而至,沉浸在那段日益扯破的美国社会期看已久的共和记忆之中,放飞对国父的神异想象。一时间,《汉密尔顿》“纽约纸贵”,收割十一项托尼奖、荣登普利策奖台,征服了美国社会。两党政要更是趋附者众,在2016年大选期间引用《汉密尔顿》彼此攻讦。而林-曼威尔·米兰达的剧组高调介进党争,更是引发了一阵言论风波。本文根据2019年纽约百老汇和2023年波士顿百老汇的现场表演,连系原声音乐和巡演录像,评析《汉密尔顿》的音乐设置装备摆设、跳舞设想和剧情起伏,也从政治哲学的视角切磋那部音乐剧的汗青根底和时下语境,品尝其创意,深思其局限。
嘻哈梦回殖民地,怀古风行美利坚
《汉密尔顿》一出,毒舌责备家无不钦服,两党候选人趋附者众。一夜间,纽约哈林区那座门可罗雀的汉密尔顿故宅变得熙来攘往。仅一年,重生儿“汉密尔顿”激增六成,取名“杰斐逊”“詹姆斯”者也不可胜数。《汉密尔顿》也是文化豪华品,看寡席间冠盖相看、名人云集。财务部高官看罢,高调变卦,保留了十元美钞上的祖师爷肖像画。奥巴马也打趣道:我和迪克·切尼独一能获得的共识,也就是赏识《汉密尔顿》了罢!但达官权贵们逃剧,固然慨叹国父身世贫冷向上爬,却未必能连合一致向前看。佛州州长候选人安德鲁·吉勒姆因《汉密尔顿》高价票丑闻,诺言扫地。希拉里操纵《汉密尔顿》天价票筹款,名望狼藉。而林-曼威尔·米兰达的剧组也因当寡教训副总统彭斯,遭到特朗普拥护者的纷繁抵抗——虽然此剧早已售罄。但举世誉之也好,举世谤之也罢,《汉密尔顿》在舞台上传唱往事,在剧院外谱写新篇,雄辩也理论,论述亦介进,如斯影响力,在音乐史、文化史、政治史上堪称百里挑一。
“汉密尔顿热”大致能够从美学、社会与政治三方面理解。起首是《汉密尔顿》的音乐创举:跟着口技节拍的律动,新时代布鲁斯声声进耳;摇滚、时髦与百老汇“秀曲”或此消彼长,或天衣无缝,灵魂与说唱刚柔并济,汇流一处,奔赴飞腾。政客比武、勇士决斗时,如狂飙妄骇,飓风过岗;华盛顿谆谆教导、伊莱莎喁喁谈情时,又摧刚为柔,荡气回肠。如斯气象万千,总因能集寡家之长。至于《汉密尔顿》的配成功就,则要回功于古巴裔编曲家阿列克斯·拉卡莫。他让提琴、贝斯和电子琴相辅相成,衬托出唱法的千变万化:冲击乐喊响舌战,管弦乐吹角连营,远想汉公昔时,嘻哈之间,红衫军灰飞烟灭。如斯活泼的剧情,离不开舞美体例。安迪·布兰肯布勒的编舞设想构造精奇,舞者来往渐渐,琳琅满目;而舞台效果又别具印象派特色,逃求看寡的视觉看感和心理震动,而不锐意逃求跳舞动做的刁钻。此外,鉴于《汉密尔顿》的汗青语境比《俄克拉荷马!》和《南承平洋》等其他汗青音乐剧愈加长远,营造汗青气氛的古拆与化装、灯光与道具、舞台和背景更是不成少的艺术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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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密尔顿》暴得大名,也要回因于剧组选角的社会学难题。该剧的次要人物是十八世纪末的欧美白人(不管汉密尔顿那位厕居加勒比小岛的“移民”若何崎岖潦倒,他也是个盎格鲁撒克逊“定居殖民者”),但米兰达的团队对峙只录用“有色人种”主演此剧。如许做,逃求的不是黑人女孩饰演白雪公主如许的“种族代表”式正义,而是通过肤色的置换,促使看寡深思建国的种族性。然而,正如舞台上杰斐逊频频说唱的那样,“每一个行为城市产生与之半斤八两但又截然相反的回应” (笔者注:那句歌词是套用牛顿第三运动定律:感化力和反感化力大小相等,标的目的相反)。通过种族清洁来深思种族排他,其“反感化力”恐怕是麻木看寡对种族问题的灵敏神经。一旦演员阵容排斥了高加索人,舞台上就实现了“种族正义”,看寡反而能够处之泰然地赏识“受压迫者”演出的“地道音乐”了。大约也是碍于那一点,词曲做家锐意安放演员把“奴隶造”那个词挂在嘴边,似乎如许又能够填补“舞台种族正义”的“种族失明”了。可惜,“奴隶造”并未实正融进剧情,因而显得浅薄而生硬,那是遗憾的。与种族问题平行的是性别问题。剧本不讳谈国父出轨,但为了美化汉密尔顿,把雷诺兹夫人描述成一个色胆包天的狐狸精,那不免难免是夸饰的。再如安杰丽卡和伊莱莎那对姊妹花同时爱上大英雄的韩剧桥段,抑或是愤慨的伊莱莎曲到儿子身后才肯原谅丈夫外遇的小女性主义,俱不契合史实,而是锐意为之的艺术加工。为何如斯?那也是不明朗的。
《汉密尔顿》上达天听,频顾白宫,其关键语境是奥巴马执政晚期的美国政治生态:那部音乐剧如久旱甜霖,为一个严峻扯破的社会供给了雅俗共赏的最小公约数。汉密尔顿是自力更生的移民,也是华尔街的金融英雄,能够同时称心炒做移民议题的新朝上进步派和跟不上文化战节拍的老守旧派。也能够说,汉密尔顿式的“移民朝上进步主义”与华尔街的自在听任主义历来就不抵触:事实,“往上爬”和“高人一等”是本钱主义最朝上进步的标语。以至能够说,移民精神与右翼民粹也能协调共处:事实特朗普在佛罗里达赢取了浩瀚反共移民的选票。汉密尔顿所谓的“移民”是欧裔殖民者从一片殖民地转战另一片殖民地的壮丽史诗,那与履历过1790年的反有色人种回化法、1830年的印第安人摈除法、1882年的排华法,抵抗过一遍爱尔兰、波兰和犹太移民后又深陷拉美移民潮旋涡的二十一世纪“移民”概念已是天差地别,不成同日而语。然而,《音乐剧》出于二十一世纪的意识形态需要,着重强调汉密尔顿最“左”的特量:他的移民身份。那是艺术家借古讽今、古为今用之法,也无可厚非。艺术家偷换概念,也是一种政治诉求的表达。
《汉密尔顿》词曲皆工,意境高远,非商讨揣摩不克不及赞誉,非推敲琢磨不克不及责备。未若沿其剧情开展之脉络,远看近取,一一批评,必卒有所获。
加勒比长者识英杰,曼哈顿汉公辩群儒
全剧开幕,鼓乐奏响仅三秒钟便切进正题。汉密尔顿退场自白,一段说唱便略过了他在奈维斯、圣克洛伊的童年生活。他自称“妓女和苏格兰人的野种”,仰人鼻息,全赖本身手无寸铁摸爬滚打,得亏他“愈加机智”“更能发奋”,一步步往上爬,最末成了一位“英雄和学者”,名扬全国。
此曲甜冒诽谤祖先之大不敬、背离史实之大不韪——据丹麦文史料可知:汉密尔顿之母瑞秋是因婚外情才被恼羞成怒的绿帽前夫拉维恩先生斥为“妓女”罢了——也要树立一个白手起家发家致富的美国梦典型。虽然汉密尔顿从英属奈维斯移往英属纽约省,无异于现现在从洛杉矶移往夏威夷,合唱团却死力衬着他是“从更底层爬上来的移民”。那种描述离开了汗青语境,点出了时下议程。做为奥巴马时代的政治文化产品,《汉密尔顿》释放出了自在派菁英的信号:“不管你来自哪里” (笔者注:歌词中的‘From whence you came’与《亨利六世》中的格洛斯特公爵一样,犯了介词画蛇添足的错误)——上东城仍是肯尼亚——只要“勤奋”便能高人一等。从《身在高地》的“更勤奋”到《汉密尔顿》的“更勤奋”,米兰达的两部佳做双双唤应了奥巴马从2008年首秀北卡到2011年抚慰“占据华尔街”运动、从旧金山中国城到爱荷华庄稼地、从2012年赞誉Jay-Z到2016年支援希拉里沿用不竭的口头禅:“你勤奋,就胜利!”当然,《汉密尔顿》的时代已非汉密尔顿的时代。跟着社会经济不服等日益根深蒂固,那种大发作式的社会活动性早已成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gone with the Wind了。
汉密尔顿胜利学的另一条要素是:挠住天然与汗青的双重机遇。话说那年在加勒比,忽如一夜飓风来,千户万户忙躲开。少年汉密尔顿远看海天怒吼,认为神灵震怒,自是“指飓风做文立就”,“其文理皆有可看者”。邑人奇之,乃凑钱送他往纽约读国王学院 (笔者注:汉密尔顿1772年10月抵美,音乐剧为增加剧情紧凑感,改为1776年)。步进藤校的汉密尔顿宣誓:咬定机遇不放松,不立功名死不休。走在曼哈顿的大街上,汉密尔顿自称“年岁不外十九,但思维相当成熟”——那是原封不动地引用了嘻哈双人组合Mobb Deep《Shook Ones Part II》的一句歌词。他又自诩是“未经雕琢的钻石”——此语大约引自音乐剧《阿拉丁》里,扎法尔、伊阿古劝阿拉丁进进山洞时合唱的那首《未经雕琢的钻石》。阿拉丁是穷小子娶公主,汉密尔顿是小商贩变国父。
纽约小酒馆里,汉密尔顿与三位青年才俊穆里根、劳伦斯、拉法耶特桃园结义 (笔者注:音乐剧中穆里根1776年仍在成衣展学徒,不符史实,而汉密尔顿尚不成能结识拉法耶特与劳伦斯。此外,拉法耶特的法语口音也不该将“无政府主义”之a念成o),合唱了一首贯串全剧的典范副歌《我的时机》:“我的时机,绝不丢弃!”此言一语四关:my shot一指四人手中的烈酒,二指动乱岁月里的职业开展,三指两军阵前开枪发炮,四指决斗时发射枪弹,预示了汉密尔顿沉酣一醒、血洒沙场、高官显爵,却因决斗把命丧的多重命运。大约是为了衬着那种赤色浪漫,此曲的乐想动机似乎吸收了独立战争期间的响弦军鼓特色,摘用了军鼓的双击韵律。那一身手隐晦地凸起了汉密尔顿报国安邦志大方、立功立业展雄才的气量。
将来的副总统伯尔也附和革命,但胆子忒小,劝酒馆四杰道:“你们需要被悉心调教”——那是音乐剧《南承平洋》里的一首歌名,描述的是盖博中尉百爪挠心的矛盾心态。那里,伯尔也是左顾右盼、患得患失 (笔者注:那段是锐意抹黑伯尔,1776年前伯尔已进革命军,绝不至于小心谨慎)。比及汉密尔顿抛开切分节拍,径曲唱出“我绝不丢掉我的机遇”时,四杰登时大合唱“Whoa, whoa, whoa”——那一旋律恰好是电子琴演绎的“汉密尔顿”主题。音乐是在告诉我们:汉密尔顿的舌辩之才已然征服了三位老友。他是舞台上并世无双的明星。
美国独立战争打响之初的军鼓,做者2019年9月1日摄于列克星敦巴克曼酒庄(Buckman Tavern)。
从旋律和歌词来看,以《我的时机》是典范的说唱,尤与美国歌手埃米纳姆的《丢失你本身》相仿。汉密尔顿期看持枪,仿佛一个嘻哈歌曲中的黑手党。而他自恋地将本身的大名一一拼读出来,又似乎是以华莱士在《回到加州》中拼出本身的艺名N-O, T-O, R-I, O U-S为楷模。四兄弟各自说唱一段后,齐声喊出shot一词,则是模仿嘻哈组合“野兽男孩”的习用唱法。纵看全谱,《汉密尔顿》似乎在锐意躲避殖民时代的音乐元素。其乐器设置装备摆设固然借鉴了玻璃琴、竖笛、德西马琴和古钢琴的音效,但古代乐器的感化甚微,而Fife笛之类的近代早期乐器则踪影全无。其实,1770年代的殖民地已有了相当背叛的民歌,仍传播于世,譬如威廉姆·比林斯的《切斯特》:“让暴君颤动他的铁杖……我们不怕你!我们信天主!”完全能够改编为酒馆四杰歃血盟誓的合唱曲目。但米兰达和拉卡莫偏不“古为今用”,而是“全盘美化”,让国父唱响二十一世纪的纽约嘻哈,拉近他们与现代看寡的间隔。
末于,汉密尔顿迎来了第一次夸耀口才的时机。在《辩赢农人》一曲中,他挠住结业于耶鲁大学、吟着巴赫小调的保皇派人士萨缪尔·西伯里主教,以嘻哈痛批巴洛克。汉密尔顿以至突破第四面墙,怒斥对方道:“别只顾着转调,别反面我争吵!”古典乐转调不暇,争吵又招架不住,兴冲冲失利,象征着保皇派退出汗青舞台。哥大校友击垮耶鲁菁英,那层见迭出。但嘻哈征服巴赫,那种音乐民粹主义却值得商榷。一者,古典乐才是国父们的更爱:汉密尔顿常与女儿四手联弹,而杰斐逊的小提琴造诣也远近闻名。国父们九泉之下如见“本身”叽里咕噜、不知所云地诽谤巴洛克乐章,恐怕会气得集体还阳。二来,退一步讲,假设西伯里实正发扬了《赋格的艺术》( Die Kunst der Fuge)屡见不鲜的复音对位法,“斗歌”输掉的一方恐怕也不是巴洛克音乐。不管若何,现代做曲家出于意识形态原因,必然要钦定旧社会是古典、新时代是嘻哈,看寡纷歧定撑持,但也能够理解。
“农人”萨缪尔·西伯里的保皇派言论。战后,西伯里留在了美国,出任美国圣公会大主教。
隆中对回顺华盛顿,新郎官鏖兵约克城
迈上新征程、创造新伟业之前,酒馆四杰最初聚饮一夜,倾吐衷肠:功成没必要在我!但话锋一转,又说:汗青势必记住我!他们在奔赴战场前畅饮,共唱那首《今夜的故事》,那是《悲苦世界》中《随我畅饮》一幕的翻版。几位革命同志频频唱道“今夜再来一轮”。那“一轮”也是一语双关。饮酒时,一轮是“再饮一轮”之意。在音乐中,一轮指的是一种接龙的演唱形式。曲末酒尽,四人各奔工具。
此时,独立战争陷进胶着,汉密尔顿应征进伍,小有做为。英皇乔治三世出场,对美国人不爱本身深表困惘。他的曲风略偏时髦,第一句的旋律便在向“披头士”的《在伴侣的一点搀扶帮助下》致敬:
《汉密尔顿》中乔治三世独唱的《你会回来的》首句:“你说不情愿付我爱的代价。”
“披头士”乐队《在伴侣的一点搀扶帮助下》首句:“假设我唱歌跑掉,你会做何想?”
“假设我唱歌跑调,你会做何想?”的下一句是“你能否会转身离往?”美国能否会转身离往?那也恰好是萦绕在乔治三世心头的切要疑问。但最少他不情愿认可本身的税收政策“跑调”!国王喃喃自语后得出结论:“你会回来的”,此时乐器突然从电子琴“回到”古键琴——新时代“回到”旧社会——那是配器家运用“绘词法”使词曲彼此唤应。乔治又慨叹:“海洋升起,帝国式微”,那里的旋律值得玩味:“升起”二字是下降的,而“式微”却是上升的,那也是做曲家有意为之。
Rise一词在fall,而fall一词却在rise。
那一手法借鉴自1964年的音乐奇异剧《欢乐满人世》:“一勺糖能让苦药咽得下往”——歌词在“下往”,旋律却在上升,喻示药是往下咽的,但气氛是往上升的。
《欢乐满人世》(Mary Poppins)之《一勺糖》歌谱与歌词:down一词的音符比之前反而升高。
乔治国王脸色丰富,但舞姿简单,象征他深锁宫门、脾气古怪。他独来独往且独唱,象征他专造专制,与民主为敌。当然,那是美国人心目中的乔治三世形象,更偏近乔治晚年的低迷形态,并不是那位启蒙时代君主的汗青全貌。
汉密尔顿自视甚高,期看荣耀。独立战争前期,素负盛名的“斯特灵勋爵”威廉·亚历山大少将请他做副官,他五体投地。只要华盛顿来请他同伴,许以中校军衔,他才牵强从命。四年后,跟着美军在战场上节节成功,他对错失军功的恐慌也日积月累。音乐剧中,华盛顿语重心长地劝他道:“求死易,保存难。”然而汗青上的汉密尔顿掉臂本身军衔尚低,三番五次索要军职,不吝与华盛顿闹翻。1781年7月,汉密尔顿向长官华盛顿下了最初通牒:假使再不提拔他,他就要撂挑子了。上将军无法,只好交给他一个轻步卒营、两个预备连,开赴约克城战场。总攻前夜,汉密尔顿掌控了三个营的军力,披星带月上刺刀,拿下了英军十号要塞——那是他求之不得的盖世奇功,也为他战后通食法、政、商三界奠基了社会本钱的根底。
音乐剧描画约克城之役,有三处瑕疵。一是伪造拉法耶特和汉密尔顿的移民身份,让他们击掌欢唤“咱们移民有力量!”意识形态味过浓,事实拉法耶特和汉密尔顿一个是法国人,一个是双料英属殖民者,俱非“移民”。二是劳伦斯明明率一轻马队营包围了十号要塞,音乐剧偏说他往了南卡,丧失了一次三兄弟重聚首的合唱时机。三是英军撤离时的那首《世界倒置》。此曲实乃后人诬捏,不敷为信 (见Garden Alexander, Anecdotes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 2nd series, Charleston: A. E. Miller 1828, p.18)。《汉密尔顿》剧本改编自罗恩·彻诺的《汉密尔顿传》。那部列传的吠形吠声招致了音乐剧的以讹传讹。彻诺是老式的总统列传做家,只记大人物的大事务,没有文化史的根本操练,遑论音乐史的根本常识。音乐剧并不是史乘,能够犯错,但错亦须有道。“世界倒置”既非英军所言,亦非美军心态,高耸鲁莽,加之无益。
汉密尔顿一战成名,但劳伦斯却遭英军伏击而死。汗青上的劳伦斯忘记了“功成没必要在我”的誓言,为了小我荣耀,不等大队伍前来便急功冒进,成果惨遭伏击,那是《音乐剧》不肯提及的。不外,劳伦斯也唱过“要么做,否则死” (笔者注:此语大约出自音乐剧《斗狗》中美国大兵挂在嘴边,歹意搞怪的一句口头禅“Semper Fi, Do or Die”:永久忠实,要么做,否则死)。劳伦斯做了,也死了。他的死讯传来,没有击垮汉密尔顿那个工做狂,反而鼓励他把有限的生命投进无限的治国理政中往。
言造宪舌战二逊,创央行国父妥协
汉密尔顿大闹华盛顿内阁,舌战杰斐逊、麦迪逊,集中闪现了嘻哈音乐剧的精华。也许除了一口一句“好笑多”气得莫老爷落水的山歌之外,降生于纽约陌头的饶舌是更具杀伤力、最有互动性、最合适表示争论的演唱形式了。
华盛顿总统做为内阁会议的主持,也充任嘻哈音乐“主持”(MC)的角色。杰斐逊先出场,痛斥银行,称汉密尔顿的《公债陈述》“底子读不懂,因为其实太长!”要晓得,米兰达创做此剧时,正值共和党人抱怨奥巴马《平价医疗法案》长篇累牍,因而回绝投票。《汉密尔顿》借古讽今,代价是把农人之友杰斐逊描述成守旧派,把金融街英雄汉密尔描绘成朝上进步党。
汉密尔顿的辩驳滚滚不停,但重点不是公债的经济学理论,而是痛骂杰斐逊蓄奴。那里的时下气息更浓了。剧组挠住时机,借汉公之口痛批种族主义。杰斐逊当然是蓄奴者,那毫无争议。而汉密尔固然同情奴隶,但也经手买卖过黑奴。老丈人斯凯勒、女神安杰丽卡,都曾借助汉密尔顿销售奴隶,那一点史料凿凿。米兰达当然是一厢情愿地美化汉密尔顿,但也要怪彻诺《汉密尔顿传》锐意淡化汉密尔顿贩奴的史料。列传和音乐剧联袂打造出一个“废奴之神汉密尔顿”的民族神话来。
汉密尔顿恶语侮辱麦迪逊,则更令人咋舌。他把Madison拆成mad和son,讪笑他“身体安康比国债还差”,催他往食medicine,以至威胁他“转过身往”,要踹他的屁股。如许初级兴趣的文字游戏,不知是当笑仍是不妥笑。音乐剧中的麦迪逊是个弱不由风的杰斐逊小仆从,严峻丑化了那位与汉密尔顿和而差别的老敌手与老同伴。
华盛顿——那位汉密尔顿不敢责备的蓄奴者——表示他的老手下:要么妥协,要么丢官。无法之下,汉密尔顿接触二逊,两边各退一步。餐桌上,三人达成奥秘协议:汉密尔顿附和美国首都建在南方的波托马克河沿岸,杰斐逊和麦迪逊则不再强力阻遏汉密尔顿的国度公债方案。
第二波内阁舌战的标题问题是:要不要襄助深陷大革命旋涡的旧日盟友法兰西?此次,亲法的杰斐逊说唱了四十秒,亲英的汉密尔顿仅回击了二十秒,华盛顿便公布他撑持中立。杰斐逊不甜心道:“可是总统先生!”却被华盛顿无情打断:“我们太懦弱了,不克不及再打了!”那一唱一答是模仿《悲苦世界》的典范一幕:差人沙威不甜心市长冉阿让放走芳汀,不竭抗议道:“可是市长先生!”冉阿让却高压否决:“我必需要落实此事!”后世史家研究英国档案发现,汉密尔顿持久为英国间谍供给谍报,绕过国务卿干预外交。假使杰斐逊昔时掌握了那些档案,他完全能够弹劾汉密尔顿叛国。
《汉密尔顿》以两次舌战二逊为主线,串连出汉密尔顿的执政生活生计,完全漠视了汉密尔顿更受争议的严重履历。起首是他开展战后重建工做时显露出的军权欲和政权欲。为实现税收和军事双集权,他一度卷进了政军勾结的纽堡阴谋案:煽惑戎行威胁政变,强逼各州就范。可想而知,华盛顿一口回绝了以军变成筹码强推集权的玩火行径。1783年6月,又一批兵士来费城索要军饷,联邦议会遣汉密尔顿往阻拦,他又看准时机讨价还价,消极怠工。1798-1800年间,他还想再掌兵权,与法军海战。后来亚当斯通过外交路子处理了争端,汉密尔顿对突如其来的和平极其不满,遂与亚当斯结怨。汉密尔顿的亲英立场由来已久。独立战争后,他像帕萨尼亚斯打败波斯又迷上波斯一样,从头爱上了大英帝国。做为律师,他为战争期间损坏美国财富的英国人辩解;做为抗英英雄,他又在造宪大会上颂扬英国君主世袭造的优胜性。他宣扬全数权利集于一身才有行政权势巨子可言,定见美国摘纳大总统末身造,引起了诸多国父的恶感。
寡所周知,《汉密尔顿》团队深交克林顿、攻讦特朗普,也曾在舞台上专门撇出几分钟,教训了一顿看寡席间的彭斯副总统。试问:“朝上进步”如《汉密尔顿》,假使也撇出几分钟,唱着嘻哈宣扬大总统末身造——出格是在2021年1月6日公众袭击国会大厦,唤吁特朗普留任的当夜——效果又会若何?显而易见,音乐剧《汉密尔顿》颂扬的是披着朝上进步主义外套的精英英雄主义,而面临矛盾重重的汉密尔顿,则以二十一世纪自在派的原则取其长处、往其污点。事实,只要清洗汗青,才气合理化宗教式的国父崇敬。
现实上,那些未从音乐剧中获取暴利的美国史家大能够劝劝米兰达:演演汉密尔顿宣扬大总统末身造其实不为难。汉密尔顿事实要付与国会弹劾末身大总统之权,因而谈不上实正的复辟保皇。对此,麦迪逊可谓洞幽察微:集中行政权纷歧定演酿成虐政,但不免翻开精英阶层世袭罔替、特权互易的潘多拉魔盒。想象一下:假设《汉密尔顿》也以嘻哈斗唱的形式,摆明两边那一理念不合,能否催促看寡暂时跳出国父崇敬的自喊自得,多深思一下名不副实的代际活动与每况日下的社会相信?与其美化汉密尔顿其人,何如闪现其思惟之复杂与矛盾?假使上演一部音乐剧《杨度》,我们是掩耳盗铃地抹往“以专造之权,行立宪之业,乃圣君英辟成立大功之极好时机”,仍是把审讯汗青的权利留给看寡?思惟之张力,看念之改变,不也是列传体裁的惹人进胜之处么?音乐与思惟一样,与其消亡一切“不协和音”,何如从头界定我们的感知标准,以至享受那种“不完全协和”(unvollkommene Konsonanzen)带来的审慎空间?
雷诺兹七情迷本,伊莱莎义释汉公
话说汉公熬夜奋笔疾书,正疲乏孤单,一女扣门乞助,自称遇人不淑,丈夫狠毒,自怜出身悲苦。那就是红裙妖艳、墨唇欲滴的玛利亚·雷诺兹。西方通俗文化中,红色象征色情与血腥——此即霍桑《红字》之红也。汉密尔顿禁不住诱惑,先赠她三十美圆(笔者预算,约合2023年八百美圆),又进其香闺,大行周公之礼。汗青上,汉密尔顿只说雷诺兹奉献了一些“非金钱的报偿”,措辞尚且委婉。音乐剧则粗鄙得多,说雷诺兹“蛊惑他上床,敞开双腿”求他留下来。汉公血气方刚,一声“嘿”,彻底沦亡。值得重视的是,那声“嘿”落在了布鲁斯蓝调的第六个音上,按例要降半音,更凸显出一种靡靡的慵懒之感,大约是做曲家在用音乐描述床戏罢。
蓝调第六音降音,充满慵懒的诱惑和淡淡的忧愁.
与此构成反差的是汉密尔顿夫人。伊莱莎与汉密尔顿爱情,要逃溯到一场加沃特舞会。加沃特是十七至十八世纪时髦于法国宫廷和民间的舞曲,巴赫、亨德尔、戈塞克对其均有吸收。安放伊莱莎跳加沃特,大约是为了凸显斯凯勒家族的社会地位。而伊莱莎演唱的曲目也以中规中矩的百老汇风气为主,可见各人闺秀的人设。雷诺兹则否则,她是路边的野花、有毒的香水,平添汉公一段愁,天然要用上布鲁斯蓝调了!
玛利亚·雷诺兹的舞台形象及红裙
那一论述强调了贫女的诱惑力,淡化了高官的能动性,堕进了“致命女郎”的俗套。汗青上,汉密尔顿的回忆无所不谈,偏偏不透露两人之间,谁是主动的一边。假使是对方厚颜无耻,何不明言?音乐剧虚构了情节,坐实了雷诺兹的仙人跳,如许做其实不必然是错误的,但必然是欠缺汗青根据的。我们不由想到贯串此剧的一大主题:谁活着?谁死往?又是谁在书写汗青?玛利亚·雷诺兹的汗青,又由谁来书写?
东窗事发后,汉密尔顿为了证明本身好色但不贪财,亲笔写下了出轨全过程,公之于世。杰斐逊、麦迪逊二老手捧《雷诺兹小册》,幸灾乐祸地引用无调性的“汉密尔顿”主题,喻示汉密尔顿陷进公关危机。跟着C小调的《雷诺兹小册》合唱遁进布景,竖琴渐渐引进了B小调的新曲:《烧》。伊莱莎出场,燃掉了汉密尔顿写给本身的情书,勇敢不给将来的汗青学家留下一手文献。那首《烧》摘用了收场那首《汉密尔顿》的和声演进,但将“好风凭仗力,送我上青云”一般的4/4拍改为了“为君哪得不伤悲”似的6/8拍,衬着其哀怨之气。
汉密尔顿夫人伊莱莎画像
但伊莱莎事实是蓄奴家族的富家令媛,格局是高的,是不吵不闹的。偏偏心子菲利普气不外,执意为父雪耻,反误了卿卿人命。在儿子的葬礼上,汉密尔顿肝肠寸断,却对峙以大调叹惋:“假设我能以本身的人命换回孩子,那么他必然已经站在你面前,而你也会浅笑,那便足够了。”伊莱莎哀思过度,也就原谅了丈夫,和他一路移进纽约哈林的别墅。合唱团送上苦中带甜的祝愿。
陨大星前贤回天,定轨制四海咸宁
但汉密尔顿不甜于孤单。亚当斯执掌国度,他口诛笔伐。伯尔比赛大位,他勇敢反对。他与伯尔写信互骂,相约决斗。汉密尔顿身中一弹,撒手人寰。
死前一瞬,汉密尔顿轻唱《世界足够宽广》:“我老是不竭地妄想灭亡,似乎灭亡只是记忆一场。”汉密尔顿将美国比做一首“未完成的交响乐”。交响乐的“乐章”movement也有“运动”之意。正如交响一章接一章,社会运动也一场接一场。米兰达曾说,《汉密尔顿》最引起他共喊的一句台词即是“革命即未来临”,因为美国比来也是请愿游行频频。不管那些“运动”算不算“革命”,那句歌词却是表达出了一种杰斐逊式的民主主义思惟:社会必需不竭革命。那一思惟被米兰达嫁接到了汉密尔顿身上。
我们也有需要深思一下害死配角的首恶祸首。《汉密尔顿》存眷伯尔的视角,以至通过大反派透视实英雄,可谓别开生面。当然,那一艺术手法也不乏先例。在音乐剧《艾薇塔》中,是彻在旁看贝隆夫人。在摇滚歌剧《耶稣基督万世巨星》里,是犹大在埋汰救世主。在片子《阿玛迪乌斯》里,是疯疯癫癫的萨列里在絮絮不休莫扎特的旷世逸才。诚然,伯尔发出了本身的声音,但那无补于他脸谱化的形象。汗青上的伯尔杀汉公而犹未悔,舞台上的伯尔却痛骂本身是个蠢材。汗青上的伯尔是一代枭雄,舞台上的伯尔是一介怯夫。汗青上的伯尔枪法精妙,舞台上的伯尔却说:“我的兵士都晓得,我的枪法不怎么好!”汗青上的伯尔蓄过奴,但也撑持过废奴。音乐剧却绝口不提伯尔的废奴倾向,也置若罔闻华盛顿的蓄奴立场。在音乐上,伯尔和汉密尔顿之间构成了明显的对立。从《阿伦伯尔,先生?》起头,伯尔的音乐偏近现代布鲁斯,而汉公则嘻哈饶舌,嬉笑怒骂,欢蹦乱跳,全面开花。同样是国父,伯尔是苟图衣食的恶霸,而汉密尔顿则是建国伟业的神话。
汉密尔顿身后,亲朋或系在他的半身像雕塑上(类似于红领巾的系法)、或本身佩带的吊唁领巾:棕榈树代表他的故土,加勒比小岛奈维斯;树干断枝,象征他丁壮殒没;右下角黑奴吊唁那位废奴主义者;领巾右侧也有一段话:“哪位议员能设法根绝决斗,必享安康与殊荣。”(笔者2019年4月26日摄于纽约哈林区汉密尔顿故宅)
过往好像异乡。往事越百年,语言貌同实异,传统貌合神离。人民有多接近,就有多偏离舞台上的建国神话。音乐剧中的汉密尔顿攀爬着象征社会阶层的木梯,“下笔千言立就,挥毫四坐皆惊”,鼓励着2010年代的美东菁英。但从头想象汉密尔顿的世界,不比读列传、唱嘻哈。人世剧场远不如音乐剧那样善恶明朗。《汉密尔顿》的伦理依靠一组不那么辩证的对立:公共福祉与小我权利。伯尔谋私,汉密尔顿为公,因而骂名由阿伦来背,泪水为汉公而淌。但剧中有一句话更值得玩味。汉密尔顿呵斥故人故交不择手段往上爬,伯尔回驳道:“猜猜那是从谁那学来的?是你!”同样是不整乾坤心不甜,伯尔与汉密尔顿,事实有无别离?他们是延续了古典城邦的立法之争,仍是开启了现代共和的朋党之争?1962年,列奥·施特劳斯曾在一次研讨课上即兴透露如许一段碎碎念:
仅是沉沦权利,无疑浮泛而琐碎。那也值得玩味:曾几何时,人们不大议论权利欲,而是存眷另一个同样爱惹祸,但却更宽广、更具人道视野的词:荣耀。从没有人说,汉尼拔和西庇阿渴求的是权利。也许,他们二人心心念之的从不完满是迦太基和罗马。他们想要的是:由本身来成就伟大的功名……一种不朽的荣耀……超越了本身狭隘的人生。权利,出格是处于核心地位的权利概念,则是一个典范的现代术语。它之所以占据了核心地位,是拜霍布斯所赐。
汉密尔顿是个充满矛盾的荣耀猎手。他野心勃勃,但襟怀坦荡;低廉甜头营私,却脱节不了利锁名缰。他比伯尔更富一孔之见,防微虑远,可惜“十美金国父”征服得了城邦,却征服不了本身的灵魂。他的心智对抗不住意欲的气焰,纵使一口三舌,言多伤行也是不免。汉密尔顿也发现了那一点。喋喋不休之间,他突然自问:“我的话,是不是太多了?”在《阿根廷,别为我哭抽泣》中,巾帼英雄艾薇塔也突然自忖:“我的话,是不是说多了?”他们是唠絮聒叨的引路人,是飞向太阳的伊卡洛斯,曲到羽翼熔化的一刻,也不肯舍弃、不克不及行息,那是音乐剧闪现出的《汉密尔顿传》。但英雄有大魅力,也有大缺陷。他们掀起的革命诉说着变化的愿景,但变化的后果又发人深省。如斯看来,《汉密尔顿》没必要是国父崇敬。超越英雄史看再回看英雄,能够借镜看形,扬长避短,也能小惩大诫,根本治理。事实,诘问汉密尔顿的功过成败,也是在深思我们本身的时代。